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是正月末了。
京東西路的一條官道邊上,擠滿了來領工錢的工人。
隨著春天的到來,農忙時節將至。
修路的工作,已經全部停了下來了。
所有人,都得到了解放。
他們可以領完工錢,就去登州、萊州淘金了。
王大槍這個時候,卻不在排隊領錢人群中。
他和幾十個工友,現在都趴在地上,身上被捆著繩索。
騎著馬的官軍,從他們面前走過去。
馬上的將官,拿著皮鞭,對著他們罵罵咧咧:“這些天殺的殺才,欠了官家的錢,還敢跑?!”
“真當灑家的這雙招子是瞎的?”
王大槍趴在地上,嘆息了一聲。
他也不想跑啊!
可欠的錢太多了!
足足二十貫呢!還有兩成的利息!
“俺怎么就管不住俺這雙手……”王大槍沮喪無比。
他本來賺了不少的。
給官家修路,一天一百錢,扣掉吃食,一天起碼能存下七八十錢。
一個月下來起碼兩千錢!
即使他三五天就去光顧一下那些勾欄,也還能剩下一貫多一個月。
可偏偏他好賭!
一上賭桌,就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一抓骰子就不知道自己的深淺。
雖然玩的小,可架不住癮大!
輸光了工錢,就去借。
工地上專門放貸的官人,倒是很好說話。
一貫兩貫的,只要他開口,肯簽押自己的名字,就直接借給了他。
于是,稀里糊涂的就借了二十貫!
本想著,這修路的人這么多。
放貸的人哪里記得住?
而且,借錢的人也這么多,大家一起跑,只要跑到登州進了山林,誰還找得到?
哪成想,那些放貸的人,居然是和禁軍合伙的。
而且,那些天殺的禁軍騎兵,還養了惡犬在營地。
那些惡犬,都被訓練過,專門聞了他們這些欠錢的苦命人的味道。
大家卻都被蒙在鼓里,于是在趁夜摸黑提桶跑路的時候,卻被牽著惡犬巡邏的禁軍逮了個正著!
哪怕四散而逃,也跑不過四條腿的騎兵。
一個個都被逮了。
不過,王大槍想的開。
他被逮住后,直接不反抗,任由禁軍將他捆起來。
然后就在地上裝死。
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反正,在這京西的地方上,也沒有人知道他的底細。
他就不信,這些官兵還敢殺人?
騎在馬上的將校,卻是看著滿地閉著嘴巴一言不發的潑皮們。
他冷笑一聲,道:“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現在,給汝等三條路……”
“第一:還錢!還了錢就可以走!”在他身后,已經擺著一排桌子,桌子前都坐著文吏。
這些文吏面前,堆滿了厚厚的文書,都是他們這些人簽押的借貸文書。
白紙黑字,是萬萬抵賴不得的。
更要命的是,這些人分明就是當初放款給王大槍這些人的人。
天天和王大槍們打交道,誰都別想抵賴!
所有人都耷拉著腦袋。
王大槍,也是破罐子破摔了,他索性大聲喊道:“提轄,俺沒錢……”
其他人立刻紛紛跟著嚷嚷起來:“回提轄,俺也沒錢!”
“俺也是!”
反正,大宋沒有賣身為奴的法條。
他們這些滾刀肉,又都不曾透露過自己的家里底細。
官兵們再兇狠,了不起抽他們一頓鞭子。
難不成還能殺了他們?
王大槍在汴京長大的!
他自然知道,丘八們私下里打死一兩個人,可能沒事。
可若一頓鞭子將幾十上百人抽死、抽殘,那事就通天了!
會惹來御史臺的烏鴉們的!
“嘿嘿!”那將校將鞭子一揮:“還不起錢?簡單!”
“就選其他兩條路吧!”
“要么,去熙河路……”那將校咧著嘴說道:“熙河現在正缺人種地,東家包吃包住,一年還給五貫錢的工錢!”
“爾等只消簽押相關年限,灑家便派人送爾等去熙河!”
“做滿了年限,自然能連本帶利還清官債!”
王大槍聽著,瞪大了眼睛。
一年五貫?一個月才三五百文?還是在熙河那種地方?!
你的心腸都叫狗吃了嗎?
可他終究不敢說出來。
那將校嘿嘿的又揮了一鞭子:“這第二條路,就是去廣西,交趾的廣源州有大把金子!”
“采到了金子,就可以換成錢帛來還債!”
王大槍聽著,眼珠子一轉,立刻抬起頭喊道:“提轄,可否讓小人等去登州采金還債?”
“想的美!”那將校罵道:“登州采金,那是官家給良善百姓的恩典!”
“爾等潑皮,就不要想了!”
實際上,卻是因為,上頭下了賞格。
這些潑皮,若肯還錢,那么利息的一半,就是他和他的將士們的賞錢。
不然,他們怎么可能這么積極?又怎么可能這么機警?
每抓到一個欠錢的潑皮還了錢,他們就能拿到一半的利息!
自然,從上到下,都瞪大了眼睛!
最近這些天,晚上都是輪班的。
甚至連家里養的惡犬,都拿來盯著這些潑皮了。
這就是人為財死!
而利息的分潤,只是一個開始。
真正的重點在后面——每有一個去熙河的,賞格兩貫錢一個人!
而每有一個去廣西的,那就更不得了了!
一個人五貫!
重賞之下,負責看守的禁軍,如何不拼命?
為了錢,這支本是下軍的禁軍,這些時日,爆發出了堪比西軍精銳的效率和警惕性以及主觀能動性。
所以,沒有一個欠債的潑皮,逃得出他們的手掌心!
見著這些潑皮不說話。
這將校眼珠子一轉,就和他們說道:“好叫爾等知道……”
“當今天子仁圣,已許了爾等恩典!”
“若愿南下,去廣源州淘金者……到了當地之后,每人都可以和當地官府取一個號牌,從領到號牌哪天開始,可以前往當地的山林,用一天時間來圈定地盤!”
“只要所圈的地方,沒有人居住,那么,當地的一切,都屬于爾等所有!”
“無論是地下的金子,還是地上的土地,皆爾等財產!”
“官府愿意給爾等造冊定產!”
于是,所有人都抬起頭。
一天時間?給俺們圈定一塊地方?
金子也好,土地也好,都給俺們?
哪怕這些人都是潑皮無賴,但他們基因之中的天賦也被激活了。
王大槍更是想著:“俺的娘咧!俺一天時間,圈下來的地都歸俺?”
他想起了去年冬天,在登州淘金的經歷。
幾十個人和他一起守著一塊山林,就算有金子也常常被其他人提前挖走了!
現在,他可以有一塊屬于自己的地盤,屬于他一個人的淘金圣地?
他瘋了!
立刻問道:“可有條貫?”
那將校一看生意上門了,立刻咧嘴一笑:“自然有的?”
他連語氣都變溫柔了:“足下可愿意了解一下?”
王大槍如小雞啄米一般的點頭。
那將校頓時眉開眼笑,對左右吩咐:“還不快給好漢松綁?”
這是財神爺啊!
不僅僅是五貫錢的賞格,還有他欠債利息的一半賞格!
可不得好生伺候,不能委屈了他?
于是,王大槍立刻被兩個禁軍扶起來。
他們還馬上給王大槍松了一綁,甚至有人端來一杯茶水,微笑著說:“好漢請飲茶!”
王大槍懵懵懂懂的接過茶水,喝了一口。
一張寫滿了條貫的文書,就已經被人遞到他手上,還貼心的問著:“好漢可識得字?可需俺們給好漢介紹?”
王大槍搖搖頭:“俺讀過書的!”
“先生當年還夸過俺,可以去考秀才呢!”
實際是——夸的他的同學。
但,他確實識字,至少基本的字是認得的。
于是看起來了條貫。
一條條,羅列下來。
主要內容大概是——他若自愿簽押前往歸化州、順安州、廣源州、思瑯州等地。
那么,天子推恩,許他恩典。
他可以在抵達當地后,先選擇一個無人居住的地方,只要沒有人和他競爭,他就可以向當地官府申請,在當地官府的見證下,用一天時間,用步行的方式,圈定一塊地盤。
只要他在那地方住滿五年,那么就可以在五年后,完全擁有那塊地方的一切,并得到官府的地契!
同時在這五年中,只要他一直居住在當地,則其他人都不可以擅自進入他的地方。
主要內容,大體如此。
王大槍看完,腦子嗡嗡的。
居然還有這種好事?
于是,就懵懵懂懂的被人領著,到了那些文吏面前,簽了自愿前往廣西戍邊的文書,也更新了二十四貫,年息兩分的借貸契書,同時還簽了官府給他提供十貫無息安家貸款以及十貫鐵器貸款的文書,以及最重要的自愿將所采黃金、白銀以及其他一切產出,全部以市價和賣與官府的契書。
于是他莫名其妙的,就又欠了一屁股債。
數日后,他和其他一起簽了相關文書的人,被送到了黃河邊。
在那里,他們坐上了漕船——船錢自然是借的。
接下來的一路上吃喝住宿,全都將從他們簽下的契書借款里扣。
在王大槍等人登船的時候。
宋用臣騎著馬,在堤壩上,遠遠的看著上百個潑皮無賴,都被押上船。
“都是符合標準的吧?”宋用臣問著身邊的人。
“啟稟押班,自然都是精挑細選的青壯健男,每一個身高都在五尺六寸之上,年齡在三十以下,且在工地上未曾有過傷病之人!”
宋用臣聽著點點頭。
南下廣西,山高路遠,自然要選身強力壯,體格健康之人。
所以,其實王大槍等人,以為是他們人緣好,所以能借到錢。
實際上他們卻都是被篩選的。
年齡、身高、健康……都被篩過。
不然,他們怎么可能一次又一次的借到錢?
而其他人,最多只能借個一兩貫呢?
于是,宋用臣一勒韁繩,道:“待此間事了,我等便可以回京述職了!”
他望向汴京城的方向:“爾等的功勞,咱家都已經記下來了!回京之日,大家之前,自有賞功!”
所有人頓時都笑了起來。
此番跟著宋用臣出來辦差,他們每一個人都是收獲滿滿。
不僅僅是財帛方面!
更緊要的還是賺錢的手法!
這位宋押班,可是向大家伙們親身教授了一遍讓他們眼花繚亂的賺錢手段。
悄無聲息之間,不僅僅把工地上的黔首們兜里的錢,搜刮的干干凈凈,還讓他們感恩戴德。
就連跟著的禁軍們的口袋,也被掏了一遍。
簡直神乎其技!
所有人都深感,這一次跟著宋押班來京東、河北,真的是受益匪淺!
日后若是能混出什么名堂來,肯定得感謝這個冬天在河北、京東的見聞!
于是,一個個都紛紛說道:“此皆押班指揮若定,運籌帷幄,我等不過是景從而已!”
宋用臣笑了笑,沒有多說。
但在心中,他自己也為自己這三個多月的所作所為震驚!
因為他算過賬,在過去的這個冬天,清淤、修路,雖然花費巨大。
但進項同樣無數!
雖然不可能做到收支平衡,可花出去的錢,大半最后又回到了他手中。
簡直不可思議!
回到汴京,他得好好總結一下經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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