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端坐在福寧殿的御座上,看著那個從帷幕外,緩步走上殿中的身影。
  和記憶中不同,現在的宋用臣,還是年輕的。
  他還不到五十歲,身體依舊強壯,皮膚黝黑,身上穿著的窄袖紫袍公服,比一般內臣的還要大一號。
  “臣,提舉汴河堤岸司、提舉皇城司、提舉在京諸場務用臣,拜見大家,恭問圣躬萬福!”
  他的聲音,也比記憶里洪亮一些,自信一些。
  趙煦聽著,在御座上微微頷首,道:“押班請起!”
  然后,趙煦調整了一下坐姿,看著在殿中緩緩起身的宋用臣,問道:“大行皇帝駕崩已有數日,為何不見押班,靈前哭祭?”
  “難道,押班已不忠于朕和大行皇帝了?”
  趙煦的質問,讓剛剛起身的宋用臣,冷汗淋漓。
  他能怎么辦呢?
  難道,告訴少主,自己這些日子以來,連皇城大內都進不來!
  直到今天,才得了皇太后恩典,準許入宮朝拜少主?
  他敢說嗎?
  誰出來有人信嗎?誰會給他作證?
  王安石當年,尚且都找不到證人!
  于是,宋用臣只能躬身依著兩宮給他找好的借口,拜道:“臣稟大家:這數日來,臣奉詔在景靈宮中,為大行皇帝御制御容畫像……故未能及時入宮,朝拜大家,并于大行皇帝靈前哭祭……”
  “臣乞大家治臣死罪!”
  說完,他就俯首在地,長身而拜。
  趙煦要的就是他這個借口,于是點頭道:“既是如此,那便是我誤會押班了!”
  “押班起來說話吧!”
  趙煦是記得的,他在八歲前,被父皇帶著見過幾次宋用臣。
  雖然忘了,是在什么時候、什么地點。
  可后來,他長大后,召回宋用臣,聽宋用臣多次提起過‘先帝曾召臣至陛下御前言事’。
  宋用臣吁出一口氣,小心翼翼的起身來。
  他雖然沒能入宮,可在宮外,聽到了太多太多和這位少主有關的傳說。
  朝野上下,也曾多次見證過,少主的聰俊。
  所以,他也不敢怠慢。
  再說了,宋用臣知道,這一次他入宮面圣,是兩宮旨意。
  此刻,就在這殿中,就有著皇太后的人。
  “往后,押班就留在我身邊吧!”趙煦不等宋用臣反應,直接說道:“至于外廷諸多差遣,且先卸下來!”
  他是孩子,孩子有孩子的特權。
  其中之一就是任性。
  宋用臣錯愕的抬起頭來。
  趙煦知道,他是舍不得汴河堤岸司和清汴司的事情。
  這兩個官署,寄托了宋用臣的畢生心血。
  特別是汴河堤岸司,沿汴河兩岸,設置堆垛場、轉賣場等,約束汴京商賈,必須在堆垛場卸貨,必須在轉賣場內進行交易。
  從而,對汴京城的商業進行課稅,然后用堤岸司所得的課利,維持清汴司的運轉。
  清汴司可是關乎整個汴京命脈的官署!
  它不僅僅要負責維護并修葺,從汜水關以北開鑿出來的洛水汴河運河。
  還要維護,沿著整條汴河兩岸,在地勢較高之地,開鑿出來的大大小小數百個蓄水塘的蓄水量!
  因為,洛水的流量,較汴河來說,是相對較小的。
  要維持來自洛水的清水,對汴河之中的泥沙的沖刷,就必須在洛水的枯水時期,增加來水,保持足夠的來水沖刷量。
  否則的話,熙寧之前,汴河泥沙不斷淤積,將汴河堵塞的情況,將不斷發生。
  除此之外,沿著汴河兩岸,大量設置的狹河木岸,也必須定期維護,定期更換。
  不然,汴河流速不夠快,也同樣會讓泥沙沉積。
  可是,宋用臣張了張嘴。
  他看到那坐在御座上的少主。
  少主才八歲!即使是天縱其才,如何和他解釋,汴河堤岸司的重要性?他可以理解嗎?
  即使可以,清汴司的事情,又如何解釋?
  清水沖刷的原理,狹河木岸的設置,還有在洛水、汴河之間,設置的那一個個調水閘口……
  這些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事情。
  哪怕是大行皇帝當年,也需要他和沈括,親自在御前講解,還制作相應的泥范,在殿中模擬汴河、洛水的來流、泥沙沖刷情況,以及一旦如此,這條運河將給大宋帶來怎樣的利益?
  于是,宋用臣只能低下頭去:“臣謹遵圣意!”
  他的精氣神,瞬間就跌落了下來。
  可宋用臣不會知道的。
  趙煦是為了保護,才叫他回大內。
  汴河堤岸司,是舊黨的眼中釘,肉中刺。
  原因?
  與民爭利,課稅太過,這個罪名夠不夠?!
  不夠,還可以扯上祖宗制度——大宋祖宗以來,法度以在汴河兩岸,廣種榆、柳,以護堤岸。
  你們為了一點點商稅,就將祖宗制度破壞殆盡,還說自己不是奸臣?
  趙煦很清楚,這是擋不住的,也不用去擋的大勢。
  汴京城的百姓商賈們,被新法嚴格限制了十幾年。
  他們必須在市易務中交易,必須在堤岸司的堆垛場卸貨,必須在其他指定的場務里,進行大宗交易。
  甚至必須購買官方的貨物,必須租賃官府的店鋪。
  雖然,這些所得的收益,有一部分最終花在了清汴司身上。
  而清汴司則保護了整個汴京的所有人,甚至還保護了整個京畿路的所有人——自導洛通汴后,汴河含沙量大大降低,流速大大提高。
  于是,汴河的通航時間,從原來的兩百天,提高了三百多天,若是年景好,甚至可以終年通航。
  于是,自導洛通汴工程后,過去每年冬天,開封府都需要抽調民夫,花費三十萬工時進行的浚汴之役,再也沒有了。
  可誰知道?
  知道的人,也會裝聾作啞。
  大多數人都是如此,自己得了好處,是理所當然,可只要吃了虧,那就會念念不忘。
  自然而然,無論是民意、人心還是大勢,乃至于兩宮,甚至包括趙煦自己,都必然廢除汴河堤岸司,必然廢除市易務,必然廢除大部分的汴京場務。
  只會保留那些在嘉佑、治平時代就已經存在的堆垛場、官營邸店以及場務。
  宋用臣要是繼續在外面,肯定會受到沖擊。
  一個不小心,就得和趙煦上上輩子,被貶謫出外。
  人生大好的時光,都將浪費。
  “押班不必憂心!”趙煦看著宋用臣的神色,安慰他道:“清汴司,父皇已經交代過我……”
  宋用臣抬起頭,一臉的不可思議。
  “即使只是每年可以讓開封百姓,免于冬日浚淤之苦,清汴司也當存在!”
  在趙煦的上上輩子,司馬光一上臺,甚至還沒有上臺,就已經對著清汴司磨刀霍霍。
  先是廢除了清汴司這個機構,然后又下令廢棄了幾個不太重要的調水口。
  接著甚至要將沿著汴河兩岸開掘的數百個大小蓄水塘,全部回填。
  但,和司馬光共同輔政的呂公著是個知道輕重的。
  他立刻阻止了司馬光的莽撞,在呂公著苦口婆心的勸說下,司馬光才總算同意,不再完全否定導洛通汴工程。
  所以,清汴司雖然名義上廢除,導洛通汴這個工程也在理論上被認定‘害民殘民’。
  但從洛水引水,沖刷汴河的事情,卻一直在進行。
  那幾百口從汴河引水,然后等泥沙沉淀后,重新注入汴河的蓄水池也才沒有被回填,甚至依舊有人去定期將水塘里的泥沙運走。
  然而……
  當司馬光、呂公著先后去世。
  他們的徒子徒孫可不管這些!
  你說什么冬日要動用大量民夫浚汴?
  祖宗以來不都是這樣的嗎?
  你竟敢非議祖宗制度?看來伱是王安石的邪黨!
  汴河泥沙開始沉積了?
  現在不是還沒有潰壩嗎?
  你急什么?
  真要潰壩,那就再苦一苦下游的百姓好了。
  可以循嘉佑、治平故事,在下游挖開一個決口,把洪水傾泄出去就好了。
  要是有人較真,跟他們講,過去嘉佑、治平,常常在下游決口,每次都要溺死百姓幾千人。
  自從導洛通汴后,即使是春季汛期,汴河水量暴漲,全流域包括失足跌落而死的人,才三四百人。
  再告訴他們,過去,汴河全年綱船漕糧,每年最多六百萬石。
  現在一年就能超過八百萬石,還能有余力,向洛陽輸送綱糧一百萬石。
  他們就會捂住耳朵,不聽不聽,王八念經。
  總之,這些人是沒被汴河發大水淹過。
  也忘記了仁廟時代,汴河泛濫,沖進汴京城里,把幾千棟民房沖走的事情。
  他們之所以,視清汴司和導洛通汴工程為虎狼,只有一個原因——導洛通汴,是王安石首倡、提議、發動的。
  承認導洛通汴利國利民,就等于承認王安石也有‘對’的地方。
  這個道理,就和司馬光不惜一切,甚至拖著病體,也要廢除免役法是一樣的。
  新法怎么可以有好的?
  必須否定,必須全盤推翻!
  卻完全忘記了,免役法這個事情,司馬光自己過去也是支持的。
  在王安石變法前,他可是對衙前役天天口誅筆伐的。
  這些事情,趙煦心里面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所以,汴河堤岸司可以讓,但清汴司必須保住!
  這是底線問題!
  趙煦可不想,自己長大后,再辛辛苦苦的去重建清汴司。
  重新發明一次輪子這種事情,很不好玩的!
  導洛通汴工程,運用了很多很多新技術和開創性的治河辦法。
  其中,狹河木岸,是明清束水攻沙技術的先聲,原理是相通的。
  利用洛河的清水,來沖刷泥沙,則和今天小浪底工程的清沙技術,在基本原理上一模一樣,都是利用水本身的力量,清水在上層流動時,帶動下層泥沙向前,從而把泥沙沖走。
  私德上,他近乎無懈可擊。
  但政治上,有時候幼稚,有時候又頑固。
  就像免役法,他自己都知道,這個事情是對的,卻不顧一切的一定要廢除,哪怕死也要廢掉。
  他親口和呂公著說,不廢掉免役法他死不瞑目,呂公著沒有辦法,只能答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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