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面對著墨臨淵有些激動的問候，此冷面老道并未有多少反應。
他拄著拐杖緩步向前，陰鷙的目光盯著墨臨淵，嘴角露出了幾分冷笑，用暗啞的嗓音說道：
“墨老不是已經投奔了新天帝，再稱呼我這般上古天庭的余孽為殿下，恐怕有些不妥吧。”
墨臨淵已是快步前迎，不斷地拱手作揖。
“殿下您安然就好，安然就好！數萬年不知您行蹤，老臣心底著實掛念！”
“哦？”這老道緩聲道，“而今我自號陸壓道人，墨老莫要喊殿下了，喚我名號就可。”
墨臨淵忙道：“規矩不可廢，天規不可背！您一日是臣的殿下，那生生世世都是臣的殿下，殿下您快上座！”
“不必了。”
陸壓道人目光少了陰冷，多了幾分自嘲。
他目光掃過各處，淡然道：
“你的病癥卻是越來越深了，此殿已讓貧道有些膽寒，去外面聊吧。”
“殿下，瞧您說的，臣這不是病癥，是對天道的認可與感恩。
“那咱們去偏殿。”
墨臨淵苦笑：
“都是為天道謀劃，臣也不想做這般惡事，可著實沒辦法不是。
“這世上有些事，總歸是要生靈去做，不同的只是好靈來做還是壞靈來做。”
二者歸于偏殿。
陸壓道人抬手在臉上摸了摸，取下一張薄薄面具，顯露出了中年面容。
他坐在蒲團上，目光泛起幾分回憶的神色，緩聲道：
“也是在這個大殿中，墨老將我從天宮廢墟中救回，就在此地療傷，這般恩情，陸壓自是不敢忘卻。”
“殿下您太見外了。”
墨臨淵笑呵呵地道：
“也幸虧，那時臣還沒得現在的名聲，與天道關聯并不算太深，沒有救誰誰損的魔咒。
“當時臣都以為您撐不住了，殿下還是靠著自身大毅力撐了過來……此事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陸壓道人將手中面具扔到面前的矮桌上，又問：“你拜過新天帝了？”
“這個……”
墨臨淵面露尷尬，低聲道：
“機緣巧合、因緣際會，與新天帝碰過了幾次面。
“不過此事乃天道驅策……”
“呵，”陸壓道人冷笑了聲，問：“墨老覺得這個新天帝如何？說實話就可。”
墨臨淵沉吟幾聲：“這倒是不好評價，新天帝與人族同氣連枝，對百族有明顯的排斥，不過他的本領也著實不低，自出世以來才短短歲月，就讓西方教損失慘重、唯恐避之不及，應該也是有幾分才干。”
陸壓道人冷笑道：“那墨老何時去新天庭任職啊？”
“這、這是如何說的！”
墨臨淵那張老臉上帶了幾分紅潤，苦笑道：
“殿下您今日這是非得擠兌擠兌老臣不可？老臣就這么點心愿，為天道效命、為天地增壽。
“您看，老臣上古時，不說是嘔心瀝血，也是盡心盡力為天帝陛下做事，可并無半點對不住金烏一族……”
“也罷。”
陸壓道人雙眼微微一瞇，繼續道：“今日我前來自非是為了擠兌墨老，而是想問墨老一個問題。”
墨臨淵忙道：“您問、您問就是。”
陸壓道人沉默了一陣，似是在想該如何問，最后緩緩吐出一句：
“我該如何，才能感應上古天道？”
墨臨淵明顯怔了下，雙眼帶著幾分茫然，喃喃道：“上古天道？天道不就是這般天道嗎？”
陸壓道人皺眉道：“墨老跟我還裝糊涂嗎？”
“非也，非也。”
墨臨淵抬手抹了把臉，眼中的茫然并未消退，只是道：
“殿下您這么一問，老臣倒是有些糊涂了，怎么還有上古天道的說法，天道自上古而來，不是已經成現在的天道了嗎？”
陸壓道人仔細瞧著墨臨淵的表情。
很快，陸壓道人搖了搖頭，緩聲道：“那可能是我聽到的傳聞有錯，墨老不必費心了，此事我再去查證。”
墨臨淵問：“殿下，您要查何事？新天帝如今駐扎在西北方位的空濛界，您不如去那邊問問，老臣愿意為您引薦新天帝啊！”
陸壓道人皺眉看著墨臨淵，緩聲道：
“你覺得，新天帝能容下我這頭世上僅有的金烏？”
“殿下您有所不知。”
墨臨淵眉飛色舞地道：
“這位新天帝李平安氣度非凡，求賢若渴！連遠古龍族都能聘回作為天道助力，如何容不下您？”
“呵，墨老的意思，貧道已明白的透徹。”
陸壓道人抬手覆上面具，抓起拐杖、起身朝殿外走去，身形化作黑煙逐漸消散。
“墨老自己去服侍新天帝吧！
“六教主成圣，這新天庭他日不過六圣之傀儡！
“貧道今后，說不定會站在墨老的對面，到時還請墨老手下留情。
“貧道會擇日去那空濛界，掂量下李平安是否夠資格做這個天帝！”
“殿……”
那黑煙已是消失不見。
墨臨淵坐在偏殿角落，探身朝殿外看了幾眼，確定陸壓道人確實離去后，這才輕輕舒了口氣，心底暗自計較。
‘這位殿下怎么突然就現身了？’
‘等六圣回歸、上古殘存天道會立刻被如今的天道同化，所以他心急了？’
‘唉，這也是個癡兒，何必如此執著？金烏一族被滅是因罪孽深重，當年留伱一命是因金烏一族尚有一絲天帝氣運，天道給這個天地多留個備選。’
‘此事還是要快些稟告給陛下知曉，這位殿下現在神通了得、寶物驚人，確實不好對付啊。’
墨臨淵搖了搖頭，嘴角劃過少許冷笑，隨之就恢復成了一幅和氣模樣。
不多時，一頭漆黑的烏鴉離了北俱蘆洲，朝天外極速遁去。
與此同時。
離空濛界不遠的一艘巨大銀梭中。
偽裝易容乘此銀梭六日方才抵達空濛界附近的李大志，與梭子上的數百煉氣士一同，探頭朝外看去。
漫無邊際的虛空中，一座小天地正緩緩前行，此小天地的天地薄膜安然無恙，其上有幾顆大星閃爍，不知是哪般陣法。
隨著這艘‘空濛專線’大銀梭向前飛馳，梭子內的眾仙發出了陣陣驚呼。
無他。
一條條體長數千丈的巨大蛟龍，自這小天地前不斷翻涌飛騰，它們的背部環繞著一只只粗壯的仙寶鏈條。
這個小天地，自是由這數十頭蛟龍所拉動。
艙內眾仙贊不絕口，都在說新天帝如何如何威武，竟能收服如此多的蛟龍。
也就扮成了一名散修的李大志，此刻略微皺眉，想著兒子來信中提到的龍族之事，暗自搖頭。
這些蛟龍不過是龍族的奴仆，被派出來給龍族賺功德罷了。
蛟龍們的實力自是遠不如真正的龍族，小天地聚攏計劃也因此接連受挫；
現如今空濛界發展異常迅猛，空濛界內已是有點人滿為患，必須盡快向外釋放‘壓力’。
西方教雖從空濛界附近撤走了，但那些兇魔還在。
過去這幾年，已經發生了數十起兇魔偷襲空濛界外巡視仙兵之事，給天庭帶來了些許傷亡，聚攏小天地的計劃，就能解決仙兵被偷襲之事。
李大志仔細思索著，卻也尋不到太好的辦法。
他看了眼袖中那百多枚‘教案’玉符，以及幾庫的寶財……
這才是大事。
李平安最近幾年養成了一個習慣。
每當天帝這份工作帶來的壓力太大，或是他突然閑下來沒事做而牧寧寧閉關修行，他就會如現在這樣：
找個荒山打坐參禪，讓一縷元神之力歸于天穹、藏于白云，自空濛界上方隨風飄蕩。
他就仿佛化作了白云，無拘無束、不必勞心思考任何問題。
畢竟他只是一朵白云。
這是僅限于他一人能領會的樂趣。
過去這六年，對一個新興的勢力而言，自是頗為關鍵。
李平安也是足夠勤勉，沒有辜負人皇軒轅所期，在洪荒天地的西北方位迅速崛起。
這幾年，他陸續推動了空濛界內的改制計劃，從各地凡人均分神廟田產，到各地設置香火衙門處置凡人沖突之事，再到空濛界第一期‘納才’計劃成功吸引大批散修前來投奔；
他定下的每個計劃，都有序推動且取得了階段性的成果。
其他的一些小事，例如開辟東安城到空濛界的‘專屬航線’，參與研發了適合橫渡虛空的大云舟這般小事，在他的功勞簿上都不值一提。
事情也非都是一帆風順。
西方教雖撤出了洪荒天地的西北方位，但經常安排兇魔過來搞事；
李平安則是安排戰巫分組巡視，并開發出了一些檢測‘業障’的天道法器，有效遏止了兇魔作亂。
還有這個……因為龍族那邊‘出工不出力’而被耽誤的小天地聚攏計劃；
李平安當真是想不通了。
龍族無比渴望天道功德，他們身上背負著海量的業障，也因此被天道所棄，成年龍族能生龍蛋但龍蛋根本孵不出活龍。
李平安記得無比清楚。
龍族最開始給的回信，言辭懇切，透露著對天道功德的敬重，說很快就會安排一百龍族由應龍率領，前來行聚合天地之事；
第一封回信中還說，遠古天地本就是龍鳳打碎，龍族出這份力也是償還因果，當如此。
然后……
李平安等了幾個月，沒等來應龍和一百條大龍龍，卻等來了第二封回信。
這第二封回信的味道就變了。
龍族說，他們還需商議一下，龍族貿然回返天地，很容易遭受天罰天譴，希望平安天帝能給予保證，讓天道不劈他們。
李平安拿著那回信翻來覆去的讀，讀了好多遍才反應過來。
龍族在試探。
龍族在賭，他這個天帝現在迫切需要龍族相助，所以想趁機漫天要價。
這也沒辦法，這天地間適合做這個苦力的，還真就只有這些平均實力超強的龍。
西方教兇魔能拉動天地碎片，卻也拉不動被天道護持的已成型小天地。
李平安派人送了第二封信，言辭還算客氣，正式給龍族許諾，不會讓天道劈砍來‘給天道打工’的龍族；
他還著重提及，此事功德無量，如果遇到任何斗法龍族都可以不出手，不會卷入大勢之爭的因果增加自身業障。
然后，李平安等來了第三封回信。
龍族直接蹬鼻子上臉，要求天帝親自去龍古界談此事，還說什么‘龍族乃古之賢族’‘龍族對天地之貢獻卓絕’云云。
李平安的臉黑了好幾天，將龍族回信扔到了一旁，讓那龍族信使自行回返。
他沒罵龍，那都是他脾氣夠好了。
李平安此前想過，龍族漫天要價，大不了就是多給點功德的事；
他是真沒想到，龍族直接搬出了遠古霸主的架子，讓他帶夫人一起，親自登門相邀。
慣的他們！
接下來的兩年，李平安一直沒有給龍族去信。
大家一起抻著就是了。
李平安也是有底氣的。
大不了就擺爛！
等六圣歸來，天庭只是會被六圣鉗制，他有太清老子背書，有通天教主、圣母娘娘的支持，又有元始天尊這位師祖的‘一半支持’，自是無懼西方教。
甚至，李平安還設想了一下，他面前擺著的這兩條路。
第一條：六教主去成圣的這千年，他勵精圖治、斗敗各方勢力，建立強大的天庭，六圣歸來后直接壓制西方教，自己半退休過上悠閑的修行生活。
第二條：擺爛，直接等六圣回歸，一個半死不活的天庭屹立于天地之間，自己做個咸魚天帝，每日聽聽曲兒、看看嫦娥們的小腰、喝點瓊漿玉液，不退休過上悠閑的修行生活。
這不是殊途同歸了嗎？
當然，這般其實也是氣話，他自是不能如此墮落。
李平安等了兩年，等來了應龍的到訪，應龍帶來了幾十條有實力橫跨虛空的蛟龍。
他的聚攏小天地計劃，也總算勉強啟動了。
只是這幾年過去，第一個小天地已要抵達空濛界附近，龍族那邊又有些著急了。
龍族現在所擔心之事，正是李平安接下來要做之事——
他準備將搬運小天地所產生的功德，七成降給諸蛟龍，三成降給蛟龍背后的龍族。
給龍族三成，都是紫遙勸了很久的結果。
按李平安原本所想，他只愿意給龍族一成！
這六年，除卻這事讓李平安火氣有點大，其他時候，他心情大多都是平順的。
欠截教的功德，李平安已發下去大半了，而且每年都邀本次接納功德的那三四十個截教仙親自來一趟空濛界，先吃吃喝喝，再發放功德。
截教內部對他這位天帝的好感度直線上升。
闡教那邊雖有微詞，卻也并未干涉天庭發放功德之事。
有時，李平安也會有些迷茫。
他能確信，自己此刻所做的這一切都是有意義的，造福生靈、一步步構建秩序，親手去改變這個世界。
李平安迷茫的點在于……
他不太清楚，這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生活。
當初立大宏愿，也是被西方教給逼急眼了；
而今真的成了天帝，每日面對繁瑣的事物，還要去努力修行，還要關注臣子們的狀態、必要時候跟他們談談心做做心理輔導什么的……
也就在寢宮中，李平安感覺自己是十分快樂的。
‘要不還是當個昏君吧。’
李平安如此想著，撇嘴笑了笑，心底又漸漸浮現出了兩道倩影。
左邊倩影回眸一笑，兩只麻花辮輕輕晃動；
右邊倩影捧書品讀，清美的面容上掛著似有若無的笑意，似是隨時要開口問詢一聲‘怎了’。
李平安心底微微嘆了口氣。
這六年，紫遙幾乎每日都會出現在他面前，不只做事干練、處置有度，更是對他不斷噓寒問暖。
雖然紫遙還沒忘了六年前那事，總想著約他單獨喝酒；
但這位女大能從自身能力到自身魅力，確實是無可挑剔，整個人都發著光……
更要命的是，李平安發覺自己還真就有那么點動心……甚至還曾自我安慰說紫遙又不是西王母……
‘來洪荒才多久啊，我這道德底線岌岌可危。’
“嗯？”
李平安靈臺微微顫動，那近幾年很少關注的霞光突然綻放光亮。
李平安精神大振！
他這六年已是平穩抵達一品天仙之境，這還是他故意封存了大批來自眾生道的感悟，不然說不定現在已經天仙境圓滿，要去沖擊金仙之境了。
——眾生道的修行方式十分奇特，幾乎等同于，李平安只要勤勉天庭政務，眾生道就能蓬勃發展。
為何封存感悟？
還不是怕前路的天帝斷頭劫？
此刻他的父子神通、預示劫難的霞光突然綻放光亮，李平安下意識就以為劫難起了變化。
他興沖沖探入仙識仔細查看。
沒有任何變化。
自從上次太清觀中‘論道七天七夜’，預示劫難的畫面多了太極圖的虛影，自此就沒了任何變化。
他仔細感應了好一陣，突然啞然失笑。
引發父子神通顫動的，不是劫難出現變化，而是父子神通本身。
瞧他發現了什么？
李平安化作的白云飛速飄到空濛界的角落，瞧著那緩緩落在‘港口’的巨大銀梭，以及銀梭中走出來的一位位洪荒主天地的散修。
‘父親！’
李平安道心頗為歡喜，立刻就要用元神之力傳聲呼喚，耳旁卻突然聽到了一聲熟悉、蒼老、始終帶著幾分諂媚的呼喊聲。
“天帝陛下天帝陛下是老臣我啊！”
荒山密林中，李平安本體睜開雙眼，扭頭瞧向了幾里外躬身做道揖的綠袍老者。
好家伙，他咋找過來的？
天道為啥沒示警，自己鋪開的仙識也毫無察覺。
李平安心底暗驚，卻是習慣性地嘴角含笑，心神大半回歸本體，緩聲道：
“前輩，向前來就是。”
“哎！是！臣有要事稟告！事關上古天庭十太子，他怕是要對您不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