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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一人鎮守孤城,于人世間無敵

  旌旗遮天蔽日。

  一萬兩千悍卒隆隆碾過黃沙,象征月氏圖騰的黃金獸像矗在前方。

  三人游離于大軍之外。

  年邁古稀的老頭雙手各持黝黑斧頭,皺紋密布的臉頰橫貫一條刀疤。

  身側男子一襲黃色道袍,上繡陰陽八卦,左手握鬃尾拂塵,望之仙風道骨。

  落在后面的金發貴婦,身材嬌小玲瓏,背負玄鐵重劍,每踏一步深陷黃沙三尺。

  陣前幾桿“月”字狼旗迎風招展,月九齡緊緊注視三位大宗師,目光飽含期待。

  她雖然決定將所有籌碼都押上賭桌,但更希望少用籌碼,僅憑三人就擊垮賭桌對面那條瘋狗。

  “扎營,翌日進軍。”

  月九齡突然命令。

  輦車內的武將幕僚面面相覷,月雅費解道:

  “祖母,午時才過。”

  “再說最后一遍,公事叫尊上!”月九齡冷喝,風沙刮在臉頰更顯老態龍鐘,沉聲道:

  “本尊的命令不是拿來質疑的。”

  “是,尊上。”月雅默默離開輦車,安排大軍在河灘扎營。

  她敏銳察覺到祖母的精神時刻處于緊繃狀態,宛若一只狂躁的母獅子,隨時準備擇人而噬。

  “尊上,行軍緩慢浪費糧食……”一位武將趨行近前,委婉提醒。

  這場戰役輕而易舉,不需要搬運器械,更不需要壁壘圖,連作戰方針都可以省略。

  別說一萬二精銳猛卒,就算一萬兩千只螻蟻螞蚱,都足夠啃食那個漢奴了。

  月九齡審視他半晌,漠然道:

  “擾亂軍心,陣前問斬!”

  武將還沒反應過來,刀光寒芒閃爍,頭顱飛離脖頸。

  “本尊就是七千里的神明,誰敢忤逆?!”

  月九齡狠狠掃視大軍,隨即拉下帷幔,獨自在車廂閉目養神。

  此戰輸了,后果不堪設想。

  缺少兵額管轄七千里,動蕩在所難免,這還只是其次。

  關鍵那座火山兜不住了!

  一想到孤城有可能曝光,她便不寒而栗。

  “萬二兒郎,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淹死漢奴,老身焦慮過度了。”月九齡呢喃。

  沒有用掌心托舉顧長安頭顱之前,她睡不安穩。

  上任以來,她所有的精力都投入這座萬里孤城,這回也該收獲豐碩的果實吧?

  “天神助我,帝國永垂不朽,月氏富貴萬代。”

  車廂傳來輕微的祈禱聲音。

  一座城孤零零兀立在偌大的曠野荒漠,看上去就像夜里的一盞燈火。

  每塊磚墻都曾經歷過流血和死亡,可如今在灼熱的陽光照耀之下,竟有種恢宏莊嚴之美。

  漫卷的沙塵逐漸平息,大軍一眼望不到邊際,像黑壓壓的烏云。

  四野寂靜得瘆人,彌漫著瀕臨死亡的氣息。

  道士懸空而起,拂塵揮起帶動六丈高的氣浪,聲震云霄:

  “請顧長安赴死。”

  望樓塔臺,紅袍男子披頭散發,渾身刺目的紅色,仿佛將畢生罪孽殺戮都蓋在身上。

  隆重而熾烈,似乎即將自焚燃燒,在萬軍陣前舉行自己一個人的葬禮。

  “真看得起我。”顧長安面無表情,自城頭沿墻而下。

  戰場令人窒息的沉默,往往比任何殺戮都要來得震撼。

  當一個人鎮定從容地走向萬軍,那是何等壯闊波瀾的場面,霎那間天地肅靜。

  道士望著鮮艷紅袍,那樣堅定的步伐,無畏的身形并非逞英雄氣,只是守護人世間不值一提,卻又重若千鈞的民族信仰。

  “中原負你!”他有感而發。

  固執也好,愚忠也罷,他崇拜這樣的氣節,因為這是人性最高貴的東西,也是他想擁有卻害怕擁有的東西。

  “體內流著華夏血脈,命中注定。”顧長安倒是坦然,一動不動矗立在血色纛旗旁。

  輦車里的月九齡表情森森,她無法干預大宗師怎么看待漢奴,但絕不能容忍麾下兒郎心神搖曳!

  一個個面色呆滯,眼底赫然有崇拜之色。

  “列陣,奏響號角!!”

  輦車傳出尖銳的嗓音,經由侍衛之口傳遍戰場。

  悍卒打了個寒顫,回過神來。

  剛剛有那么一瞬間,他們沉浸在孤城男人的蓋世氣概中,隱隱被黑暗里奮勇前行的精神所感染。

  從軍以來,哪里見過這樣一人獨抗萬軍的驚悚場面?

  清醒了,悍卒眼神恢復狠戾。

  漢奴不死,他們要死!

  帝國就是天道,就是地靈,就是人世間,見者必須臣服。

  否則殺無赦!!

  短暫時刻,一座座戰塔搭建完畢,猶如云端上的閣樓俯瞰孤城。

  號角手鉚足了勁兒,吹出了帝國流行的一段曲調,騎兵隊的大小頭領聞聽角鳴,扯開喉嚨放歌,聲音狂熱高亢,在戰場回旋不止。

  安靜被死亡的喧囂淹沒,方圓百里充斥著瘋吼聲。

  刀疤雙斧大宗師是典型的圣城狂熱者,他雙眼殺機溢滿,指天厲喝道:

  “拒降就是破壞帝國擬定的西域各族共榮戰略,肆意屠殺無辜戰士,你顧長安靈魂沾滿罪孽,今日老子替天行道!”

  雙斧高懸如陀螺般旋轉,氣機灌來,似有無窮偉力。

  “好一個替天行道。”顧長安頷首,笑了笑:

  “大好頭顱,誰來砍?”

  “誅!”

  雙斧平平落下,完整切割出截然相反的南北氣浪,呈犄角之勢夾擊巍然屹立的紅袍。

  顧長安視若無睹,盯著纛旗輕語道:

  “搶你一百劍,斬你項上頭。”

  剎那間,但凡是手持劍器的蠻夷悍卒皆毛骨悚然,長劍無端出匣,懸浮空中,停而不墜。

  戰場之上,恰好懸劍百柄,劍陣威嚴,劍勢浩蕩。

  “小心!”道士面露駭然,下意識轉視刀疤武師。

  “不對……”他捕捉到氣機流轉,拂塵赫然疾向金發婦人。

  后者察覺危險,重劍出鞘,劍刃燃燒火焰。

  百劍一劍遞一劍,在空中像一條蜿蜒的長蛇,首劍裹挾無邊氣勢,垂直墜落而下。

  像針線穿過針孔,金發婦人還沒抬臂抵擋,天靈蓋就被貫穿,整個人穿成兩截,飽滿的臀部竟真像從中掰開的蜜桃。

  “斬!”

  趁四周奔走的氣機還沒潰散,顧長安口含天憲,百劍以最后的劍勢撞擊在燃燒重劍之上。

  月九齡四肢冰涼,婦人大宗師分裂的尸體就像一柄錐子,狠狠刺進她的心臟。

  就死了?

  怎會如此……

  “陣型后退!!”輦車侍衛瞳孔驟縮,不得不僭越,咆哮發號施令。

  無主重劍被百劍撞進陣中,恰好墜落在軍陣輜重,里面的猛火油遇上劍刃的火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燃燒起來。

  此時已是中午,烈日高懸中天,本來便已酷熱難當,加之東風又起,烈焰濃煙一齊沖向蠻軍,人人睜不開眼目。

  因過于惶惶,蠻夷在煙霧中刀槍亂舞,軍陣亂成一團。

  “漢奴該死!”刀疤宗師目睹好友殞命,臉龐扭曲,驅動雙斧落下。

  顧長安本就是搏命的玩法。

  他破境帶來的內力悉數付諸一劍,今天會吹響死亡葬曲,能殺多少是多少。

  沒了氣罩防御,雙斧如山岳般沉重墜落,劈砍在雙臂,顧長安整具身軀都被擊飛。

  “魔孽!”

  刀疤宗師面色震驚,肢體能不斷,猶如萬年隕鐵鍛造的身體,至強一擊竟只傳來骨骼的斷裂聲。

  顧長安砸倒在黃沙里,臂彎兩個血窟窿掉出指甲蓋大小的一些骨渣。

  他試圖把身體直起來,可是剛才那一下實在太疼了,挪動身軀都痛徹骨髓。

  艱難匍匐幾步,撿起血劍洞穿肩膀,熟悉的痛苦快感讓他緩緩起身,血氣開始往四周彌漫。

  “快布網!”

  月九齡注意到猩紅的劍氣,近乎發瘋似的在輦車里咆哮,椅子扶手都被拍爛了。

  陣前戰塔傳出啼鳴聲,木制憑欄竟盤踞著一頭頭七彩鵬鳥,似有默契般展翅翱翔,口銜網絲相繼吐露。

  霎時,戰場上出現異景,紅袍男人上空籠罩著一片七彩巨網,詭異而玄妙。

  “好!”

  月九齡狠狠揮舞拳頭,這就是呼延老匹夫帶來的武器,來自深淵豢養的大鵬。

  西蜀戰場,北涼和趙國十萬援軍,就是被帝國新式武器給鎮壓,屠殺漢奴如屠豬狗。

  底牌盡出,吟唱葬曲!

  “放箭!”

  由于興奮,月九齡滿臉漲紅,姿態又恢復了從前的不可一世。

  隨著命令傳達,陣前萬千強弩齊發,粗大長箭暴風驟雨般沒入七彩網中,密密麻麻聚攏根根不墜。

  血色劍氣往外擴張九十丈,顧長安抬頭望著箭矢世界,他知道今天要跟死神共舞了。

  “滅寇!!”

  鎮守孤城第一次,顧長安歇斯底里的怒吼,似乎要將往后余生的力量都宣泄在這一刻。

  葬滅的猩紅劍氣狂涌而出,血色空間在軍陣上空凝聚,每一縷劍氣都滲出血滴,仿佛兇獸張開血盆大口。

  城內最高的都護府,秦木匠和幾個殘廢老人雙眼濕潤,他們看到了無邊無際的蠻夷,他們也聽到長安不甘的怒吼。

  或許死亡是一種解脫,長安太苦了。

  城破的瞬間,他們這些累贅肯定自刎殉國,絕不能落入蠻夷之手。

  足足六十二年,安西全軍無一人辜負神洲華夏。

  可民族卻辜負了長安!

  為什么啊!

  為什么不給他一絲希望,二十二年前生在絕望中,又要死在絕望里,偌大的神洲,怎么就不能給他光亮。

  哪怕就一點點。

  荒漠上,血色劍勢擺成一個龐大扇面,毀滅氣機的聲音清晰而又恐怖。

  蠻卒顫抖著,蹣跚著,可劍氣襲進身體的一瞬間,相繼發出震天裂地的嚎叫。

  “娘……”

  那聲音已不知是呼救,還是哭泣阿鼻地獄中眾餓鬼的呻吟。

  臨死之前,或許都渴望回到最初的出生之地,回到母親的肚子里。

  一聲聲“娘”響徹云霄,一具具面目全非的尸體橫陳陣前,黃沙鋪蓋血肉泥漿。

  “殺他,殺他,殺他!!”

  月九齡心如刀割,恐懼憤怒促使她不斷重復這兩個字。

  道士面色蒼白,這是他經歷過最恐怖的一戰,那一劍怕是跟著顧長安永遠烙印在他靈魂深處。

  “送走!”

  其拂塵輕輕揮動,竟有紫氣縈繞,像是小團云雷降臨身前,橫推出去,欲吞噬鮮血淋漓的孤獨者。

  顧長安身形不墜,一堆堆蠻夷暴斃又給他滋長生命力,血劍斜斬而出,撼大摧堅。

  在觸碰紫團氣機的前一瞬,七彩網罩的萬千箭矢紛紛墜落,幾十根釘在顧長安身體,其余合力撞開血劍。

  紫氣涌來,顧長安七竅出血,不是流出來,而是外面灌進去。

  “漢奴!”刀疤宗師轉瞬掠至,拎起顧長安的頭發旋轉往后摔,轟然砸進血色深淵。

  血劍墜落在身邊,桃花開得茂盛,枝椏染滿鮮血。

  氣竭了,風停了。

  顧長安渾身插滿箭矢,怔怔注視著逐漸黯淡的七彩網罩。

  就這樣吧。

  喧鬧哭嚎的戰場也慢慢安靜下來,穩住軍心的戰陣往前推。

  “壯哉!!”

  月九齡張開雙臂,擁抱天空籠罩的猩紅血霧。

  一劍讓她折損三千兒郎,在秘密武器消失之前,這個堅韌又可憎的漢奴終于倒下了。

  也意味著她剔除心魔,捍衛帝國尊嚴,鏟除華夏文明最后的那一縷精神光輝!

  “神洲在東方,我不可面西而死。”

  顧長安扯了扯血淋淋的嘴角,艱難扭動頭顱,渙散的眸光看向模糊的東邊。

  “我累了,我盡力了,我沒做到,對不起啊。”

  熱鬧和陽光都正離他而去,過往守城歲月在腦海里一幀幀浮現。

  我其實從來不后悔。

  死在中原疆土,真好。

  道士側過眼睛,甚至不敢去看淵底的男人。

  他親眼見證了一個人的精神能爆發多大力量,一個黑暗里的孤獨者是怎么流盡最后一滴血。

  “住手!”

  見刀疤宗師將欲投擲雙斧,月雅一騎沖出軍陣,朗聲道:

  “奉尊上之命,帝國兒郎皆要割一塊肉,謂之榮耀!”

  如果折蘭肅在場,大抵會暴跳如雷,頭暈目眩。

  “一擊殺之”這四個字他囑咐不知道多少遍,為什么不執行!

  可輦車里銀發飄舞的老婦人,依舊被勝券在握蒙蔽了雙眼。

  “撒鹽。”月雅勒住馬韁,居高臨下睥睨著深淵。

  世間最狠的酷刑莫過于此。

  頃刻,漫天飄蕩的鹽粒如柳絮紛飛,無數蠻卒朝深淵拋灑精鹽,幾乎堆砌八尺有余。

  “哈哈哈哈哈……”

  顧長安已經發不出聲音,只是內心在瘋癲大笑,他全身何止一千處傷口,當鹽粒跟鮮血混雜,毛細血管在凝滯,七魂六魄都要顫抖。

  下雪了。

  暴雪來得更猛烈些吧,埋葬我孤獨的靈魂,洗凈民族的苦難。

  “割肉!”

  冰冷的聲音落下,一位悍卒率先跳進深淵。

  顧長安意識模糊,他感受不到槍刃刺進大腿的痛苦,只是突然想起看過的雛鷹飛翔。

  雛鷹在山巔墜落,絕望掙扎不甘啼鳴,即將粉身碎骨之際,它學著撲展翅膀,慢慢飛向山巔,甚至是更高的天穹。

  沒有死透之前,一切都還有挽回的余地。

  是的,還有。

  生命力的味道喚醒一頭行將就木的嗜血猛獸。

  顧長安艱難蠕動五指。

  這株桃樹,他在望樓每天都要看千遍萬遍,僅憑意識就能感知它在何處。

  手指觸摸到樹根,那是經由自己煞氣養成的桃花,一念間便拔地而起。

  轟隆隆!!

  龐大的桃樹連根拔起,樹莖赫然是血色,在深淵震蕩的一瞬間,準備割取戰利品的蠻卒神魂出竅。

  “躲!”道士驚悚震撼,霎時將拂塵橫亙胸前,紫團氣罩護住心脈。

  刀疤宗師只是猶豫那么一瞬間,茂盛桃瓣悉數張開,整株樹朝他鎮壓而來,桃花劍再現江湖。

  “不……”雙斧被枝椏裹挾纏繞,花瓣落在他周圍,一縷縷劍氣切進脖頸。

  其實顧長安也忘了這株桃花是一件新世界的靈物,只是死前不想閉眼,便想起它。

  隨著桃花瓣朵朵枯萎,伴隨枝頭叉著一個雙目圓瞪的頭顱。

  顧長安睜開疲憊痛苦的雙眼,輕輕挪動手指:

  “劍來。”

  血劍在深淵跳躍,片刻直起墜落洞穿手臂。

  那顆新鮮凝聚的火種堙滅,就像烈火中涅盤的鳳凰,血霧又再度繚繞周身。

  “撤!”道士頭皮炸裂,拂塵墊于腳底,整個人氣機澎湃,御空八丈高疾馳。

  “晚了。”

  一次次出手消耗掉道士的內力,在面對重獲新生的血劍,他無法像深淵里那個男人一樣周而復始。

  鏘!!

  滿灌的血色劍氣,無關恩仇,只為守護孤城。

  道士背后一條灼燒的傷痕,紫色氣機頃刻潰散,身形墜于地而焚,堂堂大宗師死后連白骨都在燃燒。

  三人俱滅。

  在墓窖般的死寂過后,便是無邊無際的恐懼,宛若死神從踏破地獄鎖鏈,一步步吞噬天地。

  “我想一死了之,你們不讓。”

  顧長安真正站立身子,懸停的桃花樹席卷奔逃的蠻夷,他像血海里剛冒出來的血人般,一步一血印。

  桃花樹上掛頭顱。

  花瓣都枯萎凋零,每根枝椏都牽著一個頭顱,分外陰森恐怖。

  “不可能……”

  月九齡癱軟在輦車里,眼前的一幕讓她從云巔墜入深淵,那個渾身流血的男人無異于深淵惡魔。

  明明已經死了。

  為什么不死……

  而身處半里疆土內的月雅則心臟驟停,她清晰感受到血氣涌來,熾烈到切膚之痛,乃至攫取她恐懼的靈魂。

  桃枝繼續添頭顱,密密麻麻像黃泉河的冥樹,留頭才過奈何橋。

  “跑什么呢?”

  月雅耳畔傳來寡淡的聲音,她駕馬不敢回頭,可身子卻被單手提起,那雙猩紅眼眸近在咫尺。

  蠻卒陷入絕望、死亡、恐懼聯結的失控中,豈會顧及被擒住的尊上孫女。

  “我問你跑什么?”顧長安血發飄舞,懸空掐住月雅脖頸,平靜道:

  “香味也難驅散伱腋下難聞的膻氣。”

  望著煞氣沖天的魔頭,月雅絕望到窒息,像小女孩般顫抖出哭腔:

  “你不是人!”

  “我早就不是人,我和孤城早是鬼了。”

  顧長安低頭一口咬在她的脖頸,啃食細膩薄嫩的一塊肉,女子精致臉蛋被涌出的鮮亮血汁弄得模糊。

  “還有眼睛。”

  那雙曼妙如今充斥恐懼的藍色瞳孔,被兩指深深挖出。

  “誰敢后退,殺無赦!!”

  “列陣迎敵!”

  輦車傳來瘋狂的嘶吼聲,歷經幾十載風雨的帝國老巫婆,在無邊恐懼中找回了勇氣。

  一退就全完了。

  還有七千多英勇悍卒,還沒到窮途末路。

  擂鼓聲隆隆響徹,與漫天血霧匯聚成一場奇跡般的戰曲,怪誕而又悲壯。

  猶如無頭蒼蠅的逃卒遭遇輦車方向無情射手,前后都是死亡,唯有掉轉身形迎向恐怖血人。

  此刻再渾渾噩噩的蠻卒都知道,殺了漢奴才能生還,在萬里孤城,從來沒有投降這個選項。

  他們想降,血人會接受嗎?

  在如此血腥屠殺下,在恐慌蔓延中,蠻卒竟在短時間維持起秩序。

  雕弓如滿月,萬箭齊發,鐵騎隆隆沖向血人。

  顧長安將昏厥的女子當做盾牌,一支支箭矢將其射成刺猬,沒有眼球的血淋淋眼眶也嵌進利箭。

  “小雅!!!”

  看著孫女墜落血沙里,月九齡錐心飲泣,唇邊咬出血痕。

  世上沒有哪個人會對自己嫡孫的死亡無動于衷,何況還是她悉心栽培的繼承人。

  可掠過一陣痛苦的痙攣,她眼神堅硬且兇戾,在黃金獸像下揮舞雙臂鼓舞軍心。

  左桃樹頭顱,右血色劍氣。

  顧長安就這樣平靜走進大軍當中,他很討厭傷口愈合,他很厭惡不知疲倦地殺伐,他甚至都害怕現在的自己。

  可要守住這塊疆土啊。

  猩紅埋葬的劍網籠罩,僅憑意志硬生生匯聚的蠻軍,又因為劍氣肆掠而潰散。

  一場一邊倒的屠殺。

  一個孤零零的身影麻木而機械的揮劍,桃花都凋零了,枝干連同上千頭顱化作齏粉。

  荒漠一雙雙蠕動的半截身軀在血紅的霞光下彌漫著紅色流光,荒蠻而又迷離怪異。

  與無邊無際的尸體融成了一片血的海洋。

  而那個男人,矗立在血海中間,也許還有鮮血涌來,也許永遠看不到盡頭,可他亦如往常一般揮劍。

  再揮劍。

  僅此而已。

  人間煉獄也比不過百里荒漠,從深淵爬起的那一刻開始,這座華夏民族的精神之城就已經守住了。

  一萬二出征大軍,三個圣城調遣過來的大宗師,就這樣星流云散。

  月九齡怔怔凝望著滾滾東嘯的狂風,一種徹骨的冰涼瞬間彌漫她的全身。

  一切難道就這么結束了?

  是的,一切都結束了。

  僅剩不足一千輕裝騎兵發瘋似逃離煉獄屠宰場,崩潰的月九齡現在腦袋里只剩下最后的念頭——

  她的喪鐘已經敲響。

  可她不能死在漢奴手上,不能死在這座帝國墳場。

  足足六十年歲月,她做過女王,也曾是讓帝國聞風喪膽的老巫婆,她輝煌且榮耀的一生,就因為一張委任詔旨,徹底被屈辱和噩夢掩埋。

  輦車跑得飛快,落后半炷香時間,竟超掉輕裝騎兵,往遠處無止盡狂奔。

  顧長安駐劍而立,低頭到處尋找,踩過奄奄一息的蠻夷,在尸體下面翻出幾層血污的纛旗。

  天地間只剩他還站著,天邊飛來大群大群的烏鴉禿鷲,嘎嘎啾啾地起落盤旋。

  顧長安小心翼翼擦掉纛旗上的腳印,連同桿子握在懷里,沉默得像一座雕塑。

  “煌煌中原,天俾萬國。”

  他輕輕喊一聲。

  “煌煌中原,天俾萬國!”

  “煌煌中原,天俾萬國!”

  “煌煌中原,天俾萬國!”

  城頭響起老殘婦孺竭盡全力的嘶吼,他們淚流滿面,卻又高亢激昂。

  在這片血海中,在一萬多具尸體里,孤城依舊沒有沉淪。

  秦木匠哽咽呼喊。

  在神洲無人問津的地方,在孤懸西域的疆土上,一個二十二歲的男人,親手締造載入史冊的奇跡。

  華夏歷史沒人做到過的事情,這個孩子憑借一己之力,在中原長河里鑄下最偉大的豐碑。

  絕對不會被遺忘,中原民族遲早會接過他高舉的火把。

  沒有什么黑暗絕境比得過一人獨對萬軍,當火把傳進中原,由長安始,定會迎接黎明曙光。

  豢養的駿馬沖出城門,顧長安朝城頭笑了笑,想上馬卻連力氣都沒有了。

  結束殺戮狀態,他疲倦到倒下就能沉睡幾天,顧長安綁好繩套,驅使駿馬將他拖行。

  駿馬奔襲,所過之處黃沙留下兩道血污,大約二十里路,顧長安才松開繩子,將懷里纛旗插在黃沙。

  “今……今顧長安告慰先烈,昭示后代,已為神洲開疆拓土二十里。”

  他的聲音漸漸嘶啞,聽上去那么凄苦,仿佛來自四面八方。

  在空曠荒野,顧長安終于能好好睡一覺,他倒在纛旗旁邊,狂風漫卷的風沙很快將他掩埋。

  夢里,顧長安想起自己最喜歡的一句話。

  “揀盡寒枝不肯棲,寂寞沙洲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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