夜幕下的開封府,卻已經有著一輛輛馬車,拉著一車車的金銀、錦緞、香料,到了開封府的官衙前。
一個四十歲上下,穿著粗衣的男子,從馬上跳下來。
他來到開封府前,對著一個站在門口的差役,拱手道:“煩請足下知會,今日留守開封府之官吏……”
“在下,孫家正店孫賜特來歸還歷年所欠市易務之糯米錢,以及歷年積欠的種種商稅!”
孫賜?
那差役聽了這個名字,頓時就一個激靈。
他看向眼前的男子,眼中露出崇拜之色。
這可是汴京城的傳奇人物!
他本是一個正店的酒博士,后來因為做事勤快,得到了店主人的賞識和提拔。
于是‘因其誠實不欺,忠厚可親,主人愛之,假以百千,使為腳店’。
嗯,借錢給他,讓他去開一家腳店,成為該正店的下級經銷商。
然后,孫賜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就將正店主人所借給他的錢,連本帶利全部還清!
更因為經營出色,他的那家腳店的生意,日益興盛,以至于‘人竟趨之,日夜不休’,最后‘久之,遂開正店、建樓……’。
這個久之是多久?
答案是五年!
五年時間,從一個酒博士,搖身一變,成為汴京城七十二家正店之主!
孫賜也就成為了無數汴京人的偶像。
孫賜看著那差役,豪邁的點頭:“正是某!”
“某受皇恩,方有今日,奈何某不識大義,渾渾噩噩……”
“以至放蕩無形,辜負君恩,竟積欠官家之錢……實在是該死!”
“更有甚至,竟私毀內環墻垣,以為腳店……”
“今日官家巡城見我腳店,非但不加責罰,只是命我拆毀……”
“官家仁圣,實在是千古罕見……”
“某聞之,羞愧難當……于是,幡然醒悟,始知大義所在!”
說著,孫賜就流下眼淚,面朝皇城方向,拜道:“小民賜,感恩戴德,今后必誠信經營,以守法為本……絕不敢有絲毫逾越……”
那差役人都看傻了。
但他也知道,這個事情不得了了。
于是立刻急匆匆的和其他人說了一聲,自己飛快的跑向了在開封府府衙之外的蔡京家宅。
蔡京聽到這個差役報告,他的神經就被撥動,頓時起身:“這義商何在?本府當立刻去見!”
便換上公服,在元隨們簇擁下,騎著馬到了開封府府衙。
果然,看到了十幾輛滿載著財帛的車馬。
也看到了孫賜,孫賜一見到蔡京,納頭就拜:“小民孫賜,拜見明府!”
蔡京看著他,當即欣喜萬分,下了馬將他扶起來。
“汝能幡然醒悟,明知大義之所在,實在難得!實在難得!”
什么叫政績?
這就是政績!
一個商賈,被天子的仁厚所感動,連夜帶著財帛來償還所欠官府的錢!
這說明什么?
天子固然德被四海。
可他蔡京,難道就沒有功勞了嗎?
當然了,蔡京知道,在這個事情上,他當好工具人,其他就隱形就好了。
孫賜緊緊握住蔡京的手,流著淚說道:“當今天子的恩德,小民這輩子都還不清!”
對孫賜來說,在他知道蔡京親自趕來的時候。
他就已經知道自己賭對了。
給汴京權貴當狗,怎及給官家當狗?
所以,這是孫賜進行的一場大賭博。
在他得知了,今日天子巡城的事情后,他就已經在全力的籌措資金了。
不僅僅將孫家正店里的錢,全部提了出來。
還將他這些年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金銀錦緞,也都取出來。
不夸張的說——當他還了這些錢后,隨便一個市場波動,他都可能陷入破產的危機之中。
可是,他依然賭了。
而且是毫不猶豫的壓下了全部身家!
賭的就是,官家不會讓他吃虧!
賭的就是,官家會聽到他的名字!
元祐元年二月乙酉。
趙煦從香甜的睡眠中醒來,睜開眼睛,他看到了石得一的身影。
“有事?”趙煦問道。
石得一躬身說道:“大家,昨夜汴京城七十二家正店之一的孫家正店店主,親自帶著錢帛金銀香料錦緞絹布,到了開封府,將其歷年所積欠之白糟錢、商稅還有積欠市易務的糯米錢,連本帶利,全部償清!”
“據說,總數高達五萬余貫!”
“這么好?”趙煦笑起來。
石得一低著頭道:“據說,那位孫姓商賈,與開封府言:其乃因是受官家仁圣大德所感,于是幡然醒悟,于是決意痛改前非,乃盡以其家訾,而償官府……”
趙煦點點頭,問道:“這孫姓店主,叫什么名字?”
石得一答道:“據說其名曰賜……”
“孫賜?”趙煦瞇起眼睛,想起了他在現代看過的一本書。
蘇頌的孫子《魏公譚訓》里的一個篇章記載的一個汴京城的傳奇商賈的故事。
一個酒博士,數年之間,逆襲成為汴京豪商。
簡直是奇跡!
于是,趙煦道:“倒是個義商!”
他補充道:“很聰明!”
石得一低下頭去。
趙煦卻忽然問道:“石都知,去查一查,市易務罷廢后,汴京所欠市易錢還有多少沒還的?”
這個事情,趙煦其實是知道的。
但得走一下流程。
“諾!”石得一恭身而去。
在帷幕后的馮景,則帶著人進來,服侍趙煦洗漱。
同時,今天的早餐也已經準備好,擺在了桌子上。
孫賜連夜還錢的事情,瞬間傳遍整個汴京城。
因為實在是太具傳奇性和話題性了。
所以,汴京新報連夜就已經出了新刊,并趕在了天亮之前,分發到了汴京城內外的報童手中。
于是,大街小巷,都有報童在叫賣。
“賣報,賣報……”
“孫家正店店主,因官家圣德而感恩,夜償官錢五萬余貫!”
于是,就連正在家里養病的司馬光,也看到了報道。
司馬光看完報道,感慨道:“天子仁圣,德及鳥獸,澤被山川,于是就連商賈也被感化……”
“實在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老夫要上表稱賀!”
這可是儒家眼里的大功!
最重要的是,官家的做法,實在是太合他們這些士大夫的胃口了。
以仁恕治民,而非刑罰。
這才是明君之行!
當然了,該罵的還是得罵。
權貴外戚,縱容奴仆侵街,司馬光自然是不肯放過他們的。
只是考慮到,官家或許自有想法,所以他也沒有多說,只是隨口提了一句。
司馬光的上表,送入宮中的時候。
其他元老大臣和宰執們的表章,也跟著前后送到了宮中。
這個時候,趙煦已經吃完了早膳,正在御花園里,散步消食,順便活動筋骨,呼吸新鮮空氣。
“陛下……”石得一匆匆而來。
趙煦看向他,問道:“石得一,可查清楚了?”
石得一低頭道:“市易務罷廢后,賬上汴京市民所欠市易務之錢,共計兩百七十六萬貫有余……”
趙煦驚訝了一聲:“這么多嗎?”
然后,他問了一個關鍵問題:“主要是誰欠的?”
石得一低下頭去:“泰半皆是京城豪商及酒戶……”
“以臣所知,京城豪商三十五家并酒戶二十七家,所積欠市易務市易錢及利息,共一百五十七萬貫有余……”
換而言之,就是這六十來家,就占了市易務所欠款的差不多六成。
趙煦在心里迅速算了一下,戶均欠兩萬四千多貫!
而且,市易法和市易務,到現在已經罷廢了超過十個月。
這些人卻一個銅板都沒有還!
更緊要的是——趙煦記得,在他的上上輩子的元祐時代,最后這些人大部分都只還了一小部分。
甚至有人一個銅板都沒有還!
趙煦輕笑一聲:“知道了!”
“兩百七十六萬貫呢!”
“汴京城七八年的榷曲錢呢!”
汴京城的酒曲價格,如今應該在每斤兩百五十到三百錢左右。
每年官曲供應一百萬斤到一百五十萬斤不等。
一年下來,每歲酒曲,扣掉成本和費用,獲利大約三十萬貫。
石得一聽著,只能閉上嘴巴。
他可太清楚,這位大家對自己兜里那些銅錢的重視程度。
“走吧!”趙煦說道:“先到慶壽宮,去給兩宮請安……”
范升看著手上的汴京新報。
他的嘴唇蠕動了一下。
“孫賜!”
“我X汝先人!”
范升破口大罵。
現在他被架住了,孫賜連夜還錢的舉動,等于將他們這些人,給綁架了起來。
還錢——他們只能算是跟風。
不還錢——在孫賜的對照下,他們這些人顯得格格不入,而且,很可能被貼上了‘不忠不義’的標簽。
范升這個時候,終于品出了些,老主人為何急切的命令他還錢的原因。
這可不僅僅是買命!
若他能趕在孫賜之前行動,那現在屬于孫賜的,就是他的了。
“主人……”范升的管家在旁邊問道:“還要不要籌措資金?”
“籌啊!”范升嘆息一聲:“趕緊籌!”
且不談,老主人的命令,他不得不從。
即使拋開這些,汴京城的正店,每一家都必須和官府建立嚴密聯系。
因為,所謂正店,其實就是一個準入門檻。
官府賣曲給你,你才能賺錢。
官府不賣曲,你就只能干瞪眼!
孫賜現在這么一搞,完了!
大家都必須也只能還錢,否則,曲院的人根本不敢賣酒曲給他們的。
曹佾拿著手中的汴京新報。
他嘆息一聲:“這個孫賜,真是聰明!”
早知道,他在回來后,就該拿著曹家的錢,送去開封府。
哪怕還是慢了,但至少可以讓官家知道——曹家現在、以后也都是官家的忠臣!
現在,哪怕范升及時還了錢,可拖了這么久,終究是差了點意思。
“這孫賜是個人才!”
曹佾看向自己身邊的兒孫,吩咐道:“派人去送老夫的名刺給他……”
“請他過府一會!”
汴京城的外戚勛貴,可是最擅長,收攏人才的。
每次科舉,榜下捉婿,他們就已經公開的明碼標價了——一個三甲進士多少貫嫁妝?二甲又是多少?都有著標準的市價,可謂童叟無欺!
而商賈里的人才,自然也逃不過這些人的掌控。
曹歡現在已經對自己老父親的智慧心悅誠服了,他在旁邊問道:“大人的意思是?”
曹佾橫了他一眼:“此乃豪杰!”
“那里輪得到咱們家?”
就算是官家不要,也該是高家、向家的人。
曹家,見上一面,結個善緣就不錯了。
何況……
曹佾從這個人的表現中,嗅到了他的野心!
一個能在知道消息后,果斷的帶上全部家當梭哈的人。
這樣的人,哪怕是個商賈,也必然是野心勃勃之輩。
曹家現在只求安穩,平穩。
這樣的人物,維持好關系就行了。
走得太近的話,萬一他哪天跌倒,就可能牽連到曹家!
曹佾,歷經四朝,慣看了無數風云。
他如何不知,如何不曉,那大內的刀光劍影,還有朝堂上的危險?
注:孫賜,是一個被蘇頌的孫子記錄蘇頌言行還有跟著蘇頌在汴京城見聞《魏公譚訓》之中的汴京傳奇人物。
此人從伙計到叱咤汴京的豪商,只用了數年!
注2:蘇轍《欒城集》記載,元祐元年罷廢市易法,查到汴京市民積欠市易錢兩百七十六萬余貫,其中,三十五家大姓、二十七家酒戶就積欠了一百五十四萬余貫,戶均欠兩萬四千四百余貫。
注3:北宋榷曲價格,從嘉佑之后一路上漲。
熙寧初,每斤大約168文,熙寧三年左右,兩百文,熙寧末兩百二十文,元豐兩百五十到三百之間震蕩。
酒曲價格和酒曲供應呈反比,酒曲越多價格越低,酒曲越少價格越高。
所以榷酒收入,一般維持在每年三十到四十萬貫之間。
這是純利潤!
嗯,而且只是汴京城一個城市,單單賣酒曲的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