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大早,蘇頌就已經起來,拿著筆,在朝笏上寫好了今天御前要說的事情的大略。
  他已經六十五歲了,記憶力已經不如年輕的時候。
  所以很多事情,他都需要記在朝笏上。
  他的續弦辛氏則在他身邊,替他將魚袋系好,幞頭戴正。
  蘇頌將朝笏檢查了一遍,才將朝笏放到了身上。
  然后在全家的簇擁下出了門。
  蘇頌在汴京租的房子,靠近馬行街,位于州橋西,與汴京城的果子行很近。
  即使如今已經是隆冬季節,可果子行附近的街道,依舊每天有著十幾輛太平車,冒著雨雪,將大批從各地運入京城的干果等物,運到果子行分銷。
  蘇頌出門的時候,正好看到一輛太平車,拉拽著數十袋干果,勉力的走在道路上。
  因為昨天晚上下了雪,所以,為了防止太平車打滑。
  在車身之后,還有三匹挽馬作為剎車。
  沉重的太平車,緩緩從蘇頌面前駛過,蘇頌看著腦子卻在想著,這太平車的構造。
  以至于都忘了繼續向前,直到元隨們提醒,他才曬然一笑:“來日,卻得找個機會,借一輛太平車回來看看……”
  太平車是大宋大宗貨物的陸路運輸主力,雖然笨拙、速度慢,但勝在載貨能力遠超其他一切陸路工具。
  一輛太平車,一次就可以載貨數千斤,奔走數百里。
  當然,這么巨大的車輛,所用的畜力也很夸張,一般都是五馬并拉,還得準備三匹馬作為向后拉拽的剎車,以防止雨雪天氣打滑或者在下坡時因為速度太快而車毀人亡。
  同時,能駕駛太平車的,都得是經年老人。
  蘇頌騎著馬,穿過馬行街,經州橋轉入御街。
  沿著御街一路向前,宣德門就到了。
  在宣德門前下了馬元隨們牽著馬去休息,蘇頌則整理了一下公服和幞頭,然后拿上朝笏,步入這皇城之中。
  當蘇頌從宣德門下入城的時候,石得一遠遠的就看到了他。
  他看著這個老邁的大臣,心中泛起了種種念頭。
  “先帝恐怕和大家托付過蘇子容……”
  至于為什么?
  原因很簡單,蘇頌是大宋現在對北虜境內的交通和山川地理最了解的大臣。
  熙寧、元豐中,蘇頌多次出使北虜。
  回國后,就不斷和先帝稟報北虜內部的詳情,先帝大為贊賞,于是命蘇頌將之寫成書籍。
  那就是《華戎魯衛信錄》,這本書就擺在石得一的案頭上。
  乃是大宋研究北虜最好的書籍。
  因為這本書不僅僅對北虜地理山川道路環境有著詳細描述,還詳細介紹了北虜歷代的更替以及變化。
  此外,蘇頌還是元豐改制時,最重要的改革推手之一。
  如今的吏部四選法,就是蘇頌的杰作。
  先帝對蘇頌因此敬重有加,錯非是去年先帝感到自己身體已經大不如前,不得不早做準備,以曾孝寬為吏部尚書來安撫元老。
  不然蘇頌早就該是吏部尚書了!
  只是……
  石得一回憶著昨日大家的神色,他眉頭皺起來。
  “即使有先帝托付,大家也不該對蘇子容如此重視……”
  開封府闕官,首先想到的就是他。
  還說:“我欲治開封,必求良吏!而當今朝中適合輔佐我,同時官職也恰當的人,思來想去,大抵只有蘇頌了!”
  這可不一般啦!
  迄今為止,大家似乎只在對待沈括的時候,有過這樣斬釘截鐵的判斷——專一制造軍器局,非沈括不可!
  如今,視政開封府,又有著‘非蘇頌不可’的態度。
  實在耐人尋味!
  不過,石得一只是想想。
  這些事情,他一個字也不會對外吐露。
  蘇頌在石得一的注視下,走到左昭慶門下,然后在閤門通事舍人狄詠的引領下,進入大內。
  石得一也從宣德門的城樓上走下去。
  迎面,他碰到了梁從政。
  “都知好雅興!”梁從政微笑著說道。
  石得一回以一個公式化的笑容:“御藥不在御藥院,為何到了宣德門?”
  “看風景!”梁從政言簡意賅。
  “哦!”石得一也不多說話,這個太皇太后身邊的大貂鐺,可是親自將毒酒灌給張茂則的人。
  他已經用行為,向大家證明了忠誠!
  “對了!”石得一走到一半,忽然回頭說道:“梁君佑已經從熙河回京,今日上午,在福寧殿中拜見了大家!”
  “多謝!”梁從政點點頭。
  梁君佑就是梁從吉,君佑是其表字。
  而梁從吉,看名字就知道,和梁從政關系密切。
  兩人可以說是叔侄——當然,沒有血緣關系的那種。
  可在這大內的內臣,血緣是最次要的。
  傳承才是關鍵!
  梁從政頓時信心飽滿。
  蘇頌亦步亦趨的步入崇政殿中。
  偌大的崇政殿空曠的很。
  除了警備的御龍直外,就只有右側的屏風后,有著人影。
  那是起居郎在其中準備記錄君臣獨對的文字。
  官家則還未臨殿,所以,御座空無人影。
  蘇頌本以為他還需要等一會,然而,他才入殿不久,就聽到一陣禮樂之聲。
  然后,官家就穿著褚黃色的常服,在女官、內臣還有帶御器械們的簇擁下,從殿后的回廊中步入崇政殿。
  蘇頌連忙持芴恭迎:“吏部侍郎臣頌,恭迎陛下升殿!”
  官家走到御座上,端坐下來。筆直的身子,坐的端端正正,頗有法度。
  這是朝野最驕傲的事情——大多數大臣,都沒有機會和這位陛下近距離說話,能看到的也只是其升朝的儀態,能聽到的也就是與宰執的對話。
  而這兩個事情,他都完美的滿足了朝野內外的幻想。
  行坐有度,言談有法,純孝而聰俊,于國政上下之事,都熟悉的不像個孩子。
  據說,就連兩宮在好多事情上,也需要問他的意見——因為‘官家屢屢一眼知情弊,識忠奸’。
  而那些事情,最后也證明了,這位官家的判斷。
  故此,朝野皆曰:此我大宋之成王哉!
  最初的漢明帝的評價,已經悄悄消失了。
  一是因為,朝臣們害怕,他們說著說著,最后真的培養出一個漢明帝來!
  而成王則不然!
  二呢,自然是為了拍馬屁!也為了在北虜西賊面前,顯示我大宋有天佑!
  心里面想著這些事情,蘇頌就已經恭恭敬敬的再拜:“臣恭祝陛下圣躬萬福!”
  “朕萬福!”官家答道:“卿免禮、賜座!”
  蘇頌再拜謝恩,一張椅子已經被人搬到了他身后,一盞茶湯也被送到他手中。
  蘇頌接過茶盞,小心翼翼的坐下來,將朝笏抱在懷中。
  便聽著官家道:“卿果真如皇考所言,乃是我朝忠厚長者也!”
  蘇頌立刻道:“不敢!”
  心中卻是感動不已!
  先帝和官家說過我?還說我是忠厚長者?
  頓時,一種名曰知遇之恩的感情就浮上心頭。
  “卿勿要謙虛!”官家道:“皇考曾言:朝中大臣,忠厚之臣莫如蘇頌,還曾教誨朕:假使來日,欲求輔佐大臣,則蘇頌必可為其一!”
  “朕今日與卿相見,便感皇考所言,果然不虛!”
  蘇頌聽著,連忙起身對著永厚陵方向再拜頓首:“先帝厚愛,臣愧不敢當!”
  官家卻道:“卿不可自謙!”
  “朕今日召卿入宮,便是欲請愛卿,來開封府輔佐朕,治理開封府內外!”
  蘇頌自然不敢抗命,立刻就拜道:“老臣躬陛下之命,不敢有違!”
  以他如今的地位和資歷,即使是出任開封知府,其實也屬于貶官。
  但,現在情況不一樣。
  開封府是天子親領,開封府的官員,在某種意義上,幾乎可以被視作天子近臣。
  級別再低,那也是清貴險要之職。
  就好比是經筵官,官職最低的范祖禹、程頤、呂希哲,都只是京官。
  尤其是程頤、呂希哲連個進士都不是,還是靠天子賜給了進士出身。
  可誰敢小看他們?
  更何況,他蘇頌現在是天子親自延請、金口玉言還用著先帝的名義來招募。
  這是皇恩浩蕩,禮遇之厚,幾乎堪比拜為宰執!
  只聽著御座上的官家欣喜不已的說道:“朕得愛卿輔佐,幾如文王得姜太公、秦穆公遇百里奚……”
  “愿愛卿今后,多多勸諫于朕,匡正朕的過失!”
  “臣不敢,但臣恭遵圣命!”蘇頌現在只有感動。
  天子以幼沖之年,親召他入宮,御前托付以輔佐重任,寄托以匡正之事。
  這是每一個士大夫,做夢都想不到的事情。
  同時也是士大夫孜孜以求的事情。
  得遇明主,見用于當代,不至有千里馬之悲!
  激動之下,蘇頌看了看他的朝笏,然后就大著膽子,提出了他的要求:“臣惶恐,有一事上稟陛下……”
  “卿且言來……”
  “臣不敢瞞陛下,臣頗喜數學、天文及魯班之事……見朝廷渾運儀及漏刻,多有錯繆……”
  “乃欲召集天下數學、天文之士,并魯班巧匠重定我朝渾運儀及漏刻,甚至更進一步,合二為一,以法漢張衡之事!”
  官家幾乎沒有猶豫,直接就道:“此事易爾!朕上稟兩宮,專設一局,以卿提點,專司此事便可!”
  蘇頌連忙再拜稱謝。
  官家則道:“不過,朕于開封府,卻還是需要愛卿盡力輔佐!”
  “臣惶恐,敢不奉詔?!”蘇頌欣喜萬分。
  困擾了他許久的問題,今日迎刃而解。
  官家的支持,更是讓他喜不自勝!
  有天子支持,那他就可以得到整個大宋的幫助!
  能工巧匠、天文、數學之士,皆可以從天下招募。
  所需要的錢款、材料,更是要多少有多少!
  趙煦看著在殿中欣喜不已的蘇頌。
  他更加開心。
  蘇頌的忠厚、細致和寬和,加上蔡京的手腕、能力以及決斷。
  這是什么?
  天牌啊!這是天胡開局!
  而且,現在因為趙煦親領開封府。
  所以,過去需要防范大臣長期在開封府為官,盤根錯節,勢大難制的問題,也不再需要擔心了。
  開封府的官員,都可以長期留用。
  這對趙煦來說,幾乎就是有了一塊可以放心做事的試驗田。
  同時,蘇頌要去搞‘元祐渾運水運儀’?!
  這就是撈草打兔子了!
  元祐渾運水運儀最大的特點是什么?
  那些精密的零件?那些實用的天文觀測器具?那些開世界先河的擒縱器?
  都是,也都不是!
  水運、水運!
  那臺代表了整個北宋科技技術結晶的機械,是一臺以水力驅動的機器!
  而水力,在蒸汽機前,是人類最可靠,也最復雜,同時最穩定的動力來源!
  水力能做的事情,有著無數。
  僅僅是在現在的大宋,就已經有水車、水磨等好幾種對水力的利用機器。
  特別是水磨,現在是汴京城最重要的基礎設施。
  大半個汴京城,都需要水磨來春谷、磨面。
  而汴京城最大的官營磨坊,正是姓趙,屬于趙煦的產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