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八年十一月癸卯(十三)。
汴京城里越來越冷,趙煦也越來越眷戀著溫暖的床榻,所以他起來的時間也越來越晚。
不過,無論如何,他都會在辰時以前起床。
今天也是一般,在漏刻的小人,敲響代表辰時的小鼓時,趙煦就已經洗漱完畢了。
“老臣給大家請安!”在馮景去御廚那邊準備早膳的時候,石得一來到了趙煦面前。
趙煦揮揮手,左右自然屏退下去,出了帷幕。
石得一則湊到趙煦面前,低聲匯報著:“今日早上,通見司將侍御史劉摯的彈章,送入了宮中!”
“彈劾的誰?”趙煦驚訝了一聲,便問道。
一般情況下,御史諫官們彈劾大臣的事情,石得一是不會報告的。
畢竟,御史諫官們每天都會彈劾、批駁數十個大臣或者朝政。
趙煦哪來這么多功夫來聽烏鴉們嘰嘰喳喳。
石得一也不會無的放矢,拿那些有的沒的來浪費趙煦的時間。
他就是一個篩子。
在趙煦的父皇在位時,就負責著這個事情——將那些小事、瑣事篩掉,只將重要的事情上報。
至于會不會因此被石得一壟斷了信息?
這個不需要擔心,因為還有宰執大臣會報告。
此外,現在趙煦還有著兩宮充當著輔助過濾器。
如此一來相當于是三重保證。
除非三方合流,否則,還有什么事情是趙煦不能掌握的?
“是蔡京!”石得一低聲說道:“聽說是因為一個案子……”
“案子?”趙煦來了興致了,便問道:“仔細說來聽聽看!”
什么案子,能讓人把狀繞過開封府,直接送到御史臺,還能讓御史臺慎重其事的彈劾起開封知府?
這人得有多大的能耐?
這案子又該有多敏感?
同時,趙煦內心的敏感,也被觸動。
要知道,現在可是役法在開封府試行的關鍵時候。
蔡京也正在全力配合!
蔡京這個人,不要看他在現代史書上,被評為大奸臣,禍國殃民的主。
可是,自古大奸必有大能!
不然,他也不可能坐穩位置。
蔡京更是奸臣之中的佼佼者,才干能力手腕,起碼可以排進前十的那種!
他是真的能干事的人!
在趙煦的上上輩子,司馬光上臺后,蔡京見勢不妙,果斷從新黨跳到舊黨。
然后他就司馬光面前立下了軍令狀:愿五日之內,于京師之中盡罷役法!
換其他人可能也就是吹牛皮。
但蔡京不同,他真的做到了。
司馬光大喜,認為這是個人才,想要啟用。
然后……
蔡京就被整個御史臺圍攻。
蘇轍、劉摯、王巖叟、王覿……競相彈劾。
所有人都在說——這個蔡京大奸大惡,必是奸賊小人!
他五日之內盡罷役法是因為他心向君子嗎?
錯了!
這個人是故意這么做的。
他故意在短時間內罷免了新法,就是讓百姓將怨恨放到朝中的正人君子們,特別是司馬公您的身上啊!
于是,蔡京因此被罷知真定。
若僅僅是這樣,可能蔡京還不會有太多怨恨。
畢竟,這對蔡京來說,不算貶官。
然而,過了幾天,舊黨的君子們覺得,真定是邊境,而蔡京又有能力。
若是蔡京在真定做出了什么大成績,立下大功,那還了得?
于是,他們繼續圍攻。
蔡京被從知真定,貶知成德軍!
這就是將蔡京往死里得罪了。
但也是因此,把蔡京洗白白了,所有新黨大臣看到這個結果,一致認為——蔡元長確實是在給司馬光挖坑,這個年輕人不錯。
所以,后來,趙煦一親政,章惇就推薦了蔡京。
所以也就不要怪后來蔡京執掌大權,對舊黨趕盡殺絕,甚至搞出了元祐黨人碑這種東西。
但,蔡京當時真的是給司馬光挖坑嗎?
那就只有蔡京自己才知道了。
他的行為,隨便怎么解釋都解釋的通。
如今,蔡京權知開封府,是韓絳改革、推行新法的重要助手。
正是因為蔡京的全面配合以及全力協作。
役法條例才能在短時間內,就在整個開封府落實。
趙煦可是聽石得一等人說過,蔡京親自騎著馬,跑遍了整個開封府轄區。
一個縣一個縣的去督促、監督役法條例的落實情況。
韓絳、文彥博都上表為他請功。
現在,劉摯這個額頭上寫著‘舊黨極端派’的家伙,卻忽然劍指蔡京。
趙煦不得不懷疑,這是劉摯等人的試探,也是他們企圖除掉蔡京這個現在韓絳最得力的助手的試探。
石得一看著趙煦的神色,小心翼翼的報告:“是因為一個僧人的案子……”
“僧人?”趙煦眼睛瞇起來。
在大宋,最喜歡打官司的人群之一,就有這些大和尚。
在現代遺留的很多宋代司法著作之中,也總能找到大和尚們訴訟的案例。
其中財產糾紛是最多的。
僧告民,僧告僧,僧民互告、僧僧相爭,層出不窮。
這些大和尚甚至還敢和官府相爭。
官司一直打到大理寺、祠部的也有不少。
這自然是因為,大和尚們有錢而且有文化。
“乃是開封府一個叫惠信的僧人,狀告開封府僧錄司,收受賄賂,將無度牒之沙彌等,帶入福寧殿道場,冒領賞賜……”石得一壓低了聲音。
趙煦的眼睛漸漸的兇狠起來。
竟有賊子敢做這種事情?
這是欺君!更是輕慢先帝的大罪!
然而,趙煦很快就冷靜下來。
因為他知道,大宋這世道,真和尚到底有多少?
大多數有度牒的和尚,又都是些什么貨色?!
他們之中,到底有多少人會念經?能念經的和尚里,又有幾個是真的研究過佛法的?
總之在大宋,真的和尚不一定有度牒,有度牒的不一定是真和尚。
“繼續……”趙煦冷聲說著,他大概猜到是個什么結果了?
石得一于是繼續說道:“惠信僧先是告到了開封府,開封府判其非法妄訟……杖臀二十……”
“惠信僧不服,于是上訴至祠部,祠部于是與大理寺并行文開封府,要求開封府將相關公文牘移送……”
“開封府不報祠部,反而上書都堂言:有司舉劾本府不當公事,當依條貫,上舉朝旨上薄,或送有司推堪,今祠部不問本府如何行遣,徑送大理寺,非法也,乞根究!”
趙煦聽到這里,就微笑起來。
開封府到現在為止,一切所作所為,皆是合法。
人家是按照規矩做事的。
官司就算打到趙煦這里,也是蔡京有理——你祠部有事說事,直接把大理寺拉下水是什么意思?
以后事事都像你們這么干,我開封府以后如何治理?
趙煦敏銳的政治嗅覺,更是在這些事情嗅到了黨爭的味道。
祠部的反應太不尋常了。
大理寺就更加不正常。
居然沒有請旨,就和祠部一起辦案了。
他們想做什么?
所以,趙煦微笑著問道:“然后呢?”
石得一答道:“上月丁丑(十六),韓相公以開封府上奏,上稟兩宮慈圣,慈圣詔下,令祠部分辨!”
“祠部于是上奏:惠信僧訴僧錄司吏員收受沙彌金錢,乃是依條例受理,其后送大理寺。既非舉劾開封府公事,而是審查僧錄官員,并非如同開封府所言,不需要通過朝旨上薄,也無須有司推堪,因此駁回開封府的行文,請求依舊令祠部并大理寺查劾!”
趙煦聽完,鼻子微微吸了吸。
這味太熟了!
他在上上輩子已經聞到過無數次了,就是黨爭的味道!
于是,趙煦好整以暇的問道:“那么,這個事情又是怎么鬧到御史臺去的?”
開封府和祠部、大理寺斗法。
彼此為了爭權奪利,擴張自己的權柄,這可以理解。
大宋三省各部,哪天沒有勾心斗角?
可是御史臺摻和進來就不一樣了。
更何況,御史臺旗幟鮮明的站隊,就更不一樣。
因為,這個事情已經從開封府,涉及到了都堂的宰相!
韓絳參與其中!
御史臺,若是得勢,會放過在這個過程中偏幫開封府的韓絳?
想都別想!
烏鴉們素來是只要逮住了宰執,就往死里攻擊!
何況如今的御史臺里,舊黨激進派,一抓一大把。
劉摯劉莘老更是激進派里的激進派。
這個昔日的新黨干將,在和王安石徹底決裂后,就已經走上了逢新法必反的道路。
石得一猶豫了一下,然后道:“據說是惠信僧拿出了開封府僧錄司胥吏受俅的鐵證……”
“此事,恰好被左正言朱光庭所知,朱光庭因語御史,劉摯于是彈劾……”
“探事司邏卒有奏:據云劉摯私下與王巖叟等曰:此事若成,必可退三奸,進三賢……”
趙煦拍案而起!
石得一立刻跪下來:“大家息怒,大家息怒,且將息龍體……”
“三奸?誰是三奸?”
“三賢?誰又是三賢?”
“國家大臣賢、愚與否,誰來決定?”
“石得一!”
“臣在……”
趙煦喘息著,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
然后他慢慢坐下來,看著石得一,道:“沒什么……卿且起來說話!”
正好這個時候馮景帶著人,送來了早膳。
趙煦于是開始用膳,不再說話。
等他吃完早膳趙煦才對一直在旁邊侍奉的石得一道:“都知且先下去,我好好想想,再傳召都知……”
“唯!”
注:蔡京歷史上在元豐八年到元祐元年的表現,突出一個左右搖擺,忽新忽舊。
最后舊黨一腳將他踹進了新黨。
蔡京表示:這可是你們說的!
注2:惠信訴開封府一案,一度鬧得沸沸揚揚,但主角年紀小,不會知道,而在現代哪怕考古也不會注意到這個案子。
除非是專門研究蔡京的政治生態軌跡的,一般人不會去注意此事。
當然也有真和尚,真高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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