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得一的動作很快,沒有多久,一本厚厚的玉冊,被送到了趙煦面前。
“六哥仔細看看吧……”
“這就是如今天下諸路經略使、安撫使的名冊……”
“也是大行皇帝,留給六哥的股肱重臣們!”
趙煦點點頭,翻開玉冊。
第一頁,第一位,排名第一的。
資政殿學士、河東經略使、知太原府:呂惠卿。
趙煦眉頭微跳,他知道,沒有人會愿意呂惠卿去熙河。
因為放呂惠卿去熙河跟把呂惠卿請到三省兩府沒有區別——以這位大宋故執政、邊帥的才干手腕和威望。
他在熙河,讓阿里骨一只手,也能把對方吊起來打。
搞不好一年半載,就能和當年王韶一樣,再次拓土千里。
甚至,很可能從側翼側擊西賊腹地,萬一來一個大勝。
那就誰都擋不住這個福建子回京了!
無論是新黨還是舊黨。
沒有人希望呂惠卿回朝!
天下公認的一個事實:除了王安石王介甫,呂惠卿誰都不服,也誰都沒有辦法壓制他。
這個人太能干,性格也極為剛強。
他為執政的時候,王安石已經辭相。
于是,沒有王安石壓制的他,就像脫韁的野馬一般,連趙煦的父皇想要拉都拉不住。
所以,他搞了個大事。
手實法!
直接挑戰整個統治階級,也直接和上上下下的利益集團開戰。
新黨的人都被他嚇壞了!
為什么?
因為所謂手實法,雖然大宋過去部分地方確實實施過,也取得了不錯的成效。
可這東西,卻在挑戰自秦漢以來,就實施了一千年之久的檢括之法。
所謂檢括,就是由地方上的士紳聯合官府一起,評定百姓田產豐薄,確定戶口等級的制度。
而在大宋太宗以后,檢括造戶實際上已經由鄉村的‘耆老大戶’逐家抄錄上報。
也就是說,大部分農民的財產、戶等,其實是由這些人決定的。
說你是上等戶,你就最好真的是上等戶。
不然破家滅門,只在旦夕。
形勢戶們就是靠著這個,在鄉間才有莫大威望!
呂惠卿卻要繞過這個實施了一千年之久的制度,要挑戰太宗以后,鄉村形勢戶的特權!
他要讓百姓自己申報自己的田產、財產。
最要命的是——他準許其他人舉報隱瞞財產的人,還開出了只要查實,就將充公沒收的財產的三分之一,獎賞給舉報人的條例。
這不就是漢武帝告緡令的翻版?
天下騷動!
自然,呂惠卿的手實法,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阻力,根本推不下去。
所以王安石回朝后,他自己也自感無趣,主動請郡。
不料,這卻無意中讓他開啟自己的全新天賦樹:邊帥!
眾所周知的,大宋士大夫文人們,在帶兵打仗這種事情上確實天賦不高。
只有范仲淹、王韶這樣的少數特例,才算真正知兵知戰。
而呂惠卿的統兵能力和作戰能力,高的幾乎不像個士大夫!
在趙煦的上上輩子,他重新啟用呂惠卿出任鄜延路經略使。
西賊五十萬大軍圍攻鄜延路,卻還是被呂惠卿打了個滿頭包回去!
也正是因為西賊主力都被呂惠卿吸引到了鄜延路,導致涇原路和熙河路的大宋主力,直接撒了歡。
兩次平夏城之戰的導火索,就是呂惠卿親自點燃的。
那個時候的呂惠卿,已經老了,已經六十好幾了。
現在的呂惠卿,將將五十出頭。
要是讓他撿到了軍功或者得到空前大勝……
三省兩府的宰執,晚上睡覺都會做噩夢的。
特別是領略過呂惠卿厲害的韓絳、章惇、曾布等人……
不過,趙煦還是假裝問一下的。
“母后……”他指著玉冊上呂惠卿的名字問道:“這位大臣是?”
向太后被嚇了一大跳。
呂惠卿?!
哪怕她在宮里面也知道,那個福建來的相公是拗相公的翻版——不對,拗相公雖然執拗,可沒有這個人酷烈!
人稱大宋桑弘羊!
據說,熙寧變法,大半變法條例,就是呂惠卿而非王安石主導的。
“六哥,這位大臣先不談……”
“看看其他人吧……”
趙煦看著向太后花容失色的模樣,也想起了他上上輩子,那少數幾次和呂惠卿的碰面。
那確實是一個讓人后背發涼的人物!
強勢!凌厲!鋒銳!
哪怕是在君前,也總能感覺,那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把站在朝堂已經出鞘的利劍!
要知道,那個時候的呂惠卿,已經是六十好幾了。
但他依舊如同利劍一樣,讓人坐立難安。
哪怕章惇也對呂惠卿忌憚無比。
趙煦一提讓呂惠卿入朝,章惇馬上就把頭搖的和撥浪鼓一樣。
于是,趙煦微笑著道:“好的……”
趙煦在坤寧殿里,看著玉冊上的呂惠卿的名字時。
遙遠的河東邊塞之外。
馬蹄躁動,人馬嘯聚。
戰場上的一切,都已經平靜下來。
只剩下滿地的西賊尸體和被騎兵們趕在一起的俘虜。
呂惠卿策馬行走在戰場上,他雖然沒有穿著甲胄,但所過之處,無論是宋將還是被俘的西賊將領,都低下頭去,不敢抬頭看他。
“經略相公!”在呂惠卿身后,緊緊跟著他的折可行匯報說道:“此番我軍奉相公軍令,自庚辰(十七日)出兵以來,已盡掃西賊與我交界處八十里之軍寨六座,斬將十六,奪印三十八,斬首六百,俘虜數千,毀西賊田畝千余頃,燒糧倉十余座,得糧草數千石牛馬上萬……”
“善!”呂惠卿回過頭,贊賞的點頭:“如此,可以收兵回營,向汴京報捷了!”
自履任河東以來,呂惠卿每年都要率兵在春秋兩季出兵掃蕩靠近河東路的西賊軍寨。
這是呂惠卿從北虜學來的手段。
北虜叫打草谷,呂惠卿則稱為:擾耕。
目的就是逼著,西賊在從后方運糧和撤退之中二選一。
無論怎么選,呂惠卿都贏麻了。
擾耕之策,自被呂惠卿提出后,就被大行皇帝贊賞不已,明頒旨意嘉獎。
這更刺激了呂惠卿的好戰。
從此每年春秋,雷打不動的出兵掃蕩。
西賊報復,正好落入他的算計。
來的人少了,那呂惠卿就擺下口袋陣,然后調集河東和鄜延路的大軍,將送上門的點心吃掉。
西賊人來的多了,比如說十萬、二十萬這樣。
那他就堅壁清野!
讓西賊大軍要么去搶橫山黨項和羌人的糧食——這樣就逼著橫山黨項和羌族投靠大宋。
要么去后方的鹽州、靈州運糧上來。
可隔著瀚海運糧,西賊就算把國內存糧都搜刮干凈,又能運多少上來?
這樣,西賊大軍帶的糧食吃光了,就得撤退。
一撤,呂惠卿就銜尾追殺。
呂惠卿不貪,一次吃掉幾千就好了。
就是消耗!
反正,呂惠卿身后就是河東,河東路的糧食,已經堆積如山。
最近,朝廷甚至下詔,將京東路養馬保甲回購的戰馬,送到他這里來。
呂惠卿感覺,這是朝堂的鼓勵——搞快點!
所以,他再次出兵。
就是……
回望汴京方向,呂惠卿不知道,他何時才能再入三省兩府。
趙煦繼續翻動著玉冊。
一個個帥臣名字,映入眼簾。
他一邊看著,一邊和向太后請教著這些大臣的履歷、過往。
同時也觀察著,向太后對這些人的態度。
而向太后才剛剛聽政,其實對這些人也不了解,只能照著玉冊上的文字和趙煦介紹這個人是誰?哪一年的進士?又做了什么?
于是,不知不覺中,向太后在解釋的過程里,對這些人的名字有了印象。
這讓向太后頗為得意。
而趙煦也只是問著,并不直接表達對某人的態度傾向。
母子兩一邊看,一邊說話,很快就到了中午。
趙煦陪著向太后,吃了午膳,就在這坤寧殿的床上開始午睡。
等他睡醒起來,就看到了正坐在他面前的向太后,臉上帶著些慍怒的神色。
“母后,怎么了?”趙煦好奇的問道。
向太后勉強露出笑容來:“沒什么……”
趙煦見著,那里肯相信?立刻對帷幕外的石得一問道:“石得一,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
“誰惹母后不高興了?”
石得一弓著身子,答道:“臣不敢說……”
趙煦明白了,不是保慈宮就是都堂上的宰執!
首先可以排除保慈宮的太皇太后,因為那位太皇太后現在和向太后關系很好。
就算偶有摩擦,也不會鬧到向太后在坤寧殿生悶氣的地步。
“可是有大臣讓母后不開心?”
“兒這就叫人去把他抓起來,讓御史好好審審!”趙煦立刻就氣沖沖的說道。
向太后立刻抓住趙煦的手,道:“六哥,母后沒什么……”
“只是,司馬公上奏直言,讓母后有些自省……是不是真的做錯了?”
“不如……”
向太后看著趙煦,說道:“六哥下詔,將賜給向宗回的美官收回來吧……反正他也沒有去熙河路上任……”
趙煦瞪大了眼睛。
司馬光?
他居然上書議論向太后的弟弟向宗回?
他瘋了嗎!?
而且他既然議論了向宗回,也怎么可能放過高公紀?
所以,這司馬牛還真是司馬牛啊!
注:續資治通鑒長篇記載,四月庚辰,知太原府呂惠卿遣兵入西界,破六寨,斬首六百,獲銅印十四顆,駱駝牛馬以萬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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