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定將藏在自己袖子里的那張被折疊好的紙張,慢慢的取出來,然后呈遞在手上。
“啟奏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陛下,臣受命調查京東西路保馬法利弊,今已成文……”
“伏乞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帝御覽……”
于是,太皇太后身邊的內臣粱惟簡,便在太皇太后的授意下,走到殿中接過了李定的上書,拿進了帷幕之中。
太皇太后展開一看,只看了幾行字,臉色就已經大變。
“龍圖,京東路的保馬法,果然如此?”
實在是,李定報告的內容,太過觸目驚心!
李定持芴而拜,胸有成竹:“臣上書所言,但有一字為假,乞斬臣宣德門下!”
太皇太后頓時嘆了口氣,低下頭去,繼續看李定寫的東西。
她足足看了差不多兩刻鐘,反反復復看了好幾次,才對粱惟簡道:“拿去給皇太后看看吧!”
哪怕她自幼深居深宮,不知民間疾苦。
但也懂一些常識和常理。
譬如,她起碼知道,一匹馬要長大,是需要時間的。
而京東西路的保馬法,完全違背了常理。
向太后拿到上書,只是粗粗看了一遍,就對太皇太后道:“娘娘,大行皇帝去年曾下過明旨,以京東路、京東西路行保甲保馬法,以京東路限十年,京東西路限十五年為期……”
“這些逆臣,竟敢公然違背大行皇帝圣旨,競相倍克黎庶,亂國家法度,實在不可饒恕!”
說著,她就吩咐身邊的嚴守懃:“拿去給六哥也看看!”
于是,李定的上書被送到趙煦面前。
趙煦拿過來,放在自己面前,看了一遍,老實說李定的報告寫的很好。
不僅僅數據詳實,還羅列了一個個具體案列。
雖然只是單純的文字描述,沒有圖表,也沒有直觀的當地現場畫面。
但依然揭開了這個京東路的蓋子。
蓋子一旦揭開,藏在里面的污垢,就要暴露在陽光下了。
所以,趙煦抬起頭,輕聲表態:“這些酷吏,竟敢明目張膽的違逆父皇旨意,將原本愛民、保民的法令,生生變成了這等害民、殘民之法!”
“實在是可恨!”
說著他就起身,對著帷幕內的兩宮,深深一拜:“兒乞太母、母后,將此事徹查到底!”
“絕不能讓這些逆臣、酷吏,壞父皇之名,傷父皇之德!”
“若是如此,兒不孝也!無面目再見父皇御容于景靈宮中!”
說著他就跪了下來。
其實,趙煦知道的,他的父皇可能知道一些京東路的情況。
但是……
吳居厚他真的能搞到錢啊!
而且不是一點點,是很多很多錢!
每年一兩百萬緡這么多!
吳居厚上任前,京東路一年鹽鐵茶及商稅加起來才能給國家貢獻二十多萬不到三十萬緡。
元豐三年吳居厚一上任,當年貢獻超過五十萬緡,直接就翻倍了。
元豐四年、五年、六年,連年新高。
元豐七年,更是冠絕天下,成為大宋二十四路轉運使司之首!
而且,在做出這樣超絕成績的同時,吳居厚和他的京東都轉運使系統,還在同時負擔了整個河東路的保甲獎賞、陜西路的弓手獎賞,以及包括河東、河北的保馬法買馬費用以及一部分的鄜延路、環慶路的軍民賞賜。
這是大宋和珅啊!
趙煦的父皇能不喜歡嗎?
那吳居厚怎么做到的?
簡單,就兩個字:倍克。
理解不了的話,那用現代的話說就是:層層加碼!
就如李定的調查報告上面所說。
趙煦的父皇,去年二月下令讓吳居厚在京東路、京東西路推行他和他的得力干將霍翔主張的保甲保馬法。
原本天子旨意,給京東路定下了十年,京東西路十五年的期限。
在同時,還按照吳居厚的建議,免除了京東路、京東西路百姓七項負擔。
此外,每匹馬還給養馬的保甲戶十千作為費用。
正常來說,要是這樣的話,百姓說不定不會吃太大虧。
哪怕吃虧了,捏著鼻子也可以忍。
畢竟,朝廷給他們養的馬,是允許他們自己使用的——只是禁止出本路轄區。
可問題是,若是這樣,怎么顯得出吳居厚的手段?又怎么能出成績呢?
所以,吳居厚反手一個超級加倍,把任務分配給負責京東路和京東西路保甲保馬法的霍翔和呂公雅。
京東路八年,京東西路十二年啊!
霍翔和呂公雅回去后,當然也是有樣學樣,反手又是一個超級加倍。
六年、十年啊!
下面的人再推廣時,又怎么會按照上司的意思來?
五年,七年啊!
互相競賽,相互比賽了。
這樣一來,保馬戶如何受得了?
馬駒子都還沒有來得及下,他們就得還馬了!
一匹馬市價多少錢?
官府說是二十七千,但傻子都知道,市價肯定要高于這個價格。
所以,這所謂的保甲保馬法,就是一個壓榨民財的政策。
根本不是為了養馬。
而是為了從百姓手里搶走他們辛辛苦苦攢下來的財富!
也就是這個政策去年才開始推行,不然的話,矛盾累積下,京東路和京東西路恐怕要出陳勝吳廣。
不對!
趙煦想起了在現代看過的史料。
他知道,陳勝吳廣,應該馬上就要出來了。
因為,保甲保馬法只是吳居厚和他的京東路都轉運使司瘋狂的結束,而不是開始。
在此之前,他們已經將京東路、京東西路的百姓,從最富裕的形勢戶到最窮的客戶,都得罪的干干凈凈。
所謂京東鐵馬、福建茶法、江西鹽法,是現代宋史研究界公認的元豐三害。
也是被很多人認為的王安石變法失敗的罪魁禍首。
趙煦想著吳居厚在京東路和京東西路的所作所為,就在心中搖頭嘆息:“手段太粗糙,太簡單,太原始了!”
“怎么能這么搞錢?”
“方法錯了,路走歪了啊!”
“等朕過幾年,再和愛卿面授機宜吧!”
吳居厚雖然是個酷吏,但也是一個能干事,而且能干好事的能吏!
紹圣時代,吳居厚在趙煦手中,擔任江、淮、荊、浙轉運使,掌管東南六路漕運,兼管制茶、鹽等事。
就干的非常棒。
可能是吸取了在京東路的教訓吧,所以那一次吳居厚沒有把地方上的百姓當然大豆榨。
反而開始關心民政,做了很多利國利民的事情。
疏浚運河,開鑿水利,灌溉土地,在地方上名聲很好,當地百姓都要給立祠了。
反之,即使時隔十幾年,京東路那邊依然聞吳居厚吳敦老的名字而膽戰心驚。
如今,趙煦學成歸來,當然要好好教育一下吳居厚。
搞錢歸搞錢,不能把老百姓當豆子榨啊。
榨干了誰給朕種地、做生意、當兵打仗啊。
天子都跪下來了。
帷幕后的兩宮立刻就紛紛起身。
“快將官家扶起來!”
于是,兩宮身邊的內臣粱惟簡、嚴守懃都是走出帷幕,將跪著的趙煦扶起來。
“六哥放心,母后必然不會叫大行皇帝的圣名為這些臣子所累!”向太后首先做了保證。
“官家且安心,老身也不絕容許大行皇帝之圣德為人損傷!”太皇太后也保證著。
趙煦于是流著淚,再拜而謝,這才被扶著,重新坐到御座上,擦干眼淚,恢復平靜。
殿中的李定,此刻有些被嚇到了。
他咽了咽口水,知道,自己說話必須注意了。
他必須在接下來的對奏中,將一切罪責,都推給吳居厚等人。
也必須想個辦法,將京東路的其他事情。
特別是榷鐵、榷鹽上面出現的亂象,將大行皇帝洗的干干凈凈。
不然,不止少主不會放過他,兩宮也不會放過他!
誰敢讓天子背上不孝的罪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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