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牛的身軀龐大且略顯粗壯,若是鄉間小路,四蹄踏上去便恨不得踩四個坑出來。
還好這里是夏朝皇都,道路修建的又寬又闊。
這才短短幾年的時間,這里便又煥然一新,甚至看不出此前曾遭受過一次近乎毀壞小半個皇都的地動。
但即使如此,像這樣能夠乘騎著青牛行走在夏朝皇都街道上,也是開天辟地的頭一遭!
不知多少驚詫的目光掃視而來,一來青牛雖有個‘牛’字,卻也只是和牛有些相像之處,歸根結底還是不一樣的,單看腦袋上頂著的那根潔白如玉般的獨角就能明白。
其體型更是比牛寬大,且‘修長’不少,恍如一座行走的小山,想不引人矚目都是難上加難。
駿馬見得多了,騎著青牛的還真是第一次見!
畢竟,這是能與猛虎并肩,卻又食草而生的動物,真當它性情溫順的話,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不少人初見青牛時先是驚異,回過神來之后臉現詫異之色。
這里可是夏朝皇都,豈能縱容此等兇獸于城中行走?
萬一傷到人了怎么辦?
夏朝律法有規定,是不允許將各種威脅性頗大的家伙帶到皇都來的。
很顯然,與猛虎并肩的兕也在其中,別以為換個青牛的稱呼就想蒙混過關。
真當法家吃素的不成?
但青牛在皇都街道上行走了好生一陣。
不時就有巡邏的小吏滿臉煞氣的走過來,然后滿臉討好的轉過身,快步疾走。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夏朝的律法在此時竟有形同虛設之感,一刻鐘的功夫,最少有三波于街道上巡游的小吏見到了那只青牛,竟無一人膽敢上前呵斥!
各個低眉垂目,腳步迅捷,簡直像是逃難而去。
不得不讓人感嘆,這世道怎可至此!
難道法家領袖一走,法家便成了這種玩意兒不成?
“呔,何人膽敢在夏朝皇都乘騎猛獸而行?當吾夏朝律法形同虛設不成?”
不過,總有眼神不好的人。
當青牛靠近越發繁華的街道上之后,剛剛轉角而過,立刻便有小吏走上前來,抽出腰間長劍,眉目冷冽的疾聲呵斥。
“快快下馬.快快下了坐騎,束手就縛,否則定要讓你知道,夏朝因何而強盛!”
中氣十足的聲音帶著幾分爆破音。
一聽就知道,這人絕對是法家的鷹犬。
然而青牛背上的兩人都不為所動。
竟然全都不聽他的呵斥!
那名小吏大怒。
快步而上,長劍揮舞。
竟是毫不猶豫的向著青牛沖刺而去,看樣子是想直接將青牛砍死。
“違背夏朝律法,爾等已有取死之道!”
小吏長劍投擲而出——還好他沒有真的傻到跟青牛碰一碰到底是青牛獨角硬,還是他的長劍硬。
劍鋒呼嘯,當真投擲中了青牛的牛首。
然而,卻未曾有鮮血迸濺出來。
只聽到——
“叮當”
一聲頗為清脆的聲響。
長劍便摔在了地上,滾了好幾圈。
那青牛別說是受創了,連皮都沒有破一絲一毫。
小吏在沖來的途中,這個時候也是湊近了許多,能夠清晰的看到那青牛琥珀色的眼眸掃視而來,眼中竟然還帶著一絲絲人性化的.輕蔑?
小吏大怒!
有不開眼的人在夏朝皇都騎著猛獸行走也就算了,今日竟然連朝廷特發的寶劍都失去了鋒芒?!
夏朝到底是怎么了?
難不成就因為法家領袖辭官告老而去,夏朝便要就此坍塌?!
此時手無利器,但青牛仍在向前渡步,已近至身前。
小吏分明是赤手空拳,卻也半步不退。
橫眉冷目之間,雙拳緊握,竟真的要以肉身為憑,與青牛搏斗。
拳風巍然,小吏赫然是有著幾分武道修為在身,和一只青牛琥珀色的眼眸差不多大的拳頭便要砸落而下。
“夠了。”
直到這時,青牛背上,他沒有看清的兩人之一,才終于開口。
伴隨著那道聲音,無形中的力量強行撥開了他即將砸落而下的鐵拳,他整個人都不由得向后連退三步,沒有一絲絲掙扎的余地可言。
但小吏卻仍未作罷,他猛地一滾身子,從地上撿起了先前投擲而出,疑似粗制濫造的長劍。
此時長劍指天,小吏怒喝道:“吾乃夏朝巡街使,爾等竟還敢反抗?此乃夏朝皇都,容不得爾等放肆!夏朝子民速速離去,通知官府,莫要湊前。
無法無天之徒,還不束手就擒,當我夏朝律法為無物不成?膽敢違逆夏朝律法,任你是誰也無人可護!”
一番慷慨陳詞,不可謂不壯懷激烈。
就連青牛背上的那個人都忍不住輕輕鼓掌。
好壯士!
唯有坐在青牛背前的啟志帝,臉色有些紅潤。
不是,你眼瞎啊?!
你就算沒見過朕,認不認識朕身上穿著的龍袍?
然而啟志帝定睛一看。
那小吏果真是眼神不太好,與一般人的眼眸白黑相間不同,那小吏眼睛竟是通體呈灰白之色,無有眼瞳!
驟然看去,當真是有些駭人。
難怪之前所有湊上來的巡街使看一眼就紛紛掉頭就跑,唯獨這家伙非但不走,反而還敢擲劍揮拳。
還好他不是什么暴君。
否則安上一個刺殺王架的名頭,九族都得一起去玩消消樂。
“你湊的近些,看清楚朕是誰。”
啟志帝強行壓下心中的尷尬,著重念出了‘朕’這個字。
身后還坐著顧先生呢,他自然不好端著架子,更不好說自己是夏朝的皇帝,還嫌臉打的不夠腫么?
所以為了提醒眼前這個字面意義上“眼神”不太好使的小吏,他不得不念叨出‘朕’來作為提醒——此前在顧擔的面前,他是從來都不提這個皇帝專屬稱呼的,一向自稱為我。
這就是夏朝皇帝的分寸感!
局面雖是突發,這般應對,也算是很自然了。
那小吏眼睛都不好使了,耳朵總不至于再聾。
否則他就要狠狠質疑一下,巡街使為什么會有又瞎又聾的人存在了。
然而,最讓他擔心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下來!”
那小吏眉目仍舊冷冽,像是什么都沒有聽到,不過長劍卻是指向了青牛。
顯然也并非是絕對的沒有頭腦之輩。
“你”
坐在青牛背上的啟志帝此時已是如坐針氈。
要不是顧忌身后有顧先生,恐是傷了自身顏面,他只要揮一揮手,立刻就會有八百個大內侍衛沖過來,將那不知好歹的小吏狠狠揍上一頓。
“此子不錯。”
然而,身后那人輕聲開口,卻是一句話的功夫,就抹除了啟志帝心中的郁憤。
“不差這一段路,下來走走吧。”
顧擔從善如流的從青牛的背上躍了下去。
啟志帝也是相當干脆的滑了下去。
畢竟顧先生都不坐了,他坐上去像是個什么話?
“法家門徒,就是這樣,頭腦里只裝著夏朝律法,真是.”
雖是被人從青牛背上給呵斥了下來,但啟志帝怎么說也是夏朝皇帝,什么樣的大場面他沒有見過?
當下一聲略顯無奈的調笑,立刻便將先前的尷尬都給盡數揭了過去。
法家的人嘛,可以理解。
你干的好,你干的好啊!
朕要狠狠的嘉獎你!
然而又是讓他出乎意料的一幕出現了。
那小吏還沒有等到他開口,夸贊一番他的鐵面無私。
便已走到青牛的面前,尋摸一番——似是想要找到青牛腦袋邊上的韁繩。
那當然是沒有的。
一時間無論是小吏還是啟志帝,都怔住了。
開始懷疑人生。
啟志帝甚至忍不住懷疑,今天出門是不是沒看黃歷,這都什么事兒啊!
“放心吧,這只青牛不會傷人的,朕做保證。”
作為帝王,發生什么都不至于當真亂了心性,啟志帝深吸了一口氣,平復下略顯幾分躁動的心緒,緩緩開口道。
“鄭非!你又在做什么?”
一聲爆喝,一群人蜂擁而至,沖了過來,將那在青牛邊上發呆的小吏強行拖拽走。
最前方的那人連忙對著啟志帝俯身行禮,畢恭畢敬的俯首說道:“皇上,鄭非那小子眼神不好使,沒有認出來您。我早就跟他說過,眼神不好當什么巡街使。您放心,我們會好好收拾他的。
沖撞帝駕這種事情,絕不能就這么算了!”
啟志帝:“.”
此時啟志帝的臉色已經不能再用難看來形容了。
如果說鄭非的不給面子,只是讓他有些難受,卻并非不能容忍。
但眼前這個他不認識,或者說此前根本沒有資格面見的他的官吏赤裸裸的討好,簡直是讓人恨不得將昨天吃的中午飯都給吐出來。
最最關鍵的是,這一切,顧先生可都還看著呢。
天可憐見。
他真沒有那么下三濫。
也真不至于以皇帝之尊,跟一個眼神不好的小吏過不去。
一個小插曲,過去也就過去了。
此時這幫人橫插一腳,看似是給他解圍,簡直是給他抹黑!
這會讓顧先生怎么看他?!
商一走,夏朝真正交到了他手里,再也沒有硬骨頭跟他對著干,結果立刻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巧取逢迎,低三下四!
晚上睡覺的時候,先祖托夢不得罵死他啊!
啟志帝氣得腦袋都快要冒煙了,此時牙關緊咬,怒聲說道:“不用干了。”
“是,是!肯定不會再讓他干巡街使了,圣上您放心吧!”
那官吏連連點頭說道。
“朕是說,你不用干了!”
啟志帝大怒道。
“啊?”
那官吏先是一愣。
隨即回過神來,連忙跪在地上瘋狂的磕頭,腦袋磕在皇都的地面上,砰砰做響,不過幾個呼吸的功夫,額頭便已有鮮血滲出,不可謂不用力。
“皇上,皇上我是一片忠心啊皇上!天地可鑒,絕無二意!”
求饒聲不斷的被喊出來。
啟志帝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終于是忍無可忍,上前一腳便將那官吏給踹倒在地,“滾!滾的遠遠的!趁著朕還沒有想砍了你的時候,趕緊滾!”
近乎歇斯底里的聲音從心肺間發出。
按理來說,作為夏朝皇帝,啟志帝的心胸無論如何也不至于狹隘到此等程度,更不至于動輒情緒大變。
但是。
顧先生看著呢!
顧先生看著呢!!!
就好像是剛剛完成了作業的孩童,要將答卷交給家長去看——結果突然沖出來一伙人,對著答卷就是一陣亂寫亂畫,還往上面吐吐沫。
啟志帝忍不了。
完完全全忍不了。
這不是在打夏朝的臉,這是在打他的臉!
在他的治下,在他的面前!
卑躬屈膝,毫無半分骨氣,毫無半分夏朝的風采!
鄭非的鐵面無私,固然讓他難受;可眼前官吏的巧取逢迎,則是真正令人作嘔。
前者會讓他尷尬,尷尬卻也只是自己。
后者卻是在給他抹黑,在顧先生面前狠狠的往他臉上抹黑!
你該死啊!
你是真的該死!
啟志帝胸膛劇烈的起伏著,被氣的不輕。
完犢子了。
商才走幾年啊,顧先生剛回皇都,在他的面前就撞到這么一樁事兒,又會怎么看他?
啟志帝感受到了深深的惡意和疲憊。
做人難。
做皇帝,更難。
做夏朝的皇帝,才是真真正正的最難。
啟志帝黑著一張臉,看著幾乎被嚇傻的官吏狗刨一般的沖地上沖走,以手扶額,心中百感交集,不知如何訴說。
累了。
還是趁早想想夏朝下一任皇帝的年號叫什么吧 “黑著一張臉干嘛?”
然而讓啟志帝沒有想到的是,顧先生卻并沒有生氣,語氣仍舊那般平靜。
似乎眼前的這個小插曲,根本就沒有發生過。
“顧先生我.”
啟志帝難受至極,不知如何解釋,舌頭都像不是自己的了一樣,連個完整的字句都說不出來。
其實不解釋也沒什么,但就好像自己受了委屈,在家長的面前。
不提還好,可一旦提了,就會完全繃不住。
“小事而已。夏朝那么大,不可能面面俱到,便是皇都腳下也一樣。便是在你老爹繼位的時候,商身上發生的事情,還需要我再給你說一遍么?”
顧擔的聲音平緩而淡然,“治理國家,不能只看一處。只要大方向不出錯,某些枝節病變,也并非不可切割。便是再繁盛的樹木,也難免會有干枯、損壞的枝葉。
區別只是有些人看到了病變,就會想著剪除,而有些人看到了病變,卻欣賞起了病變之美,坐看其壯大。
對于一個皇帝而言,這些事情才是真正應當去操心的。”
值得擔憂的不是啟志帝憤怒,而失了帝王威儀;真正要擔心的,是有皇帝樂在其中,沾沾自喜,自認高人數等。
此時啟志帝的失態,何嘗不是一種答案呢?
顧擔自然不會訓斥他。
“是,是。”
啟志帝如同私塾中的學童般,連連點頭。
過了片刻。
啟志帝還是忍不住說道:“那個鄭非.我是肯定不會責罰他的,也沒有準備責罰他,顧先生您相信我!”
“哈。”
顧擔失笑。
啟志帝在他的面前,當真是有些六神無主,連這些事情都要解釋一下。
或許也是因為他回來的時候,出場時機太好,給啟志帝留下的印象著實太過深刻之故。
不過,顧擔轉念一想,卻是說道:“不。就將鄭非給關押下去,那群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但不要傷其性命,也不可羞辱太甚。過些天,我去看看他。”
啟志帝心中一凜,連連點頭道:“是,是!”
一旁的青牛眼睜睜的目睹著眼前一切。
人是來了又去,紛亂繁雜,吵吵鬧鬧。
嘖,人類真是無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