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嚴守懃,沈括看著他面前的內臣們。
一個個的問了名字,年齡。
出乎意料的沈括看到了一個熟悉的人。
“童太尉?”沈括微笑起來。
“不敢!”童貫立刻拜道:“提舉面前,下官安敢稱太尉……”
他現在只是一個小黃門罷了,屬于內臣最低的官階。
內臣雖然也有磨勘法,但每一個內臣都知道,真要靠磨勘升官,那基本是到八十歲都不可能爬到大使臣官階的。
所以,對內臣來說,其實只有一條路——立功!立功!還是立功!
沈括微笑著,看向其他人,然后說道:“官家命各位來專一制造軍器局,將來肯定也都是要大用的……”
每個人都露出笑容。
“不過,本官丑話說在前頭……”沈括也知道,內臣們的毛病:“倘若有人在軍器局中,因貪功而造假,又或者妒忌賢能,陷害大匠……”
“官家面前,本官必定彈劾……”
“唯!”所有人都低下頭去。
沈括背著手,道:“今日便先這樣吧!”
“明日到了軍器局官署,再與各位分配差事!”
元豐八年五月辛亥(十九日)。
趙煦醒來后,剛剛洗漱完,還沒來得及吃早膳。
向太后便來到了福寧殿她手上拿著兩份剛剛謄錄好,連墨跡都還沒干的邊報。
“官家且看看吧……”向太后將之遞給趙煦。
趙煦接過來,看了看內容,一份來自呂惠卿,一份來自折克行。
呂惠卿的奏疏很簡單,只說:蒙兩宮慈圣、皇帝陛下圣明,臣業已擊退入寇西賊賊軍,斬首千余,俘虜兩千有余,獲牛馬牲畜過萬。
折克行的奏疏,就是完完全全的火上澆油了。
他詳細報告了,呂惠卿如何指示他派遣斥候,深入西賊境內偵查,如何偵知西賊動向,呂惠卿又是如何布置作戰方案的。
更在奏疏中指出:非鄜延路張之諫失期,王師恐已聚殲西賊于葭蘆寨下!
然后他還痛心疾首的表示:皇帝陛下神武睿知,早知賊意,圣旨指揮,布天羅地網于葭蘆寨,奈何鄜延路失期,功虧一簣,臣實心痛之!“
趙煦看完,將奏疏放下,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氣,強裝著鎮定,強顏歡笑著說道:“母后,西賊逃了就逃了吧!”
向太后看著趙煦那張在她面前,強裝著歡笑,卻怎么都裝不像的小臉,頓時就心疼起來,抱著趙煦說道:“六哥神武睿知,圣旨親授帥臣軍國大事……”
“本可大勝,讓中外四夷震怖!也將使天下州郡知六哥神威!”
“卻為一賊臣阻撓!”
“六哥放心,母后絕不會叫那賊臣好過的!”
這些日子來,向太后每每想起這個時候,都是好心痛!
今天,呂惠卿、折克行的邊報入京后,她內心的心痛和懊悔,攀升到極點!
想想看若那張之諫沒有抗旨不尊,沒有拒絕呂惠卿軍令。
按照折克行報告的呂惠卿部署。
以葭蘆寨吸引西賊,讓其入寇大軍頓兵堅城之下。
然后鄜延路和河東路的大軍,東西對進,包抄賊軍后路,設下重重埋伏!
如此,西賊一個都別想跑!
而六哥即位兩個多月,就能用圣旨指揮打一場大勝仗!
四夷震怖是肯定的。
中外震懾也是一定的。
天下人也都會贊嘆!
現在全毀了!被一個賊臣以一己之私毀了!
向太后不傻,她查過了的。
那個張之諫,三月還在河東,因為反對呂惠卿執行大行皇帝的‘擾耕之策’被呂惠卿彈劾,所以降授鄜延路兵馬都監。
顯然,這不是一般的抗命,而是蓄意為之。
可問題是,一個武臣哪來的什么膽子,抗拒文臣邊帥的將令?
或者說,誰給的他膽子?
向太后現在很好奇!
趙煦輕輕依偎在向太后懷中,輕聲說道:“母后莫生氣了,不值得!”
“兒沒事的……”
“區區小事,不值得讓母后如此!”
向太后看著自己懷里的這個懂事孝順的孩子,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道:“母后不氣……母后不氣……”
然而,她的臉色,已經徹底出賣了她。
延州,鄜延路經略安撫使司駐所。
晨霧剛剛散去,劉昌祚已經鐵青著臉,帶著他的親軍,直入經略安撫使的官廨所在。
“干什么的?”幾個在打盹的官兵,聽到了門外的喧嘩聲,就要訓斥。
然后他們看到了大批披甲的西軍,直接撞開了大門。
一身戰甲的劉昌祚,在親衛簇擁下,走了進來。
“管軍太尉……”
經略安撫使司衙門的士兵和聞訊出來的官吏們,都低下頭去,丟下了武器。
剛剛從睡夢中被驚醒的張之諫,匆匆忙忙從官署中出來,看到院子里的場景,被嚇了一大跳。
他看向甲胄在身,怒氣騰騰的劉昌祚,連忙堆起笑容,就要上前說點話,幾把大斧卻已經被人架在了他脖子上。
“大帥!”張之諫被嚇壞了,立刻尖叫著問道:“為何?”
他可是鄜延路的兵馬都監啊!
同時也是正七品的皇城使遙領坊州團練使!
國朝才多少遙郡?
熙寧以前不過二十,如今也不過五十!
遙郡是武臣中的待制,無圣旨即使是文臣宰相也輕易奈何不得!
何況,劉昌祚也是武將!
劉昌祚從自己腰間取出一塊金牌,對著張之諫一照。
天子欽賜,皇權象征!
“張之諫,汝好大的膽子!”劉昌祚強忍著自己內心的憤怒。
“兩宮慈圣,少主手詔河東呂大帥,命其巡邊的旨意,汝也敢抗旨不尊!”
“竟至西賊入寇而不聞,更令少主指揮落空!”
“汝罪莫大焉!”
“拿下!”
左右親衛上前,一人一腳,粗暴的將張之諫踹到在地上,直接按住。
然后,就有著人舉著厚重的枷鎖上來,不由分說套在張之諫脖子上。
張之諫拼命掙扎,在地上大叫起來:“管軍!管軍!末將冤枉啊!冤枉啊!”
“呂吉甫何曾告喻末將,有少主手詔?”
呂惠卿有天子手詔?
這個事情讓張之諫如遭雷擊。
“管軍……管軍……”張之諫還在哀嚎。
劉昌祚搖了搖頭,下令道:“堵住這賊將的嘴,將之好生看押,不可令其有絲毫閃失!”
他看著張之諫的嘴臉,恨不得一刀砍了這個混賬!
呂惠卿是河東經略使,大行皇帝還讓他兼任了鄜延路安撫使。
人家本來就有著對鄜延路的指揮權。
即使沒有,呂惠卿以資政殿學士、河東經略使的身份,向他這個延州知州下令調兵,他也不敢不從!
你張之諫什么東西?
大帥將令也敢不遵?!
簡直是找死!
他自己找死也就算了!劉昌祚就擔心,被這個混賬連累了自己!
現在好了,捅馬蜂窩了!
昨天晚上,汴京使者送來的命令,還只是讓他命張之諫入京。
今天早上,圣旨就變得格外嚴厲,文字更是直接以‘賊將’相稱。
旨意中透露的信息,讓劉昌祚膽寒!
少主親降指揮,命呂惠卿巡邊,防范西賊入寇。
呂惠卿都乖乖的聽令了。
你一個武臣,還敢抗命?
抗命就算了,但西賊真的舉兵入寇了!而且入寇的地方是鄜延路轄區的葭蘆寨!
這和誰說理去?
劉昌祚感覺自己真的是倒霉!
五路伐夏打的好好的,他身先士卒,率部擊潰了多少西賊大軍、大將的阻截,大軍都沖進了靈州城。
高遵裕一個命令,他只能乖乖的撤軍。
結果……
仁多零丁掘開黃河……
好不容易,終于走出了靈州城之敗,自己辛辛苦苦靠著戰功又爬到了神衛、龍衛四廂都指揮使、昌州刺史的位置上,成為國朝少數的正任武臣,還以武臣知延州。
有生之年,拜為節度使,受封國公,總算有了希望。
好了,又一個天降大雷!
就在延州城里的鄜延路兵馬都監,出了抗命不尊而且抗的是剛剛登基的少主的命的事情!
劉昌祚是將門世家。
他太清楚,汴京的敏感性了。
搞不好,在兩宮眼中,他這個管軍都可能被打上‘不值得信任’的標簽。
以后再想領軍作戰估計都是奢望!
劉昌祚越想越氣!
最后親自走上來,踢了已經被堵上了嘴巴,戴上了枷鎖的張之諫一腳:“混蛋啊!”
“多少人要被汝連累?”
自他以下,整個鄜延路上下大將,現在都得想辦法,怎么和汴京表忠了。
一個不好,被少主認為是張之諫一黨,或者被懷疑和張之諫關系密切。
這輩子都別想出頭!
劉昌祚可聽說了,少主記憶力特別好,而且特別會記仇的事情。
“還不押下去?”
“等天使到來,械押京師!”
“在此期間,賊將張之諫,但有絲毫閃失,本帥拿爾等項上頭顱是問!”
“諾!”諸將轟然應諾。
劉昌祚扭頭看向那些已經呆如木雞一樣的經略安撫使司的文臣武官們,對他們訓斥道:“都還傻站著做什么?”
“好好想想,如何自辯吧!”
兵馬都監出了問題,他下面的人,首當其沖,人人都得在御史面前走一遭,過不了關的,這輩子都別指望有什么機會出頭!
所有人幡然驚醒,然后就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急得團團轉。
注:續資治通鑒長篇,四月乙酉條:龍神衛四廂都指揮使、昌州刺史、知延州劉昌祚令入闕供職。可見,劉昌祚在這個時候在鄜延路,他要等六月趙卨赴任了延州才會回汴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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