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煦悠哉悠哉的,看了一個上午的書。
中間,他還又抄了一次消災經。
顯然,趙煦是故意的。
故意留著高太后的答書,等著向皇后上門。
午后少頃,向皇后果然來到了慶寧宮。
“母后!”趙煦和過去數日一樣,見到向皇后,立刻就一路小跑的迎上前去,然后牢牢的抱住蹲下去迎接他的向皇后,在后者臉上,輕輕的親上一口:“您可來了,兒一直都在等您呢!”
向皇后幸福的抱了抱自己面前這個小小的孩子,摸了摸趙煦那小小的腦袋:“我兒等我做甚?”
“卻是要向母后請教學問上的事情!”趙煦睜著他那雙孩童清澈無暇的眼睛,認真的說著。
向皇后一聽,再看著趙煦認真、可愛、乖巧、懂事的模樣,一時欣慰不已,也感動不已!
“這孩子,可真是好啊!”向皇后在心中感嘆著,眼眶不自覺就濕潤了起來。
自從當日,朱德妃在她面前謝恩,然后她又親自帶著朱德妃,走了一趟保慈宮。
這大內上下,人盡皆知,德妃朱氏,已然將皇六子延安郡王的撫養、照顧之事,托付中宮皇后!
換而言之,現在,趙煦不僅僅禮法上是她的兒子。
在事實上,向皇后和趙煦,也屬于母子關系。
所以,如今,向皇后聽到趙煦要向她請教學問。
這心情自然可想而知!
向皇后勉力吸了一口氣,讓內心平復下來,也努力的忍著眼眶里打轉的熱淚,不叫它們掉出來,這才對趙煦道:“吾兒有何不解之處?”
和高太后不同,向皇后的家族,是世代簪纓的書香之家。
雖然,向家的讀書風氣,在向皇后的父祖輩開始就已經大不如前。
可終究是宰相家的底子。
此外,向皇后出生的時機也很巧妙。
她出生的時候,是慶歷六年,慶歷新政已經失敗!
范仲淹、歐陽修、韓琦、富弼、杜衍皆被外放,這是朝堂的不幸,卻是天下之大幸!
慶歷新政失敗,讓范仲淹明白,必須興學,必須獲得人才!
轟轟烈烈的慶歷興學運動,由此拉開帷幕。
從中央的太學到地方州縣的州學、縣學,次第建立。
同時,在范仲淹等人的鼓勵和推動,民間書院和儒生個人講學風潮,也席卷天下。
濂溪先生周敦頤、安定先生胡瑗,皆桃李滿天下。
在這樣的社會風潮下出生的向皇后,在閨閣之中,就接受了正統完整的儒家基礎教育。
她甚至可以寫出不錯的詩詞,具備一定的藝術素養。
自然,向皇后對教育趙煦,信心十足!
在她看來,這個孩子就算再聰明,也就八歲而已。
以她在閨閣中所受的教育,所讀的經典積累來看,還怕教不了?
向皇后甚至在心中,躊躇滿志。
“我兒,母后一定將你教好!”
趙煦于是領著向皇后,來到他的書案前,指著放在書案上的書冊與紙張,對向皇后道:“兒前時蒙太母賜書,以圣人春秋之經下賜……奈何兒才少學淺,于春秋之意,實難讀通,不得已,乃求助于太母……”
向皇后聽著趙煦的敘說,差不多將事情弄明白了,便對趙煦道:“母后明白了!”
“只不過呢,以后我兒,若是想要讀書,可遣人來坤寧殿與母后說……”向皇后柔聲的說著:“便不要再去保慈宮中,勞煩太母了!”
“太母她老人家,母儀天下,也未必有很多時間!”
“我兒知道了嗎?”
趙煦立刻就乖巧的點頭:“母后,兒知道了!”
但在心中,他已是輕笑起來。
看吧!
女人之間的競爭,總是很容易就能挑起來的。
在現代,一個包包,一瓶香水,一個口紅色號,就可以挑起兩個女人之間的明爭暗斗。
而在這大內宮廷的太后、皇后,擁有四海,自然不會為了那點小東西競爭。
可是名利二字,誰能逃得了?
向皇后或許沒有權力欲。
可她也有她在乎,且愿意為此斗爭的東西。
她的地位,她的名位,她和她背后的向家的富貴,就是她過去在乎的。
而現在,趙煦通過自己的手段,成功的將他和向皇后綁定在一起,形成母子關系。
于是,趙煦的教育權和撫養權,就成為了向皇后如今在乎的東西。
而趙煦呢?
他只是一個孩子啊。
孩子天真幼稚是正常的,孩子簡單單純也是正常的。
就算不小心做錯了什么事情,誰又能怪他呢?
何況,趙煦不會輕易做錯事情。
假如他要做錯事,那一定是深思熟慮,且必然是為了實現某種目標而做的。
這個下午,趙煦就在向皇后的輔導下,在慶寧宮中,開始了‘學習’。
看似,一切都是向皇后在主導,也都是向皇后在諄諄善誘。
而八歲的皇子,只是認真聽講,只是仔細思考,偶爾舉一反三,偶爾發出一些屬于‘聰明’、‘仁圣’、‘君子’之言。
同時,時不時的,趙煦會停下聽講,命人給向皇后煮茶來喝,或者叫向皇后休息一下,親自給母后揉捏肩膀、捶打背部。
不時吐出一句:母后辛苦了,又或者深情的道:“母后諄諄教誨,兒銘記在心!”
總之,好話又不要錢。
于是,一個下午下來,向皇后是滿心歡喜,不僅僅不覺得有絲毫疲憊,她甚至感覺,哪怕在慶寧宮里再教上三天三夜,也不會有任何疲勞。
這種親自教導兒子讀書的感覺,這種兒子認真聽講,同時關心她的身體,不時的與她耳鬢摩擦的母子溫馨剎那。
讓向皇后如飲仙釀,只覺身輕體盈,飄飄然不知今夕是何年?
恍惚中,有時候向皇后看著趙煦那張粉嫩、紅潤、白皙的小臉,會產生一種錯覺。
仿佛是自己那個不幸早夭的孩子,其實并沒有夭折。
他只是被官家,悄悄的養在深宮中。
如今,終于母子相見。
而且,一見面,就好似已經做過了一世母子一樣。
母慈兒孝!
這讓向皇后,哪怕離開了慶寧宮,回到坤寧殿,也一直在回味,也一直沉浸在母子交流的溫馨氛圍中。
于是,這個晚上,坤寧殿里的皇后,十年來第一次,坐到了梳妝臺前,讓張氏給她梳妝打扮。
同時,向皇后在心中,開始期待,明天在慶寧宮里的教導。
她已經沉醉在這樣的氛圍中,甚至恨不得永遠停留在這樣的時刻。
不過,隱憂還是在的。
向皇后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的模樣,回憶著下午的教導。
六哥實在是太聰慧了!
如今,雖然稚嫩,但已經可以提出很多讓向皇后都感覺詫異和驚訝的問題來。
向皇后感覺,長此以往,自己這個母后,恐怕就要跟不上六哥學習的速度了。
這怎么可以?
不過,不要緊!
向皇后想起了在閨閣中時,父祖和她講過的國朝舊事。
章獻明肅皇后臨朝稱制時,養育仁廟于膝下。
因章獻明肅皇后忙于政務,所以,仁廟的照顧和撫養,實際上是由楊淑妃,也就是后來的保慶皇太后撫養。
這當然是不可取的!
但,章獻明肅做了另外一件事情,讓向皇后的父祖稱贊不已。
那就是,讓神童才子晏殊,陪伴仁廟讀書。
向皇后想到這里,就問著身后矗立于帷幕外的嚴守懃:“嚴守懃,如今的皇子閣箋記是何人?”
嚴守懃低著頭回答:“奏知圣人:今皇子閣箋記,當是翰林學士承旨鄧潤甫!”
“鄧潤甫?”皇后皺起眉頭,和高太后一樣,向皇后也不喜歡這個曾經深治鄭俠案的大臣。
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向皇后比高太后更討厭鄧潤甫!
向皇后之父向經,為何后來要去青州為官?
原因就是,他在汴京城里待不下去了。
為什么待不下去了?
因為向經被人舉報,他在市場上影占行人,掠奪民財!
但,在向經之前的外戚,影占行人是常有之事。
劉家、楊家、曹家、高家,誰沒有做過?
怎么偏偏到了向家就不行了!?
你王安石、呂嘉問是在針對我向家吧?
最重要的是,向經因出知青州,染病而死。
向皇后竟沒有來得及見自己父親的最后一面!
這讓她和她的兄弟,遺恨至今!
于是,鄭俠在向皇后這里的地位,就迅速躥升。
沒什么原因,只因為鄭俠讓王安石顏面掃地,替向皇后狠狠的出一口惡氣!
如今,聽到昔年窮治鄭俠之罪的人的名字,向皇后要是能夠高興的起來,那才叫有鬼了!
可是,嚴守懃的一句話,卻叫向皇后心中的怨氣,煙消云散。
“圣人,皇子閣箋記,乃是延安郡王之臣也!”
“故事,國朝潛邸大臣,乃天子心腹,必有大用!”
這話,讓向皇后想起了韓維、李純。
這兩人,都是官家潛邸時的記室參軍,也都深得官家信重!
特別是韓維,王安石就是韓維向官家舉薦的!
于是,點點頭,道:“汝說得對,卻是吾疏忽了!”
鄭俠只是一個外人。
六哥卻是她的兒子。
孰近孰遠,一目了然。
雖然說,鄧潤甫可能從來都沒有見過六哥。
可,他是皇子閣箋記,六哥唯一的潛邸大臣!
這就足夠了!
于是,這天晚上,向皇后連夜派人,到了慶寧宮,抄錄走了趙煦手中的春秋谷梁傳和高太后的答書。
同時,內宿皇城待命的翰林學士承旨鄧潤甫,被皇后教旨,傳喚到了集英殿。
這一夜,集英殿中的燈火,亮到了子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