鯉躍龍門之景,顧擔曾與莊生一同去看過兩次。
每一次都有新收獲。
第一次感悟到了身融自然的方法。
第二次更是直接參悟到了自身所欠缺的那一份孤注一擲的魄力,借此成功凝練出了血炁,收獲不可謂不大。
無論從何種角度來說,鯉躍龍門之地,對顧擔而言都是一處福地。
如今莊生雖已不在,但顧擔還是準備再過去看一看。
反正血炁的融合不需要他再去操心,青木化生訣的累積增長也是如此,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出去看一看,萬一像前兩次一樣還有別的收獲呢?
“我要出去一趟,看一看凡塵中的奇景,你要不要去?”
茅草屋前,顧擔看著正在院子里練習著武藝的莊云,隨口問道。
“是鯉躍龍門的奇景嗎?”
莊云眼前閃過一絲欣喜之意。
鯉躍龍門之景,他老爹可是跟他講過的!
只不過上一次鯉躍龍門之時,他才剛剛出生不久,自然去不了。
如今奇景復歸,老爹卻又不在這里了,讓他略有些許不滿。
“對。”
顧擔輕輕點頭。
“我很想去.”
出乎顧擔意料的是,眼中泛起驚喜之色的莊云卻是撓了撓頭,遲疑了一會兒,說道:“但老爹現在不在這兒,我再走的話,家里可就只剩下我娘一個人了。”
短暫的思考之后,莊云竟是搖了搖頭,道:“我就不去了,反正鯉躍龍門之景每十五年就有一次,龍門山就在那,又跑不了,我以后也可以去。”
父母在,不遠游。
游必有方。
如今什么都懂的老爹暫時不在,家里老娘的身體也說不上多好,雖無甚病癥,可曾經經年勞作的身軀已經不知不覺間佝僂了下來,暗沉而粗糲的皮膚也開始在冬日時崩裂,就連滿頭青絲也盡化于白發之中。
每日三餐雖不少,身體卻越來越消瘦。
雖然那份溫柔尚在,可歲月終究不饒人。
“想去就去,老娘什么時候需要你去操心了?”
然而院子門口,端著飯食走來的老婦人卻是一點也不領受好意的瞪了院中少年一眼,手腳仍是麻利的將飯食擺放在了院中的石桌上。
“我吃過的鹽比你吃過的米都多,這村子里到處都是你老娘的熟人,去哪都得被拉到家里坐一坐。要不是還要照顧你個小兔崽子,哪里還用每日操勞?”
說著,又是狠狠的瞪了莊云一眼,“好不容易長大了,還不肯讓你娘歇一會兒啊?滾滾滾,趕緊離遠點!”
她頗為潑辣的擺了擺手,“可算能甩脫你這個小祖宗了,趕緊去家里收拾收拾你的東西,要是耽誤了孔先生的時間,頭發都給你薅掉咯!”
在一番格外不溫柔的訓斥聲中,莊云捂著耳朵,迅速從顧擔的小院中逃離了出去。
“哼,收拾就收拾!”
當莊云的身影沒入自家的房屋之中后,老婦人臉上那頗為‘兇悍’的表情才逐漸褪去。
老婦人看著院子中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顧擔,嘴唇嗡動,欲言又止。
“有什么想要問的么?”
雖然沒有露出眼睛,但外界的一舉一動,顧擔亦是了如指掌。
“我我想問問您.”
老婦人顯得有些小心,她的手掌捏著自己的衣角,粗糲暗沉的肌膚都捏的有幾分發白,“我家那個老頭子.他.怎么樣了?還會回來么?”
距離莊生離開,已過去數月有余。
雖然曾經莊生也曾干過那般一走就是大半年的事情,可走之前也會告訴她,讓她不必心焦。
但這一次,莊生的離開沒有任何的前兆。
他只說自己去村子里轉一轉,然后就沒有再回來過。
莊云那個孩子,還真以為自己的老爹去了很遠的地方。
就怕遠到這輩子都不會再來看他。
她一直很想找機會問一問顧擔,這樣的機會分明有很多個,但又總是有些猶豫。
或許,她的丈夫真的只是出了一趟遠門,還會回來呢?
如果問出口的話,連心中的那一份期望都要沒有了。
但今日,她聽到顧擔說要離開這里,出去看看。
就怕這一去,也猶如天際鴻雁般一去不回。
畢竟便是莊生還在這里的時候,眼前這位來去無蹤,恍如傳說故事中瀟灑自在的神仙人物,也是經常一去就是好幾年。
她.怕是等不起那么長的時間再去問了。
面對這個問題,顧擔短暫的沉默了一瞬。
隨即,顧擔盡可能輕柔的說道:“莊生.化道了。”
莊生生命的結束,與他之前的友人相比,并不能說‘悲痛’。
或許正是因為莊生本人太過豁達,才沖散了那一份悲涼。
莊生自行化道,以身合天,甚至最后的力量,還帶著顧擔一起暢游了一番天地,也因此讓顧擔掌握了一門天賦神通,更是真正發現了不周山脈的不尋常之處。
所以對于莊生留下的家人,顧擔自然會照拂一二。
這也是他唯一照拂一二的故友遺孀和后人了。
但再怎么照顧,他也沒辦法將莊生給找回來。
“化化道?”
老婦人遲疑了一下,旋即明白了顧擔的意思,眼中一行濁淚情不自禁的流淌而下,那張蒼老的臉上卻是露出了一抹并不算太好看的笑容。
“我我真沒想到他竟會走在我的前面。”
老婦人擦拭掉滑落而下的眼淚,擠出一個笑容來,說道:“他他那么厲害,當初不知道為什么要娶我。
我還想著,自己人老珠黃,再讓他娶幾個來著沒想到,沒想到突然他就走了。”
正如同莊生闖入她生命時那般迅猛,離去時同樣迅捷。
好似耀目的雷霆照亮她生命中的光陰,又在暮年時驟然離去。
來的迅猛,走的也突然。
但這好像的確就是他的作風,肆意、灑脫,也帶著常人難以理解的想法,否則當初也不可能放著那么多黃花大閨女不娶,反而娶了她這一個寡婦。
好在,將近三十年來,兩人的確算得上恩愛,一次架都未曾吵過,可以說相當美滿,堪稱整個平安村的模范。
在莊生的身上她從沒有如烈陽般熾熱火灼般的情緒,有的只是春風化雨似的溫柔,對待天地萬物的溫柔。
離去之前,不告訴自己的妻子與孩子,倒也的確像是他能干出來的事情。
“節哀順變。”
顧擔說不出更多安慰人的話。
在這方面,他從不懂得怎么去安慰別人。
即使經歷再多次。
“沒有什么要節哀的。”
反倒是老婦人,擦掉那不知不覺滑落而下的淚花之后,臉上還帶著一絲笑容,繼續說道:“他一直沒怎么變老,看上去還是那么俊逸。反倒是我,越來越難看啦,有的時候,我都不敢再照鏡子。”
她指了指自己已滿是皺紋的臉頰。
三十年的光陰,對于當初二十余歲的寡婦來說,已格外漫長,漫長到變成了一個老婦人。
莊生畢竟是一位宗師,即使人至大限,面貌也不會顯得衰老太過,反倒是她,陪在莊生的身邊,日漸消瘦與衰老。
以至于她一直覺得,自己怕是只能變成一個老婆子,老到動都動不了,只能躺在床上,然后被莊生送走。
“如今是我送他,總好過他送我。”
老婦人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手腳麻利的將飯菜在桌子上擺好,看上去一切如常。
不多時,收拾好包裹的莊云也回來了,老婦人完全沒有表現出任何的異樣,似乎什么都沒有發生,什么都沒有過問過。
于是在吃飯時,在老婦人一聲聲的批判聲中,莊云興高采烈的離開了平安村,興致勃發。
“哼,說什么養了個小祖宗,我哪有那么惡劣?前陣子我還去山上打了一頭猛虎呢,連王伯伯都夸我是大才!”
走在路上,莊云還在不住的念叨,顯然對于自己老娘的訓斥有些不滿,“師傅,你說是吧?”
“不是師傅。”
顧擔面色如常,全然無視了小家伙的碎碎念,只是格外平靜的回答道。
他并未收莊云為徒,雖然確實在教授他武藝。
如今的莊云剛剛好十六歲,最是活潑好動的年紀。
關鍵是他的武藝在顧擔的教導,以及血炁籠罩范圍的影響之下,進境亦是飛快。
小小年紀,氣血與當初顧擔第一次遇到的付素心相比都不遑多讓,已臨近練臟!
要知道,莊云的根骨很是一般,與普通人無異,而付素心才是那個真正的練武奇才。
而且莊云并未吃過什么大藥,每日雖肉食也有不少,但都是尋常之物,顧擔的教導雖是鞭辟入里,直至核心,卻也只是為他指路,不必多走彎路。
真正讓莊云以普通之姿,都快將將趕上練武奇才的,還是血炁的影響。
越是發掘,顧擔越是驚訝于上古修士的強大。
后天之炁便恐怖到如此程度,即使是外在的影響,都足以讓普通人不遜色于真正的天驕太多。
那煉氣士們真正追求的先天之炁,又該恐怖到何種的程度呢?
還有坐忘之道,直接求道于天,還能得到真正意義上的‘天賦神通’,亦是深不可測。
可那些存在,卻也最終只能隱沒于歲月之中,被新的修行路所取代 而如今已是仙道的時代!
真正的仙道,恐怕比他見到的要厲害的多得多。
他曾在不周山脈看到的,怕是連小打小鬧都算不上。
畢竟,仙道從根本上,其實是踏著煉氣士之路、坐忘道之路等等他甚至沒有察覺到的修行路所搭建好的。
地基都那般堅實,高樓如何巍峨,簡直不敢想象!
仙道踩在前人的骸骨上,繼續向著更高處發起攀登,于情于理,顧擔都找不到今弱于古的半分依據。
這也是為何即使血炁已成,他也沒想過再去不周山脈瞅一瞅看一看的原因。
不作死就不會死!
這已是顧擔如今充分領悟到的精神。
不周山脈,還是讓那群仙人頭疼去吧,至于仙人什么時候回來,他都懶得再去想了,反正他又管不了仙人。
無論仙人什么時候回來,他都等得起!
兩人翻山越嶺,一路去往龍門山口。
初時莊云極為興奮,他長那么大,還是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離開村子,去到外面的世界。
無論是從自己老爹口中聽來的故事,還是從‘師傅’口中聽來的故事,外面的世界都要比村子里精彩的多——當然,也危險的多。
不過既然是跟在師傅的旁邊,那自然不必擔憂安全問題,所以路上可謂是興致勃勃,看什么都充滿了好奇。
但很快,枯燥的趕路就已經將莊云原本興高采烈的心緒給打趴下了。
顧擔和莊云一路步行,無有車馬。
當然不是沒有,更不是買不起,而是顧擔執意要讓莊云走著去。
十六歲,接近練臟的武者,自身氣血格外昂揚,對莊云來說,很容易氣血激蕩,把控不住自身。
但無所謂,顧擔會出手。
他走在莊云的前方,速度極快,看似慢悠悠的步子,每一步踏出整個人都像是飛竄一截,如同傳說中的縮地成寸一般。
可憐莊云原本還能亦步亦趨的跟在他的身后,初時倒也還能夠勉強跟上,可慢慢的,只能見到顧擔的背影。
很快連背影都顯得‘搖搖欲墜’,隨時可能消失不見。
“師師傅,你慢點啊!我跟不上了!”
莊云大口的喘著氣,渾身汗如雨下,肌膚紅潤至極,幾乎是上接下氣。
“跟不上,那就自己回去。”
回應他的,卻是顧擔相當無情的聲音。
小家伙能不能跟上,顧擔比他自己都要清楚的多。
他會根據莊云的速度調整自己前行的速度,只要莊云不懈怠,看到他的背影總是沒問題的。
莊云無奈,只能咬牙,強忍著身體的疲憊跟了上去。
這一走就是足足大半個時辰。
當又拼命越過山澗之后,渾身被浸透,已然脫力的莊云終于是支撐不住,直接就暈了過去。
兩人一口氣足足走了上百里有余。
顧擔自然是氣定神閑,莊云哪里經受的過此般磨難,直接一個支撐不住就倒了下去。
不過小家伙倒是倔強的很,便是昏厥之前,都沒有再開口讓顧擔慢一點或是等等他,亦或是干脆生悶氣的停下來。
“嘖,還蠻有毅力。”
將昏厥的莊云從地上給提了起來,顧擔又撇了撇嘴,道:“只是有點蠢。”
裊裊熱氣從莊云的身上飄出,整個人的肌膚都好似紅透的大蝦一般鮮紅,那是氣血運轉到了極致的征兆。
這么搞下去,很容易力竭而亡。
不過這對于顧擔而言,不算問題。
一絲綠芒落入莊云的身軀,顧擔將他拉到旁邊的水潭之中,捧了一捧水,直接澆在莊云的臉上。
“醒醒,天都沒黑呢,你怎么敢睡覺的?”
顧擔說道。
被水嗆了一下,莊云迷迷糊糊的睜開眼,喊道:“師師傅。”
“還隔這兒師傅呢?起來給我繼續跑。”
顧擔毫不留情的說道。
說著便縱身而去。
幽幽醒轉的莊云滿臉愕然。
這也太黑心了吧!
他都硬生生跑暈過去了,竟然被喚起來還要跑?!
然而顧擔的身影眨眼間又要消失不見,莊云咬了咬牙,一個鯉魚打滾從地上翻起身。
跑就跑!
只要能夠跟著仙人修行,暈過去幾次怎么了?
吾輩男人,合該奮力!
又半個時辰之后,莊云再度暈了過去。
但沒關系,顧擔很快就把他給喊醒了。
“師師傅!我這次我這次是真的不行了!”
莊云雙眼都有些泛白,口干舌燥,顫顫巍巍的說道。
“男子漢大丈夫,怎么能說不行呢?起來繼續跑。”
顧擔只給他留了一個背影。
“我”
莊云欲哭無淚。
小半個時辰之后,已不知跑了幾百里的莊云,再度昏厥了過去。
這一次也沒有例外,很快就再次被顧擔給喊醒。
當睜開眼看到顧擔帶著斗笠的腦袋的一剎那,莊云渾身上下都是打了一個哆嗦,驚恐無比,好似看到了來自地獄的森羅惡鬼一般。
“孔孔先生,我真跑不動了!”
小家伙聲音里已經帶上了一絲哭腔。
他只不過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以這種速度這么跑下去,鐵人的腿都給它磨禿嚕咯!
“是么?那修整一下,吃飯吧。”
完全超出莊云意料的,這一次顧擔竟然放過了他。
反倒是讓莊云大腦空白了一瞬。
待得從地上起身,思慮好一會兒后,莊云方才回過味兒來。
喊師傅就得繼續跟著跑。
喊孔先生那就可以休息。
這是看不上他啊!
“孔先生,我很差勁嗎?您為什么不愿意收我為徒啊!您跟我老爹不是關系很好嗎?”
莊云死活也想不明白這個問題,于是干脆的問了出來。
“給你機會了啊,可你跟不上我。”
顧擔平靜的說道。
“嗯?”
一說這個,莊云來了精神,渾身上下似乎都有了力氣,目如燦星般連忙問道:“如果想拜您為師的話,還要跑多久?您給個準數!”
“大概千余里地吧。”
顧擔隨口道:“也就是趕到龍門山口的距離。”
“.孔先生,您餓了吧?來來來,吃飯!”
莊云從地上撿起包裹,絕口不再提拜師二字。
他記得老爹曾說過,緣分這種東西,就是不能強求!
龍門山腳。
每十五年一次的鯉躍龍門之景,總是能夠吸引極多的觀光客、游俠兒、漁夫甚至是攤販,而這一次格外多一些。
對他們來說,這既是奇景,也是發大財的機會。
更何況上一次鯉躍龍門之際,第一個越過龍門,被視作‘頭彩’的大鯉竟然跑了!
也正是因此,今年的頭彩價格都上漲了不少,吸引了更多的游俠兒前來。
人多了,就有生意。
早在兩三個月前,龍門山腳下便已經有了人煙,各種臨時修筑的客棧、茶館、酒樓等都出來了。
甚至還有賣藝的人在其中。
熱熱鬧鬧、鑼鼓喧天,不知情的人,還以為見到了什么鬧市。
十五年一度的繁華,確實猶如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來的時候昂揚激烈,走的時候亦是風風火火。
當莊云跟著顧擔的步子真的來到龍門山腳下之后,眼睛都快瞪大了。
他這輩子就沒有見到過那么多的人。
種種奇裝異服都快讓他看花了眼,更不必說四周林立的攤販中擺放著各種他見都未曾見過的好東西。
在這一刻,莊云忽然就想明白了自己老爹曾談及的‘紅塵氣’究竟是什么!
此時僅僅只是在旁觀摩,紅塵之氣便滾滾而來,撩人肺腑,蒙人心神,目不暇接!
也讓剛剛走出山,尚且未曾閱覽過紅塵的小伙子有點不知所措。
“東西拿好,想買什么自己買去。”
顧擔屈指一彈,一塊兒拇指大小的金子便落入到莊云的手中。
他自然也不會真的虐待莊云,修行是修行,生活是生活。
修行可以艱苦、疲乏,讓人難以喘息,那很正常。
生活,顧擔則向來是怎么舒服怎么來。
至于莊云究竟想學自己老爹,逍遙自在;還是想要追求力量,向上攀登,選擇權在他自己。
正如顧擔當初在夏朝一樣,他從不怎么干涉后輩的生活,只要不作奸犯科、敗壞法紀、恃強凌弱,那怎么過好自己的一生,其實是屬于自己的事情。
長輩可以為其指引方向,卻不代表要將其圈養在自身的樊籠之中。
在這方面,顧擔很是開明。
當下扔給莊云一枚金塊之后,顧擔直接開始向著龍門山而去,至于莊云要怎么玩,那是他自己的事情。
然而剛剛上山不久,莊云竟是騰騰騰的趕了上來。
“怎不去玩鬧一番?”
顧擔眉頭微挑。
鯉躍龍門的日子,還要幾日才能開始呢,他提前過來,也只是心中已無甚對凡俗中的留戀而已,算是尋個清凈。
“什么時候都可以看,現在還是跟著您比較好。”
莊云嘿嘿一笑,說道。
顧擔自無不可之處,現在上山的人很少,他便自然的選了一處最接近龍門口的地方,盤膝而坐。
莊云蹲在顧擔的身邊,時間一久,多少顯得有些百無聊賴,他畢竟只是一個十六歲的孩子,最是活潑好動的年紀,又是第一次出門,哪里能有顧擔那樣的心境。
真的跟了上來,反倒渾身上下都感覺有些不舒服。
就在莊云想著要不要尋個借口先下山去轉轉的時候,一陣香風突然迎面襲來。
抬頭望去,一襲紅衣恍如火灼,婀娜挺翹、英姿颯爽的女子便出現在了身前,那張不施粉黛的俏臉上帶著女子少有的俠氣與英姿,柳葉眉微微挑起,朱唇飽滿而圓潤,肌膚潔白似玉石凝結,好似流落人間的仙女。
從出生起就待在平安村的莊云哪里見到過這般姿色和氣勢的女子,一下子便看的有些癡了。
“您是.孔先生?”
付素心有些遲疑的看著那身著黑袍,帶著斗笠,連稍許皮膚都不肯露出的古怪男子。
又看了看好似癡傻般等著她發呆的小家伙,小家伙的長相倒是的確跟那個喜歡在這里釣魚的怪人頗有幾分相像之處,否則她也不會上來問詢。
“付素心?”
顧擔掃了來人一眼,不出意外,果然還是她。
這是兩人第三次在鯉躍龍門之地相見,當初不過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如今都四十有余了。
不過對方身上的氣血雄渾,自行流轉,妥妥的宗師實力,無任何虛浮之感,就連面容都像是二十歲左右的妙齡女子——畢竟已是宗師,便是年逾百歲,自身無損的情況下,她也不會怎么顯老,遑論此時放在宗師的人群中,那都堪稱年輕的歲數。
被叫出了自己的名字,付素心反倒可以肯定對方真是那位孔先生,只是不知為何突然要將自身全部給遮住。
“十余年不見,您還好么?”
付素心寒暄道。
“我還好。”
顧擔輕輕點了點頭。
“這位是”
“那位朋友的孩子。”
“他這次沒來么?”
“沒。”
簡單、干脆的回答。
等到付素心的寒暄告一段路,莊云才回過神來,臉紅紅的,說道:“我叫莊云,云朵的云。”
“莊云?我記住了。”
看著小家伙略顯紅潤的臉,付素心一樂,伸手捏了捏。
“唔!”
嫩似青蔥的手指觸碰到自己的臉頰,莊云感覺自己渾身都在發燙,話都說不利索了,只能略略向后仰了仰身子,努力的一本正經的說道:“男男女授受不親!”
回應他的,是一記食指輕彈的腦瓜崩。
付素心笑道:“小小年紀,哪來那么多大道理。”
剛走出家門的莊云哪里是付素心的對手,立刻往顧擔那邊靠了靠,有些無助的喚道:“孔先生”
“喲,還告狀呢!”
付素心調侃道,反而是變本加厲的在他臉上又捏了幾下。
她的膽子本就頗大,否則當年也不會不聽從父親的勸告,自己偷偷跑過來湊近乎,如今這么多年過去,性格倒也沒有太大的改變,仍帶著往昔的幾分烙印,有些自來熟。
“小家伙剛出家門,先別逗他了。我看你似是有事尋我?”
好在顧擔也沒有完全不理會莊云,等到莊云都快自己挪到河里的時候,終于是開口說道。
付素心這才收手,面色一肅,點了點頭。
能遇到顧擔可不是什么巧合,她早幾個月便來到了這里,每天都要來龍門山這里轉悠好幾圈,就是生怕錯過這一次的遇見。
“敢問孔先生,您可知曉,為何不周山脈不再招收宗師了么?”
付素心有些嚴肅的問道。
“你去過不周山脈?”
驟然聽到‘不周山脈’幾個字,顧擔便好似被牽動了內心,如今塵世最值得他注意的地方,也唯有那里,想不上心都不可能。
“是的。在仙臨一百零八年的時候,我解決了身邊的所有事情,前往不周山脈,想要加入仙坊,修習仙道,卻被拒之門外。無論是寧坊還是水坊,都不再招人。”
提及此事,付素心滿心不解。
那個時候她不過三十余歲——三十余歲的宗師啊!
說一聲不世出的練武奇才也不為過。
整個不周山脈,怕是都找不出第二個來。
可,她被拒絕了,連資質都沒有測試,便被拒之門外。
理由很簡單:不周山脈,不招人了!
只此一句話,什么解釋都沒有。
付素心心中自然不岔,攔住那人就想問一問為什么。
然而對方身上騰起的氣勢,卻讓她不得不讓開道路。
三十多歲的宗師的確極端少見,可天資并不等同于實力。
留在塵世之中,宗師便是極限。
她已然失去了繼續向上的途徑。
只能像是不周山脈未曾出現前那樣,成為一地的鎮國宗師,安穩享樂等死。
可沒有希望也就罷了,既然見到希望,又是那般年輕的武道宗師,付素心怎么可能心甘情愿的混吃等死?
但在不周山脈中,她根本沒有熟識的人,也找不到可以為她說話的人。
思來想去之間,她想到了鯉躍龍門之際,遇到的那兩位高人。
于是這一次提前趕來,就是為了詢問出路。
如今已是仙臨一百一十九年。
在晉升宗師之后,她算是又被迫在塵世蹉跎了十年有余的最青春靚麗、奮發圖強的年華,卻是無可奈何。
再好的資質,沒有條件,沒有環境,也根本無用。
這既是當初顧擔在不周山脈看到的那群底層修士的無奈,何嘗不是塵世宗師的無奈呢?
不加入不周山脈,這輩子也就到頭了。
不是所有宗師都有莊生那般灑脫的心性,說走就走,頭也不回。
大部分人,但凡有一絲向上的途徑,都恨不得使出渾身解數將其抓住,為此傷天害理,違背本心都不算什么。
凡塵之中,尤見人之欲。
“不招人”
這個顧擔倒還真的知道。
當初是因為仙坊大戰,所以仙苗自然要往后靠靠,什么都比不上融合靈氣源泉。
如今不周山脈之地,僅僅只剩下了寧坊和水坊,按理來說只差最后的‘功畢于一役’,靈氣源泉就會徹底合一。
這個時候增強自身的整體力量自然顯得尤為重要,再招收仙苗甚至是宗師培養,都有些來不及了。
畢竟上一個十五年前,莊生就說過,不周山脈的筑基都已破百位,宗師的重要性也大大下滑。
其余四坊沒了,可不代表所有修士都死了,而是重新換了個地方安家落戶而已,被寧坊、水坊瓜分殆盡,真不差人。
至于原始積累,前面幾十年的仙苗們奉獻的已經夠多了,自然也不必費心費力的招收新的仙苗——天知道對方是不是派來的臥底呢?
當然,這是顧擔自己的想法。
不周山脈有大古怪,不管到底是因為什么原因,離得遠些總歸是沒有錯的。
但這些事情自然是不方便和付素心提及,解釋起來也著實太麻煩,再說雙方關系更是沒到那個地步。
所以顧擔只是提點道:“不去不周山脈,未嘗不是一件好事。真加入其中,怕是身不由己。”
“這”
付素心面露苦澀之意。
高人看的開,覺得仙修不修都行。
可她正是最風華正茂的年紀,在最美好也最該精進的歲月,蹉跎十年有余,本就有些急不可耐。
三十歲成就宗師,說起來當真威風,可留在凡塵中,不得進境,那不還是宗師么?
與那些五十,甚至是六十歲后成就的宗師又有多少不同?
完全是在浪費自身的天賦和資質!
但她也不過是個很有資質的宗師而已,還遠遠不能改變自身所處的局面,不周山脈不收,她還能打上去不成?
當下付素心無奈的俯下身來,潔白纖細的手掌覆住那張頗為俊美的臉頰,聲音顯得格外無力的說道:“宗師的宿命,便是要活生生老死在凡塵中么?”
怕的不是沒有希望,而是分明看到過希望,突然又歸于無。
如果沒有不周山脈的消息,如果對仙道毫不知情,她大概也就沒有了好勝心,沒有了繼續向上攀登的念頭。
可如今分明有更進一步的地方和契機,卻因此而失之交臂,那種無奈與折磨,怕是難有幾個人能夠明白。
“你還很年輕,或許有別的變化也說不定。先打磨自己,機遇來時才好抓住。”
顧擔還是安撫了一句。
畢竟還有一群真正的仙人,可能會回來呢?
不周山脈那破地方,讓他去他都不會去瞅一眼。
付素心畢竟是一位宗師,也很快調整好了自己的心緒,起碼不再顯得那般無助,恢復了過來,頗有幾分雄心壯志的寬慰自己道:“沒事兒!就算不周山脈不要又如何?大不了留在凡塵之中,試一試宗師之上,是否還有前路!
別人不開門,就自己趟過去!”
此話一出,倒是真的讓顧擔高看了她一眼。
此女不僅是天資相當不錯,心境亦是不俗。
不過無論是大宗師,還是先天之境,對其他人來說,與堵死也是無異,注定難以追求。
能有這份心氣便算殊為不易。
“姐姐是宗師?”
這個時候,莊云總算是有些聽明白了,瞪大了雙眼,看著好像跟自己也相差不了幾歲的英姿颯爽的女俠,非常驚訝的問道。
“是啊,不像么?”
付素心挺了挺雄厚的胸脯,俏臉一揚,恢復了精神,一副‘老娘天下第一’的模樣說道。
“啊”
莊云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小家伙怎么動不動就臉紅呢?還真是剛出門啊?沒遇到過姐姐這么漂亮的女子?”
付素心逗弄著他,“姐姐好看么?”
“好、好看。”
莊云有些結巴的說道。
“哈哈哈哈!走走走,鯉躍龍門還有幾日,姐姐帶你去山下玩兒啊!”
付素心拉著莊云的袖子將他從岸上拽起來,“走呀,給你見見世面,可別動不動就發呆了,像是個二愣子。”
“孔孔先生?”
莊云有些無助的看向顧擔。
顧擔只是擺了擺手,示意他自己隨意。
在莊云的時候,有他留下的青木液的氣息。
更有天眼神通作為輔佐。
便是有什么危險,他也能第一時間感知到,在不在他的身邊都一樣。
于是莊云就被付素心帶下了山。
三日之后,兩人折返。
付素心仍是一身紅衣,反倒是莊云換了一身更為妥帖的絲綢衣裳,倒也顯得器宇軒昂起來,手中、背上還放著大包小包的吃食。
鯉躍龍門之景就要開始了。
來人金錢開路,準確的說是付素心金錢開路,竟又湊到了顧擔的身旁。
“孔先生,看我給小家伙打扮的怎么樣。”
付素心頗有幾分興致的說道。
顧擔掃了一眼,道:“還不錯。”
怎么說也是莊生的孩子,底子還是在的,資質雖然普通了點,長相卻還算不錯,人靠衣裳馬靠鞍,換了身衣服和裝束,看起來的確不一樣了。
“好了,要開始。”
沒有過多的交談,鯉躍龍門之景,又一次開始了。
與往昔沒有什么不同的地方。
只不過身邊換了一批人。
偶爾還會有相似卻又不同的驚呼聲,想來是那些第一次過來看的。
而莊云也是目不斜視,興致勃勃的看了起來,偶爾還會發出驚訝的聲音。
這讓顧擔想到了自己第一次來到這里的時候。
當下笑著道:“大鯉四海巡游,終生不息。便是‘休憩’之時,身軀仍舊擺動不停,鍛造了它們堅實柔韌的身軀。
其吞泥沙、食五金,刀斧難傷而鱗堅似鐵。此后圖南,逆溯千萬里,跨山之崖、越海之巔,一路披荊斬棘,重歸故里,再啟輪回。”
這是莊生曾對他說過的話。
如今再告訴莊生的孩子,何嘗不是一種與眾不同的趣味和傳承呢?
熟悉的一幕幕依次出現在龍門山下,每十五年一次的奇景,大鯉們從不缺席,一切都是那般相似。
但,或許是因為欣賞的多了。
再呈現于顧擔的眼中,美感雖還是那般美感,但心中的觸動,卻已不及最初的前兩次。
能從中汲取到的感悟,也沒有什么變化。
而且這一次,來的武者甚多,遠比上一次還要多得多。
也合該沒有‘頭彩’大鯉,能夠僥幸逃脫。
果不其然,在天色逐漸走到傍晚,大鯉們向著龍門口進行著最終的飛躍而努力的時候。
站在岸兩旁的武者已是蓄勢待發,隨時準備投身入河,拿下頭彩大鯉,可謂是全神貫注。
就在此時,有一道身影自山下飛躍而來,字面意義上的飛躍。
其憑虛御空,帶起陣陣驚呼!
“仙人?”
在駭然的聲音之中,那人腳步不停,向著龍門山口飛去。
恰逢有大鯉與此時越過龍門!
那仙人眼中閃過一絲欣喜之意,不理會那些嘈雜的凡人,手掌掐訣,靈光閃耀,在那頭彩大鯉剛剛飛躍龍門,尚未落入水中之際,便以仙法將其擒獲!
獨留下那群蓄勢待發的武者面面相覷,敢怒不敢言。
深邃遼遠,常人欲目睹而不能的天穹極深處。
一架飽經創傷的飛舟搖搖欲墜,向著這處世界靠近而來。
當真正能夠目睹到下方袖珍一般的山河之時,飛舟上傳來修士泫然欲泣般的聲音。
“源天界!回來了,終于是回來了!!!”
催人淚下感人至深的聲音,在飛舟上響起。
可能夠與之響應的人,已是寥寥無幾。
“快看看周山,有沒有倒下?”
興奮的聲音才剛剛響起不久,立刻便有些驚慌的問道。
殘破的法器對準一處,隔著萬萬里之遙掃到了倒塌下來的不周山脈。
“好好好,周山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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