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步入熟悉的崇政殿上。
他的身體,還沒有完全康復,加上今天騎馬出過城,耗費了太多體力。
所以,他站在殿上,身體多少有些搖晃。
但他依然堅持著,倔強的站著,而且站的筆直。
他是在告訴其他人——老夫只是病了一回,老夫已經康復了,老夫還能繼續輔佐天子!
隨著一聲樂響。
天子的小小身影,就在帶御器械和女官們簇擁下,從殿后出現。
然后升殿而上,坐到御座上。
“讓司馬公久候了!”天子的聲音,依舊和過去一樣稚嫩、溫柔,充滿了關懷。
“馮景,快去給司馬公賜座、賜茶……”
“唯!”
于是,一張椅子被放到了司馬光身后,同時奉來一杯熱茶。
司馬光拜謝之后,才慢慢坐下去。
“公乃皇考所遺朕之股肱大臣,天下名望之士,當好生將息身體,為何會為了一點小事,就不斷上書呢?”
司馬光聽著,楞了一下。
小事嗎?
在天子眼中,這只是小事?
他立刻就持芴道:“陛下,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豈是小事?”
“還望陛下明察!”
就聽著官家在御座上誠懇的說道:“司馬公所言甚是……是朕輕縱了……”
“所謂獅子搏兔,亦當全力!”
“朕定會謹記公之勸諫,正視交趾,全力以赴!”
官家說話的語氣和腔調,像極了學生在學堂上認真聽講的樣子。
這讓司馬光有些發愣。
“老臣的意思,不是這個啊!”他連忙說道。
若官家將他的意思曲解成這個樣子……
司馬光仿佛看到了,大批西軍精銳在圣旨的調動下,從沿邊各路匯聚到廣南西路的恐怖場景。
他頓時打了冷戰!
那得花多少錢糧?
司馬光道:“老臣的意思是……”
“交趾固然有錯,可兵者兇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且夫,大軍一動,糧草耗費無數……”
“今天下百姓疾苦已然深重……愿陛下念及天下蒼生,暫息雷霆之怒……”
司馬光說著,就沉聲道:“陛下或許不知……自唐中葉以來,藩鎮跋扈,沿及五代,髃雄角逐,四海九州,瓜分麋潰,兵相吞噬,生民涂炭之像,迄今不過百十年而已……”
“幸我大宋太祖,受天之命,掃滅群雄,光啟景祚,而太宗繼之,克成厥勛!然后大禹之跡,悉為宋有。于是修文偃武,與民休息,百姓自生至死,不見兵戈!吏守法度,民安生業,于是雞鳴狗吠,鞭火相望,可謂太平至極,自古罕見……”
“今若再起干戈,一旦戰事延綿,兵禍相接,百姓何辜?蒼生何辜?”
司馬光一口氣說完,頓覺有些喘息。
而御座上的官家,似乎是注意到了這一點,與身旁的內侍吩咐了一聲。
便有著內臣上前,輕輕的拍打司馬光的背部,還問他需不需要請御醫?
司馬光自然斷然拒絕——御前奏事,才說幾句話就要請御醫了?一旦傳出去,他就得致仕了。
而這是他無論如何都不愿意的。
因為……
御座上的天子,還年少,還需要他輔佐,需要他來告訴天子——何謂士大夫!?
因為,這都堂上的小人太多了。
需要他司馬光來告訴天子——大宋真正的士大夫是什么樣的?
司馬光只是抬著頭,注視著那高高的御座上端坐著的少年官家,等待著他的答復。
就聽著官家道:“司馬公所言,確是道理!”
“朕,承皇考之教誨,奉圣人之禮教……自當修文偃武,與天下生息……”
“可是,此番乃是交趾主動入寇啊!”
“兵者兇器,圣人固然不得已方用之!”
“可朕聽說,古者圣王做五兵,乃為御暴誅兇,保民護家!”
“若區區交趾入寇,而我大宋不能懲戒……”
“此豈非鼓勵天下四夷,皆來入寇?”
“如此四方有警,四夷相侵……天下崩壞,只在眼前!”
趙煦在現代的時候,就已經學會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所以,他在太皇太后面前,裝懂事、孝順,在向太后面前扮一個好兒子。
在大臣們面前也是這個樣子。
他對韓絳暗示身后殊榮,家族榮耀。
他將呂公著的兒子、孫子,都選到自己身邊來。
他將燕達三子都提拔成自己的近臣,他對苗授不斷關懷、慰問。
總之,大臣們需要他是個什么樣的君王,他就是一個什么樣的君王。
就像此刻,他在司馬光面前,就扮演著司馬光希望的君王形象。
一個善于納諫,一個仁心善良,一個遵循禮法的少年君王。
這樣,他不僅僅可以得到司馬光的支持。
還能讓司馬光幫他做事,給他背書。
于是,司馬光頓時有些啞然。
因為趙煦的話確實正確,有道理。
而且,哪怕司馬光也承認——交趾人主動入寇,確實是錯的。
現在兩宮和朝野的反應很正常。
所以,司馬光只能深吸一口氣,繼續勸道:“陛下所言甚是!”
“只是臣聞:昔者舜在位,有苗不服,禹將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執干戚舞,有苗乃服!”
“愿陛下從圣人之道,修教積德,交趾自然畏服……”
趙煦嘆息一聲:“奈何北虜已知此事……”
“若我朝連區區交趾入寇,也不能懲戒……北虜、西賊一旦聯手……”
“故此,非朕不愿息兵,實乃不能不用兵!”
朕打出友邦驚詫卡,司馬公,您又將如何應對呢?
趙煦對此很好奇。
司馬光咽了咽口水!
這正是這個事情里面,讓他最頭疼的地方。
當代恐遼癥重度患者,除了宮中的兩宮,就是這位司馬光最為嚴重了。
可以說,遼國人哪怕只是在邊境嚷嚷一聲,在汴京城的司馬光都會嚇一大跳!
司馬光只能硬著頭皮,勸道:“陛下,其實也是有著無須兵戈的辦法的……”
“只要交趾國王,愿遣使謝罪,同時交出入寇元兇……”
“朕也想啊……”趙煦假意嘆息著:“可若交趾不愿呢?”
“這就是朕之所以遣章相公南下,又委狄詠率軍南下的原因!”
“也是朕之所以,只派五千兵馬南下的緣故!”
趙煦滿臉慈悲的道:“兵者兇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若交趾果能恭順,交出入寇元兇,遣使來謝……”
“朕又何嘗不愿止息干戈呢?”
交趾人若是肯遣使謝罪,肯交出楊景通。
趙煦會在汴京城笑的打滾的。
楊家那可是交趾在其北方的藩鎮,半獨立割據勢力,同時也是交趾李朝放在邊境上的一頭看門狗。
若交趾人將楊景通交出來,其北方立刻就要天下大亂。
那些過去臣服的豪族,就都會兔死狐悲。
所有北方的豪族,都會對升龍府失去信心。
如此,大宋甚至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讓整個北方的豪族都歸附大宋。
趙煦也懶得在交趾設郡縣了。
太遠,太麻煩,管不過來。
他完全可以大方的,給與這些豪族自主權。
他給章惇、狄詠等人的小冊子里就已經寫明白了——朕欲效唐太宗故事。
什么故事?
你們喊朕一聲天可汗,那朕就愛你們!
朕也承諾,只會愛你們!
不會想要去愛愛卿的大臣、人民。
所以呢……
整個交趾北部,都可以土司化。
在這個問題上,趙煦有足夠的信心,相信后人的智慧。
只要名義占有就行了。
反正,趙煦也沒把那些地方看的有多么重要。
趙煦只要當地的經濟產出。
他只要糖!
最好,當地都去種甘蔗!
讓甘蔗成為當地唯一,且主要的經濟作物。
此乃,趙煦在現代學到的神技——殖民!
司馬光那里知道這些?
他聽著趙煦的承諾,頓時就深受鼓舞,當即拜道:“陛下圣明!”
但,他還是有些不放心,問道:“陛下,只會動用五千兵馬?”
趙煦答道:“這是自然!”
“朕雖年幼,亦知天下疾苦,尤其看了司馬公您的文字后,已經對百姓疾苦有所了解了!”
“若是可能,朕寧愿自己少食一餐,也要讓百姓能有溫飽!”
司馬光頓時被感動了。
他流著眼淚,拜道:“陛下仁圣,必可開太平盛世!”
于是,司馬光心滿意足的拜辭而去。
趙煦則目送著這位舊黨赤幟遠去的背影,嘴角溢出一點笑容。
他確實只會動用狄詠的五千禁軍。
可是,儂智會父子、儂盛德父子的侗丁可是能征召數萬的。
此外,趙煦在現代,跟著自己的老師研究熙寧戰爭的時候,知道了一個現在被儂智會瞞著,除了儂家人,沒有人知道的秘密。
這個秘密就是——當年儂智高兵敗失蹤之后,儂智會悄悄的將儂智高的兒子、女兒,接到了他身邊撫養起來,對外謊稱是他的子女。
這是一張王牌!
儂智高之亂,可不僅僅席卷了大宋的廣西、廣東,也攪動了大半個交趾。
甚至打得交趾喪師數萬!
對交趾北部,那些備受交趾李朝壓迫的少數民族來說,儂智高是英雄,是領袖更是王者!
這也是儂智會、儂盛德等人,能夠據有一方的緣故——儂家人的號召力無比強大!
趙煦完全可以冊封儂智高的兒子。
讓其成為廣源州或者思瑯乃至交趾蘇州、茂州等地的首領。
所以,這根本不是一場兩國之間的戰爭。
而是一場大宋站在公平仁義道德的制高點上,推動廣受交趾壓迫的北方少數民族起義的戰爭。
“儂智高……”趙煦咀嚼了一下這個名字。
根據他在現代看到的資料,儂智高之亂,其實完全就是一個舔狗舔到最后,終于黑化的悲劇!
在叛亂之前,儂智高屢次上書大宋請求內附。
而仁廟每次都是十動然拒!
理由只有一個——儂家乃交趾臣屬!
于是,儂智高黑化了!
因為,他的父親就是死在了交趾人手中。
儂家為首的侗人部族,更是受交趾的壓迫剝削迫害凌辱已久。
他本希望歸附大宋,抱大宋大腿。
但,大宋卻不斷拒絕。
黑化的儂智高,終于鬧出了驚天之變!
他甚至差點成功立國——假如不是狄青橫空出世的話。
想著這些事情,趙煦就摩挲著自己的雙手。
儂家是一張王牌!
儂智高之子,更是奇兵!
只要掌握住儂家,利用好交趾北方少數民族和交趾人的仇恨。
五千禁軍,組成的戰斗核心,足以讓整個交趾北方都陷入動蕩。
即使不能和交趾劃富良江而治。
至少也可以將廣源州、思瑯州等儂智高故地,從交趾剝離出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