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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歌篇第十章 姬旦遭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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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旦兒你說什么胡話。”

  姬昌的目光帶著幾分笑意,在一旁火盆的照耀下,他沉重的抬頭紋似乎布滿了溝壑。

  “為父如何會殺了自己的孩子。”

  “我們之間其實沒那么多的感情,在我幾歲時我就去了朝歌城。”

  李平安平靜地說著。

  說實話,他面對姬昌,完全沒有任何壓力,他現在所想最多的,就是不給姬昌更多壓力。

  這位人前威風、賢明、開朗,會很多道理的西伯侯,實際上背負了太多壓力,超過他自身承受能力的壓力,以及……足以讓他內心扭曲的壓力。

  李平安繼續道:

  “父親,我知道你在懼怕什么,你怕我給家族招來麻煩。

  “您眼中的商人是什么樣的,我能理解,也能想象到,您眼中的商王就是商人這個群體的領頭羊。

  “但父親,我并不是商人,我是周人,生于西岐、根也在西岐。

  “您如果擔心,稍后我能嚇退神仙的消息傳去朝歌城,會引發商王的猜忌,那我可以離開西岐城,去虞國躲避,或是隨便去哪兒都可以。

  “您沒必要在這里殺死我,然后再對外宣布我被神仙帶走了之類的話。

  “雖然這樣對您而言是件好事,您能趁機提升一下自己的威望,以及對其他諸侯的影響力,讓他們看到……瞧,我們周國在神界也有人了。”

  姬昌喉結微微顫動,他和煦地笑著:“你這個孩子在胡說什么?虎毒尚且不食子。”

  “因為您不只是我的父親,還是西岐之主,周人的王。”

  李平安雙手揣在袖中,輕嘆了聲:

  “我不想與您出現什么爭執,因為我覺得,如果換了是我面對這種強壓,做的定不如您。

  “父親,我們可以開誠布公的談一談。”

  “談?談什么?”

  “滅商。”

  少年姬旦的嗓音在這個地窖中來回飄蕩。

  姬昌皺眉注視著姬旦。

  李平安的目光帶著幾分嘲弄,這讓本打算暴怒說一句‘逆子何敢忤逆大王’的姬昌,莫名壓下了火氣。

  姬昌沉吟幾聲,表情變得平靜且冷漠,一雙眼睛盯著眼前這個少年。

  十分陌生的少年。

  “你為何……為何如此聰明,比你大哥還要聰明百倍。你此次回西岐城,可是大王讓你來試探為父?”

  “父親猜錯了,”李平安笑著拱了拱手,“商王送我回來,只是因為我與他出現了意見分歧,朝歌城中發生的事,想必父親已經知道了。”

  姬昌淡然道:“不錯,大王像是突然發瘋了一般,殺祭祀、滅庖戶,還宣布大典不準再用人牲。”

  “其實,大王在此前就已這般明令禁止了,只是這次做的更直接了一些。”

  李平安緩聲道:

  “孩兒不能說此間的內情,因為知道這些之后,會干擾南洲凡俗的正常運轉。

  “父親可以當,孩兒其實也是天上的神仙,只是因凡塵眾生皆苦,下凡來試著改變這一切。

  “今日現身的那三位神仙,應該也能作為此間例證。

  “所以,父親今夜若殺我,那我不會反抗也不必反抗,這對我而言只是人世間的一次旅途,我可以有更簡單也更直接的方式,像是那位大王一樣,暴力地去解決這一切。”

  姬昌許久沒說話。

  他在消化李平安的這些話語。

  姬昌問:“真不是大王讓你試探我?”

  “父親在大王身側安排的人還少嗎?”

  李平安溫聲說道:

  “父親應該知道,大王發了這次瘋之后,就大病一場。

  “孩兒已預感到他性情將有變化,故提前回返。”

  姬昌沉聲道:“朝歌城的消息一個月才能傳到這里,不過你說的這些,確實與你離開朝歌城時間都能對應,朝歌城那邊群臣驚懼,都認為大王此次昏睡,就是神明在懲戒大王,天將降下懲罰。”

  “那父親覺得呢?”李平安輕聲問。

  姬昌道:“應當是觸怒了神靈。”

  “那父親就這般理解吧,”李平安輕嘆了聲。

  果然,中年人的理念是最難更改的。

  “孩兒來凡俗有孩兒自身的使命,不為商,也不為周,言盡于此,孩兒當回去了。”

  “站住!”

  姬昌突然起身呵斥,袖中的匕首滑了出來。

  他拿著匕首,注視著前方少年的背影。

  姬昌的目光不斷掙扎,極度的掙扎,手中的匕首微微顫抖。

  李平安閉目等候。

  如果姬昌決定殺了姬旦,那他并不會多做什么。

  這個世界本身就是錯誤的,一切的源頭都在于自己老師編造的神話,而當前這不過是他眾多責任中的一件小事罷了。

  噹、噹噹。

  姬昌手中的匕首落在了地上。

  他像是失魂了一般,愣愣地站在那,心底的陰影幾乎要將他完全吞噬。

  “你、伱如果是神明,那你告訴我,我該怎么辦?我能怎么辦?”

  姬昌低沉的嗓音帶著幾分無力、幾分憤怒:

  “我們為商人盡心盡力,盡心盡力的抓羌人,抓我們一千年前是同一個祖宗的人,給他們做人牲,去祭祀、去供奉他們的先祖!

  “我的父親就是他帝乙的一條狗!他就算是一條狗!也替他捕獵了那么多獵物,殺了那么多的強敵!

  “結果呢?

  “結果一具全尸都沒留下。

  “就因為他猜忌、他覺得,他覺得我們姬家對他不忠,他是王他就可以這么覺得,因為他是王我們就要去信奉他!”

  姬昌雙手像是抱住了滾燙的銅柱,怒吼的嗓音在此地回蕩:

  “我們周人變強就是有錯,我們人越來越多就是有錯,我們威脅到了他們商人就是有錯,我們早就不得已把一半的族人分出去,他們還是覺得我們有錯!

  “這是王嗎?這是王嗎!他配嗎……配嗎……”

  李平安閉目不言。

  姬昌在后不斷喊叫著,釋放著,最后跌坐在了地上,雙眼不斷流淚。

  “旦兒,我真的快被他們逼瘋了!我真的、真的。”

  “父親,”李平安低聲道,“你如果要殺我,我并不會怪你,動手就是。”

  “你知道的。”

  姬昌看著那把匕首,終究還是仰頭嘆息。

  “國若滅,家必亡,這么多周人在看著我……我不能把周人的命搭上去。”

  李平安閉上雙眼。

  凡人諸悲莫過父子相殘。

  他靜靜等著,聽到了那緩慢且無力的腳步聲。

  單憑姬昌現在的狀態,少年姬旦想反殺其實很簡單,但李平安此刻并未動彈。

  他眼前不斷浮現出一幅幅畫面。

  天地殘骸;

  眾生在滅世的火焰中沉淪苦海;

  一次次開天,一次次注定的命運。

  沒人知道他的迷茫,沒人知道他的憤怒,而活到了現在,合道了的他,只能一步步前行,被推著前行,在一個被設計好的甬道中。

  他現在只想去完成這一切,去打破前方那一面面墻壁。

  在這里離去,或許也是好事,他可以更專心去謀劃封神,去領悟諸多大道,去走這條他不得不走的路。

  不用或許,這就是好事。

  東皇選擇用遺忘和消失來對抗他的命運。

  而他,必須想辦法去盡量治愈那個一走了之的老人所留下的創口……

  一只大手摁在了姬旦的肩上。

  李平安在等匕首刺他背部的痛感來臨。

  另一只手突然摁在了他的胸口,用力向后摁著,讓他落入了一個不算寬闊的懷抱。

  李平安愣了下。

  背后姬昌的哽咽聲,讓他有些回不過神。

  “我怎么會殺我自己的兒子,我怎么會殺我自己的兒子……你告訴我該怎么辦,旦兒,你告訴為父,為父到底要怎么辦,我怎么辦才能保護你們……商人有那么多先祖在上面啊。”

  李平安沒有答話,心底暗自一嘆。

  那夜過后,姬旦再未出現在西伯侯府。

  西伯侯姬昌對外放出消息,說自己的四子姬旦被神仙接去。

  只有西伯侯身旁的幾個親信老侍衛知曉,四公子就在西伯侯府,只是在地下呆著,腳上多了一副沉重的鐵鏈。

  這幾個老侍衛負責給姬旦送飯,且每個都是不識字的聾啞之人。

  被囚禁了。

  李平安著實沒想到,姬昌會用這樣的方式。

  不過,姬昌的目的也完全達到了。

  根據他在天道中的觀察,姬昌放出四子姬旦被神仙接走的消息,再加上西岐城內外盛傳的姬旦可夢中會神明的消息,西伯侯姬家在八百諸侯中的威望直線上升。

  這般消息漸漸傳去了朝歌城。

  商王帝辛對此并未有太大的反應,而帝辛身旁的幾位大臣,卻聯名上奏。

  “大王,西伯侯四子之事如今在各地傳的沸沸揚揚,此事若不加以處置,恐怕諸侯人心思動,釀至災禍。”

  “哦?”帝辛口中念著姬旦之名。

  他總覺得這個名字十分熟稔,心中也有些親近,但仔細思量,終究覺得,此事如大臣們所說那般,并非什么善事。

  帝辛道:“如今各家諸侯如何評價姬昌?”

  “這個,”商容道,“都在說姬昌賢德,有上古遺風,西岐城風調雨順乃是有神明護持,姬家當興。”

  帝辛眉頭微皺:“姬家當興,那我商人是不是要讓位于周人啊?”

  幾位大臣接連開口:

  “稟大王!先帝斬季歷,便是忌憚這周國國力太盛,姬昌本就懷恨在心,不臣之心定當是有的。”

  “大王,先帝斬季歷已讓諸侯頗有微詞,最少有半數諸侯都道先帝殘暴,若再對姬昌起殺心,怕是有諸侯思及自身,定要反矣!”

  “臣以為,我大商已是失卻了鎮服他們的實力,且過去十數代以來,我商人之兵、甲、車、騎等軍術,皆為諸侯習得,此事乃如今社稷動蕩之根本!若不展我商軍之威,如何能定諸侯之心?”

  “嗯。”

  年輕的帝辛面露糾結,抬頭看向一旁比干。

  “皇叔覺得如何?這姬昌,該如何處置?”

  比干笑了笑,緩聲道:“殺也可,不殺也可。”

  “哦?”帝辛不解,“皇叔此言如何解?”

  “殺姬昌,就要滅那周國,滅周也要滅虞,此兩者需動我商軍主力。”

  比干慢條斯理地解釋:

  “故,此戰只能勝、不能敗,姬昌只能死、不能活,不然朝歌城后續必被諸侯聯軍吞沒。

  “大軍一開,諸事退避,兵器甲胄糧草必須充裕。

  “若不殺,那就簡單一些,若陛下不放心姬昌,不如就讓他來朝歌城中,做那諸侯之表率,東西互制。”

  帝辛略微沉吟,皺眉不語。

  他扭頭看向了一側石柱前坐著的身影,最近剛見識過這位太師‘真本領’的帝辛,嗓音都變得有些溫柔。

  他問:“太師以為如何?”

  其實帝辛有三四位少師,他登臨王位之后,少師自動晉為太師,太師更像是一種敬稱。

  而聞仲,自金鰲島修行歸來不久,額頭修出了神眼,能呼風喚雨、騰云駕霧,更是有一群神仙道友為伴,帝辛自是有三份懼怕。

  聞仲睜開眼道:“大王,此事臣不敢多言語,只是臣覺得,姬昌乃諸侯交口稱贊的賢明之人,若賢明之人被大王所殺,大王自會背負罵名,但若賢明之人先失其名,后得其罪,眾人何敢異言?”

  帝辛緩緩點頭,閉目思索,隨后便緩聲道:

  “寡人大婚在即,傳令四伯侯提前入朝歌城中,待寡人大婚之后,自會與他們分封。

  “東西互制,不失為妙策。”

  眾臣大半松了口氣。

  大王可能不太關心這些,但他們卻是知曉的,如果是征討一些小方國,或者離著朝歌城比較近的大諸侯,其實想都不用想,滅掉他們十分輕松。

  可若是遠討西岐,陷入苦戰,糧草都是巨大的問題。

  比干心底暗嘆。

  王室各支脈規模太大,就如無底洞般,吞噬著商國之熱血。

  不過,他也非沒有解法,稍后只需給他一個合適的機會,他自當為商人革新舊制。

  聞仲坐回了自己單獨享有的座椅,額頭豎眼閉合,撫須作出一幅高深莫測之狀。

  其實……

  ‘唉,離開朝歌城太久,國事有點不擅長了,莫要露餡才行。’

  西岐城,西伯侯府,地下密室。

  李平安捶打了幾下有點發酸的肩膀,將那重重的竹簡放回書架,帶著鐵鏈走回自己的簡單床榻。

  有一個好消息,也有一個壞消息。

  好消息是,姬昌雖然囚禁了他,卻對他更信任了,還給了他一個任務。

  壞消息是,姬昌想讓最聰慧的兒子姬旦,繼承他的六十四卦,以及各類推演之法、治世理念、養民之策,還要定期考核抽檢。

  李平安是真的沒想到。

  他堂堂天帝,合道之道主,超脫者之執念,竟然還有應付考試的一天。

  這事還真別說,他的眾生道,每日感悟源源不斷,那叫一個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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