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豐八年六月辛巳(十九)。
因放經筵,正好沈括求見。
趙煦于是再次駕臨崇政殿,接見沈括。
這次沈括不是一個人來的,他帶了宋用臣派去輔佐他的那幾個內臣。
這些內臣,共同抬著一個用布蓋起來的東西,到了殿上。
趙煦見著差不多就猜到了那是什么?
果然,沈括揭開蓋著的布后,一個微縮的汴京城模型就出現在他眼前。
趙煦走到殿中,親自觀看這個用泥土塑造而成的汴京模型。
汴京的規模,讓哪怕在現代留過學的趙煦也是見而驚嘆。
舊城左軍三十六坊、右軍十坊。
新城東廂九坊、西廂二十六坊、北廂二十坊,南廂二十坊!
此外還有東京、京東、京西、京南、京北諸廂。
真正參差數十萬戶,延綿不絕。
御街、河流、橋梁、道路……
作坊、場務、堆垛場,也都可以在這泥塑沙盤模型上找到。
“這里就是天馬坊了?”趙煦指著安上門外的一個廂房問著。
“回稟陛下,正是天馬坊!”沈括回答著。
“朕聽說三炭場之一,就在天馬坊?”
“確如陛下所知!”沈括介紹著:“天馬坊炭場,石炭、木炭以四十萬秤為一界,常常堆磊數界,以供舊城日用……”
趙煦點點頭,這些他自然知道。
汴京城,是一座以煤炭為燃料的城市。
在大宋立國之初,太祖、太宗就已經設立石炭場,供給京城百姓燃料。
畢竟,漢唐定都關中,最后把關中的樹木砍光的教訓,不可謂不深刻!
而大宋在立國之初,就已經知道了,植被的重要性!
整條汴河以及京城附近的黃河沿河堤岸上,遍栽榆樹、柳樹,甚至是大宋祖制,同時也是沿汴河堤岸百姓的義務。
這是有詔書依據的。
建隆三年,太祖詔:汴、黃河兩岸,每歲委丈吏課民多栽榆柳,以防河決。
開寶五年再詔:自今沿黃、汴、清、御等河州縣,除準舊種藝桑棗外,委長吏課民種榆柳及土地所宜之母,仍按戶籍上下定為五等,第一等歲種五十本,第二等以下遞減十本。民欲廣種藝者聽逾本數有孤寡窮獨者免之。
所以,舊黨攻擊堤岸司,最大的理由就是——變祖宗圣法,為一二蠅頭小利,而舍國家河防之重!
為了錢,樹都不種,你們還是人嗎?
所以,大宋各地大城市,石炭(煤炭)的使用量非常高。
已經成為平民百姓的取暖和做飯用的主要燃料。
特別是汴京,國家有法令,禁止隨意砍樹燒炭。
能燒木炭的,那都是達官貴人。
平頭百姓,只能用石炭為燃料!
由此,汴京城的石炭使用量,連年新增,而且成為了國家大政!
大宋在汴京內外,設立三個大型石炭場,專門售賣石炭。
起初,石炭還抽稅。
但現在,已經完全罷廢了石炭稅,轉而鼓勵商賈運炭來汴京。
實在是,石炭和糧食一樣,對汴京城太重要了。
特別是到了寒冬時節,都堂宰執們的注意力,就會集中到石炭價格和供應量上。
因為,曾經發生過一個特大的人禍——真廟時,駙馬都尉柴宗慶和一批外戚勛臣,趁著汴京嚴寒天氣,壟斷石炭供應,操縱價格,導致當年汴京城內凍死了數百人!
這還是官府記錄的,沒有記錄的就不知道有多少了!
柴宗慶等人,自是賺的盤滿缽滿。
正是因為發生了這個慘劇,所以自那以后,每到冬天,石炭供應和價格,就成為了都堂宰執關注的重點。
趙煦的父皇甚至在熙寧七年、十年,都下詔命增設石炭場。
想著這些,趙煦就問:“沈提舉,百姓燒石炭是如何燒的?”
沈括看向趙煦,答道:“陛下,石炭放爐子里燒就是了……”
趙煦點點頭。
他自然知道,現在大宋對煤炭的利用,還停留在非常初級的水平。
既不知道要洗炭去硫,自然也不會制作蜂窩煤和煤爐。
更不會知道一氧化碳中毒該如何預防。
至于燒焦這種高科技,大抵也不懂——趙煦也不懂,只是聽說過。
但不要緊,這不有沈括和專一制造軍器局的數千工匠嗎?
所以,趙煦隨口說道:“沈提舉,格物致知,萬物皆可格……”
“這石炭,提舉不妨也格一格……”
“若能格出些道理,說不定可以福澤天下!”
沈括聽著,心頭動了一下。
石炭也能格出道理來?
他看著面前的少主,忍不住問道:“還請陛下賜教……”
趙煦于是問道:“沈提舉,石炭可有什么缺陷?”
沈括想了想,想起了曾經聽說過的一些事情:“臣聽說,石炭似乎有毒……曾毒死過不少人……”
“毒在何處?”趙煦道:“這便是可以格的地方!”
“此外……”趙煦今天心情好,就多說了些:“百姓用炭之法,能不能改良?讓百姓用炭更方便、更省錢呢?”
說著,趙煦就搖頭,道:“就是這樣一來,愛卿身上的擔子就太多了!”
“不如,朕叫宋用臣來分擔一下卿的負擔?”
沈括立刻把腦袋搖的和撥浪鼓般:“回稟陛下,臣如今每日晨起晚歸,從不覺累!”
“便是休沐之日……”
然后,沈括就看到了少主那似笑非笑的模樣,連忙恭身低頭,不再說話。
趙煦也不再提石炭的事情。
而是看向這沙盤上標注的其他作坊所在。
一一詢問著沈括,也對照著。
對于這個城市,趙煦的了解越發深刻。
汴京城,正如趙煦在現代的老師所言,是一座立足于工商,站在了資本萌芽時代之前的城市。
城中各坊遍布大小官營作坊數百處。
民營的作坊更是數之不盡!
這是一座未被開發的巨大金礦!
而在大宋,像汴京城這種級別的大型金礦,還有好幾個!
心中感慨著,趙煦忽然問道:“沈卿,此物可有比例換算?”
“回稟陛下,臣以飛鳥圖為算,大抵一里折二寸!”沈括恭身答道。
說著他就介紹道:“臣曾奉大行皇帝之命,繪制天下州郡圖,亦以飛鳥圖丈量……以百里折為二寸!”
趙煦點點頭,這確實是沈括掌握的技術。
也是當代最先進的丈量技術。
以鳥飛出的距離折算成比例,沈括算是全世界第一個將比例尺用于地圖繪制的人。
“往后所有獻來之沙盤,皆寫好比例!”
“沙盤?”沈括聽著趙煦不經意提起來的詞匯,眼睛亮起來,立刻躬身下去。
“臣遵旨!”
大行皇帝就很喜歡給東西賜名。
無論是武器、城市、河流還是別的什么。
所以,沈括對趙煦忽然賜名‘沙盤’來命名他制作的泥塑模型沒有任何意外。
送走沈括,叮囑他盡快將京畿地區的沙盤制作好。
趙煦就命人帶上了沈括制作的沙盤,來到了保慈宮。
將這沙盤,在保慈宮里組裝起來。
兩宮一見,都是眼前一亮。
趙煦和兩宮介紹一番,兩宮也都來興致,圍著沙盤,指指點點,尋找起街巷來。
尤其向太后,她長在民間。
看著沙盤,尤其沙盤上新昌坊所在的地方,以及附近的那一條條熟悉的街巷。
向太后于是贊道:“巧奪天工!真乃巧奪天工矣!”
“俞浩再世,恐怕也不過如此了!”
太皇太后也很開心,因為她少年入宮,長大了才出宮和英廟成婚,成婚后一直住在濮邸,基本沒有時間出去。
數十年來,這位太皇太后,在汴京城的活動軌跡,不過是開寶寺、大相國寺、金明池、景靈宮罷了。
她對外界自然是好奇的。
而趙煦帶來的這個沙盤,滿足了太皇太后的好奇心。
讓她第一次知道了,她所在的汴京城有多大,也第一次知曉,原來汴京城竟是如此繁華,如此熱鬧。
趙煦趁機在旁邊說道:“有了此物,日后太母、母后,便可以隨時知曉,汴京城中發生的事情,到底在何處了……”
“未來甚至可以因此一覽,天下山川河流走勢……知曉萬里之外的地理地貌……”
兩宮聽著,眼睛漸漸亮起來。
她們之前沒想到的事情,現在被趙煦一提就明白了過來。
這是軍國重器啊!
于是,兩宮下詔,命沈括在專一制造軍器局中特辟一司,專司沙盤營造一事。
還撥給內帑一萬貫,作為沙盤司的經費。
更詔沙盤司所有營造之物,全部送大內,詔粱惟簡、石得一,在宮中大內,擇一靠近福寧殿的偏殿,專門這些沙盤。
同時,也詔給沈括空頭宣名劄子五份,由他提名并舉薦有功匠人授官。
這是大宋歷代以來的制度了。
對那些造出了堪用或者好用之物,涉及軍國的,都會賞官。
雖然官階很低,大多不入流品。
但對匠人來說也是一個激勵!
做完這些事情,兩宮就在趙煦的建議下,命人將這沙盤,送去延和殿便殿。
并命人在殿中一側,專門開辟一個地方,用來放置沙盤。
趙煦的理由自然是偉光正的——此以便來日朝會,朝臣上奏言事時,上下可知其所言之處地理!
注:沈括的飛鳥圖技術,后來失傳了。
但在北宋,卻被應用廣泛,多次用來劃定國境或者軍州的界限。
注2:煤炭在宋代應用廣泛,也是汴京城最主要的燃料。
注3:北宋治河,除了修堤就是種樹。
所以宋代畫作里,黃河兩岸,樹木茂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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