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光和張璪生病了?
宰執都驚訝了一聲。
然后就不再猶豫跟著馮景進了內東門,穿過宮闕,一路到了紫宸殿前。
等宰執們到了紫宸殿,他們就看到了,剛剛任命為御龍第一將的狄詠,還有殿前司都指揮使燕達、侍衛親軍馬步軍副都指揮使苗授等武臣,已經站在了一個沙盤前,正圍繞著沙盤,討論著局勢的樣子。
他們手中還都有著一本小冊子。
宰執們對此已經不陌生了。
自沈括獻沙盤之后,兩宮和官家,每次要商討具體事務的時候,都會命人將相關沙盤送殿中,讓宰執和相關大臣一起討論。
有了沙盤,很多事情確實也有了立體的討論空間。
只要看一眼沙盤的山川形勢,很多過去需要數日甚至數月商討才能有結果的事情,現在一言可定。
譬如前些時候,檀州知州王令圖鍥而不舍的上書請議回河。
這個家伙見自己的上書,一直被留中,于是派人找到了平章軍國重事、太師文彥博,代為上書。
文彥博和王令圖一樣是堅定的回河派,當即入宮求見。
然后,官家就讓人將相關沙盤帶到殿上。
文太師只看了一眼,沙盤上的黃河舊道現在的情況,然后看了看北流道和東流道現在流經的沙盤,就不再提回河的事情,謝罪出宮。
王令圖因此被調離檀州,改知泰州。
等于將他從他最愛的治河第一線調去了連黃河味道都聞不到的長江流域。
宰執們上前,看了一眼沙盤,便已經知道那是那里了?
廣南西路!
桂州、邕州、歸化州、順州……
甚至還有交趾的廣源州等地的輪廓,也出現在這沙盤。
顯然,此物是剛剛趕制出來的。
所以,沒有那些精心制作反復驗證的沙盤那么真實。
山川地理和河流走向,基本都沒有明確的標識。
“廣南西路……交趾又入寇了?”宰執們互相看了一眼。
燕達就已經點頭,道:“今日早上,群臣及遼使朝賀之后,通見司收到了來自歸化州知州儂智會的急報,言交趾入寇,殺掠官民……”
“不僅僅如此,儂智會還送來交趾賊臣,對于先帝詆毀、污蔑的詩詞文章以及褻瀆我朝的詩詞!”
“兩宮慈圣,因此震怒!”
“陛下更是怒不可遏,乃令我等武臣入宮議事!”
宰執們聽著,都皺起眉頭。
呂公著更是問道:“交趾如何詆毀、污蔑的先帝?又是如何褻瀆我朝的?”
燕達拱手回答:“交趾賊之污言穢語,某實不敢出口……”
便有著內臣,將一本本謄抄好的小冊子,遞給了諸位宰執。
呂公著也拿到了一本,他接過來低下頭看了起來。
他這一看,眉頭就緊皺了起來。
說老實話,呂公著是很不愿意開戰的。
在他眼中,現在大宋最需要做的事情,不是對外開戰,而是修補內政。
只有國力強盛了,才有言戰的資格。
不然,只會窮兵黷武,加重百姓的負擔,甚至引發不可預測的民變。
可是……
呂公著看著小冊子上,謄抄的儂智會邊報。
也看著那些記錄著兩宮慈圣和官家的對話文字。
尤其是官家所言的先帝教誨。
交趾一旦得到歸化州,打通和大理國的陸上聯系,就可能變成新的西賊?
呂公著對此表示懷疑。
交趾怎么可能變成西賊?
他有那個條件嗎?
但他不敢說!
因為,萬一放縱交趾,果然釀成大禍,那么呂家幾代人辛苦經營的一切,都將毀于一旦!
他呂公著也將成為歷史的罪人!
最重要的還是,官家的態度。
呂公著可不是司馬光,他的頭一點都不鐵。
呂家也不可能和官家對著來。
呂家的對自己的定位始終都是‘官家的親密助手’,是‘急官家之所急’的忠臣!
而不是和官家對著干的大臣。
這從他的父親呂夷簡就能看出來。
這也可以從呂公著的仕途軌跡看出來——他可是五路伐夏和永樂城之戰時的樞密使。
一個雖然反對用兵,但依然兢兢業業的做著自己該做的事情,努力配合著的大臣。
呂公著放下手中的冊子,看向其他宰執,然后他就大義凜然的說道:“交趾賊子,果然可恨!”
“以吾之見,當遣使去交趾,重重訓斥令交趾上下知道輕重!”
派個人去罵一頓,讓交趾人收斂收斂,同時加強歸化州的防御。
差不多就得了吧!
然而,其他宰執,都沒有人附合他,保持了沉默。
左相韓絳眼觀鼻,鼻觀心,只是低著頭看著內臣分發給他的小冊子。
知樞密院事李清臣和同知樞密院事安燾,則站在沙盤前,指指點點,一副好像很懂軍事的模樣。
章惇也擠在人群,看著廣南西路的沙盤,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
他恐怕回憶起了他當年開湖南時的功勛!
呂公著無奈,只能提高了一點聲調,問道:“諸公以為如何?”
章惇忽然回頭,看向呂公著道:“右揆,這是想要去提醒交趾賊寇嗎?”
“沈起、劉彝殷鑒不遠啊!”
呂公著聽著,神色頓時一黯。
熙寧南征的起因,就是沈起、劉彝這兩任廣西經略使,斷絕和交趾的貿易,同時開始在廣西訓練兵馬,想要邊功,結果邊功沒撈到,反而引起了交趾君臣的恐懼,于是交趾八萬人入寇。
偏偏當時的廣西,兵力根本不足。
于是就竟被交趾攻破了包括邕州在內的城市,屠殺、擄掠了數十萬人口。
先帝于是派郭奎、趙卨率軍南征,這才打疼了交趾。
呂公著嘆了口氣,看向滿臉紅光的李清臣、安燾,再看看那個嘴角已經微微翹起來的章惇。
他知道的,這些熙豐執政們,做夢都想挑起戰爭,用別人的血來給他們加官進爵。
而且……
熙寧南征的經驗表明,交趾人在大宋西軍面前不堪一擊。
唯一能阻止大宋前進腳步的東西,除了交趾的氣候就是交趾障熱的環境以及疾病!
而對這些大人物來說,交趾的障熱和疾病,又不會犯到他們身上。
而且他們也有足夠的醫療條件,根本無懼這些小小的傷病。
所以,呂公著不憚以惡意揣測這些熙豐時代的執政——既然死的都是別人,交趾戰力又是這么孱弱。
那么,為何不去試一試?
反正,再差也不可能兵敗!至少也可以再次打到富良江前!
于是,呂公著只能求助韓絳:“左相,不可輕言兵戈啊!”
韓絳嗯了一聲,他的思緒,完全停留在內東門下和章惇的對話中。
“還真是官家?”
“不可能啊!”
趙官家他太清楚了。
不都是喜歡打腫臉充胖子,喜歡粉飾太平,妝點盛世的嗎?
怎么,那位官家年紀這么小,就已經不要臉了?
甚至開始學會了,拿著自己的臉皮來威脅、訛詐大臣了?
這不科學!
呂公著卻以為韓絳贊同他的想法,立刻說道:“左相,請借一步說話!”
韓絳這才反應過來,看向呂公著拱手道:“右相方才說什么?”
呂公著無奈,只能道:“左相,不可輕言兵戈啊!”
韓絳掏了掏耳朵,再次問道:“右相方才說了什么?”
呂公著沒有辦法,只好走到韓絳面前,大聲道:“老夫說,不可輕言兵戈!”
韓絳看著呂公著的模樣,知道自己不能再裝聾作啞了,只好點頭:“左相所言,頗有道理!”
“只是,這交趾賊臣,褻瀆先帝,詆毀圣朝……”
“何況,今日乃是官家即位后,改元的第一天!”
“恐怕,僅僅是遣使訓斥,遠遠不夠!”
“不然天下人如何看我大宋?”
官家自己都不要臉了。
他這個宰相,要是還要臉。
那也太不給面子了!
他韓子華,可還想著自己百年后,能夠陪祀先帝,再撈個文字開頭的謚號。
自然他是絕對不會成為官家想要做的事情的路上的攔路石的。
只要證實了官家,確實是有意南征。
那么,他韓絳絕對會全力支持。
他要不是年紀大了,加上當年在羅蕪城吃了大虧,不敢再率兵出征。
不然他還可能主動請纓!
當然,這也和韓絳并不覺得交趾有什么戰斗力有關。
在韓絳眼中,小小交趾,只要大軍開到,自然會上表謝罪、乞降。
搞不好,這一次南征就是一次武裝游行。
即使交趾人想要負隅頑抗,西軍精銳殺進去,打幾仗他們也會知道厲害。
所以,這是一次勝率接近百分百的行動。
呂公著聽著韓絳的話,再感受著他的態度。
忍不住嘆息一聲。
這個時候,他開始懷念司馬光了。
至少,司馬光若是在這里,絕對會全力支持,甚至可以頂著兩宮和天子的態度,否決掉軍事選項。
可惜,司馬光偏偏今天生病了,來不了!
這讓呂公著滿是遺憾!
也為接下來的御前議事,充滿了擔憂。
因為,他目光所及的宰執大將,都在躍躍欲試!
“只能希望兩宮、官家,能夠本著仁心,以社稷為重,對交趾先禮后兵……”呂公著在心中祈禱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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