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番話說的倒是頗有哲理,也點醒了顧擔。
人啊,總是容易對傳說中的事物報以極大的好奇心,也因為距離感,便增添許多自己的揣測,理所當然的認為從未見過的東西應該怎樣怎樣。
仙道,何其高妙之物。
連宗師乃至大宗師,在這條路面前都顯得那般渺小,以至于顧擔自己都犯了一個錯誤。
仙道,不也是一個個人在其中修行么?
只不過修行有成者,被譽之為仙。
人間有如墨丘那樣的人,仙道就有墨丘那樣的人;人間有宗明帝那樣的人,仙道也必然有宗明帝那樣的人。
無非是所在的高度不同罷了,其實都是人而已,最大的差別便是閱歷和掌握的力量不同,何以貫之一個仙字,便要高上幾等?
不過是凡人的一場幻夢罷了,與水中撈月的猴子別無二致。
無論是話本中的故事,還是切實的人間仙庭,真正組成他們的,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
而有人的地方,就有利益糾葛,愛恨情仇。
凡塵中能夠看到的東西,仙道自然也能看到,無非是換了個形式。
“哈。”
當真點破掉那層虛偽的面具,顧擔輕笑一聲,不知該做何心緒。
如果不周山脈當真是仙道降臨,或許真能有一番傳說中的仙家氣派。
但很遺憾,這里只是僥幸發現的一處塵世能夠修仙之地,距今也不過才七十九年罷了。
這個時間放在凡塵中或許還算長久,可對仙道來說,又算得了什么?
七十九年前,第一個來到這里的宗師,發現靈氣源泉的宗師,又比別的宗師要強上多少?
這么短的時間,這里的原始積累都還遠遠沒有完成,更別說傳說中的仙家氣派了,那怕是還要相當不短的時光才有可能出現。
就連夏朝,都花費了足足一代人的時間才讓凡俗強盛起來,那還只是一個世俗的皇朝而已,仙道想要真正興盛,又該多久?
起碼如今用現世的目光去度量這處‘人間仙庭’,并不會出什么差錯,不必將其當做多么高不可攀的存在。
僅憑這番言語,給他的錢財便已值得。
解開虛浮的面紗,方才足夠真實。
“其實也不是什么難以想明白的事情,腦子多轉幾個彎就能明白過來,就算一時沒有發現,多看兩件事也就明白了。”
老王相當健談,既然收了人家的錢,他的態度那就沒的說,“等會還有更讓您驚訝的呢。”
“什么?”
顧擔有些好奇。
“嘿,等會您瞧瞧,提前說就沒啥意思了。”
老王賣了個關子,又看了看天色,道:“時間也差不多了,咱先帶您進山去。”
他的脖子上掛著一個哨子,走到一處孩童的隊伍前,猛然一吹。
“都給我聽好了,上山跟不上的,自己留在原地不要亂動,連這點磨難都經受不住的人,也配修習仙道?”
剛剛還和顧擔笑談的老王,此時已是兇神惡煞。
一群最大也不過十八歲,最小不過十余歲的孩子,哪里能夠經受得住這樣的恐嚇,一個個皆是噤若寒蟬。
“走,出發!”
僅此一句吆喝,老王便已經一馬當先的向著不周山脈攀登而去,連回頭看一眼都欠奉。
不過也沒忘了偷偷招手,示意顧擔跟上。
“你就是這么帶的人?”
顧擔的確有些大開眼界。
這些孩子,雖然肯定不是每一個人都能夠修行,但畢竟里面有可能會出現仙苗,這樣去做,未免也太簡單粗暴了些。
“嗨,您是不知道情況,僧多粥少啊!這些小家伙不管有沒有天資,但凡跟不上的,那都是沒有。”
老王嘴中叼著根草,滿臉無所謂道:“就算真沒招夠人,無非是多跑幾趟的事兒,規矩不能壞。”
“這里面還有規矩?”
顧擔好奇。
“自然是有的。這么說吧,一百個孩童里,都難出一個有機會修仙的,就算出了,也極有可能是下品靈根。”
老王臉上升出一絲嘲弄的笑容,道:“下品靈根是干嘛的?簽五十年契約給大人們種東西的!吃不得苦怎么能行?
現在爬個山都要死要活,等發現自己能修仙了,還能老老實實干五十年的活兒不成?萬一再攪鬧出什么天大的亂子來,我們這些引路人也得倒霉,不得不這樣先揉一揉他們的脾氣。”
好家伙!
顧擔心中直呼好家伙。
原來這里面還有這樣的門道在,倒的確是長見識了。
接下來顧擔便不再講話,既然這已經是所有不周山脈仙坊引路人的暗中規矩,那就沒什么好說的,早已在暗中約定成俗。
默默的跟隨了老王一會兒,顧擔發現老王的速度也頗有講究。
不快,也算不得慢。
大概就是十二歲孩童拼盡全力能夠墜在身后的程度。
不周山脈被開辟出了不少的小道,足夠這些孩童自己往上爬,倒也不是真的隨便選個山路捉弄他們。
但人的力氣是有限的,這些孩童大多不過是尋常人家的孩子,又能夠堅持多久?
果不其然,沒有一會兒功夫,還能夠墜在老王身后的孩子已經不多了,而且全是大孩子。
再這么一路不停的走下去,怕是要“全軍覆沒”。
不過,這一次顧擔沒有再問。
這段路老王絕對是駕輕就熟,不知跑了多少趟,他能看到的東西,對老王來說大概是再簡單不過的日常。
果不其然,大概又走了一會兒,老王猛然站住,回頭往后一看。
還能跟在身后的孩子已是寥寥無幾,莫不是臉色通紅,滿頭汗水。
“呵,就你們這群人,也想修仙?爬個山都累成這樣,要不滾回家吃奶去吧!”
老王的嗓門極大,聲音遠遠的傳蕩開來,在群山中回響一片,他不耐煩的吼道:“一刻鐘內,來不到我跟前的,都自己老實點滾下山去!”
說完就尋了一塊方正的大石,剛剛好躺了上去。
“喲,差點忘了您了。”
進入狀態的老王剛躺下,就看到了顧擔,連忙起身,“您躺這兒休息一下?”
顧擔說道:“倒也不必。”
山路雖然難行,可走的并不算遠,別說是大宗師,就算是身體好一些的壯年漢子來了,也遠沒有到走不動的程度。
只是這段路,對于連發育都尚未完全的孩子來說,已稱得上遙遠的距離。
一刻鐘后,能夠追到這里的孩子大約只剩下了一半,幾乎都是年齡稍大的那一批。
卻也都是累的氣喘吁吁,面色漲紅。
老王半點也不留戀的從平坦的石頭上起身,毫不留情的說道:“繼續走!”
這次大概只花費不到一刻鐘的時間,身后還跟著的孩子便真的只剩下了小貓三兩只,甚至已經開始了手腳并用。
顧擔抬頭看了看前方的石階。
嗯,高聳如云,一眼望不到盡頭。
別說是這群孩子們,就算換個身體不錯的成年人過來,怕是都能把他們給活活耗死。
莫非,這處寧坊今年的份額已經滿了,不準備再招收仙苗了?
顧擔暗自思索。
老王好像也發現了這一幕,臉色頓時就黑了,站在那里目視山下,一言不發,表情簡直寫滿憤怒二字。
好不容易爬到他跟前的孩子看到他的臉色,頓時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只有胸膛猛烈的鼓漲、收縮著。
等了好一會兒,當大半數的孩子都已經艱難的爬過來之后,老王終于開口了。
他大罵道:“你們這群廢物,連爬山都這么慢,怎么敢奢求仙緣?你們也配?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樣子!一個個的,忘了吃飯還是忘了吃奶?你們簡直是我帶過的最差的一次!”
他不住的謾罵著,每一句都不帶重復的。
吐沫橫飛,指指點點。
好不容易爬上來的一群孩子哪里見過此等陣仗,一個個鴕鳥也似將頭深深埋下,只有老王不住數落、謾罵的聲音在山間回蕩。
顧擔仔細看了兩眼,面色有些古怪。
這這這.這是在“系披優”他們啊!!!
都說人心不古,這特么‘古人’也不是啥好東西,該會的東西真是一點沒拉下,甚至相當純熟,簡直渾然天成。
一連罵了足足半晌,老王才惡狠狠的吐了口吐沫道:“最后再給你們一次機會,但凡誰敢再掉隊一次,我就一個個把你們都給扔下山去!”
被訓了半天的孩子這個時候可謂是連呼吸都恨不得減弱到沒有的地步,哪里敢有半分的質疑?
老王再度轉身,繼續向著山上攀登而去。
顧擔悄悄靠近他,低聲問道:“你這么搞,萬一這里面真有幾個能修仙,又記仇的,不怕來日找你算賬?”
“這才哪到哪啊?”
老王微微聳肩,同樣是低聲回答道:“這點仇算得了什么?他們要是真有人能夠修仙,還特別記仇的,那就會發現該記仇的多著呢,我這不過是提前給他們一點開胃菜,好讓他們提前適應適應。
縱使真有人那么記仇,非要找我的麻煩,也不過是拉下點面子求饒罷了。”
老王指了指身上的制服,一臉驕傲的說道:“咱在上面也是有人的,撐死被打一頓而已,算不得啥。”
顧擔還能說什么?
只能默默豎起大拇指。
這么有覺悟,當個引路人當真是屈才了。
而這一次,顧擔又發現了些許不同。
老王爬山變得慢了,慢了很多,只是這種變化是在不知不覺間放緩的節奏,若不是他有精力,還真不容易發現。
可就算是這樣,身后的孩子們還是在稀稀拉拉的變少。
但老王卻是頭也不回,繼續往前走,似乎真的全然不在意一樣。
等到身后一個孩子都見不到的時候,顧擔終于忍不住問道:“莫非寧坊不收人了?”
“嘿。”
老王笑了起來,“您看,您可是宗師,這都中招了吧!”
“嗯?”
顧擔瞪眼。
“好戲還在后頭呢。”
老王嘿嘿一笑,繼續往前走。
又往上爬了不久,原本連綿不斷的臺階驟然一空,一處約莫數十丈的平臺出現在山體內。
老王登了上去,然后身子一轉,對著山下,臉上的表情驟然間便又變得陰沉的可怕。
“.你不去學變臉真是可惜了。”
對于這手絕技,顧擔頗為佩服。
“哪里話,安家立命的本領呢!說不定他們回頭還會感謝咱。”
老王一本正經的說道。
顧擔閑來無事,目光隨意四望。
頓時驚訝的發現,在距離此處平臺約莫數千米的距離上,又是一條小道和平臺在樹木的間隙中若隱若現。
透過樹木枝丫的間隙,顧擔能夠很清楚的看到,有兩人仆人正背著一個孩童,大搖大擺的來到了平臺之上!
那里,赫然是另一個人領路人的地盤。
“怎還有仆人背著上來的?”
顧擔驚詫的問道。
“咦?不愧是宗師,這么遠您都能瞧的清楚!”
老王先是奉承了一句,隨即說道:“我只說了讓他們上來,誰管他們怎么上來了?要是有錢,讓兩三個人輪流抬上來都行。”
顧擔:“.”
不得不說,這跟他想象中的任何選取仙苗的考驗都不太一樣。
這不像是要修仙的,這像是跑過來找罪受的。
但這里是人家的地盤,顧擔也不說什么,只看老王例行公事。
慢慢的,有孩童爬了上來,一眼就看到了神色漆黑的老王。
手腳并用,渾身顫抖的爬上平臺,第一個上來的孩子小心翼翼的喚道:“王執事”
“滾一邊去。”
老王只是冷冰冰的罵了一句。
那孩子只能自己一個人蹲在角落,目光偷偷抬起,見到顧擔打量著他的目光,立刻像是受驚的兔子一樣底下頭來,一句話也不敢說,默默的摸著眼淚。
稚嫩的手掌上,已經有被石塊磨的通紅的痕跡,看上去極為可憐。
可惜,他這個第一名,得不到任何優待,甚至沒有一句好話。
時間緩緩推移。
一個又一個孩子爬上了這處寬廣的平臺。
緊接著便看到一個個好似蹲坑的蘿卜一樣蹲在那里的‘同伴’。
于是一個個都湊了過去,也不敢交談,只是都埋著頭,期望著有奇跡發生。
等到時間差不多了,已經半刻鐘沒有孩子登上這處平臺后,老王才終于轉過身,面對著那一個個蹲坑的蘿卜們。
“你們這群廢物,還爬上來干什么?沒有機會了!各回各家去吧!”
老王聲色俱厲的呵斥著。
“王執事我們”
第一個爬上平臺的孩子弱弱開口。
“你們只是一群廢物。連這點苦都吃不了,還想修仙?回家種地去。”
老王擺了擺手,一副懶得糾纏的模樣。
“王執事,幫幫我們吧!我們是真心想要求仙的!”
那孩子立刻就急了,連忙說道。
有了一個人開口,剩下的孩子們也是如夢初醒。
這要再不說話,真就和仙緣說再見了。
“是啊,王執事幫幫我們吧,您的大恩大德我們肯定會記住的!求求您了!”
“為了來這里,我娘把家里養的豬都賣了,要是不能上去,我娘親非得打死我。”
“王執事,我們已經盡力了,一刻也不敢休息,手腳都磨破了.您看,真的.”
各種各樣的求饒聲響徹在這片平臺上,像是有一千只鴨子在叫。
然而老王根本無動于衷。
“你們將仙道當做了什么?求?求就有用的話,我能磕一千八百個響頭出來!不肯吃苦,還想求仙?哪里有那樣的好事!便是真有天資,就憑你們,又能修煉出個什么?與其浪費仙庭的資源,不如趁早滾下去!”
老王嗤笑,“別跟我整這些沒用的,自己下去,還是被我一個個踹下去,自己選!”
一個呼吸,兩個呼吸,三個呼吸。
那群孩子已是如喪考妣。
卻還沒有任何人有所動作。
老王好似也已經沒有了耐心,走上前去,抓起最近的一個孩子就要往上下丟。
那群孩子目視著他們短暫的同伴,就要這樣被徑直丟下,一個個都傻了眼。
反應激烈者,已經開始嚎啕大哭。
可惜這沒什么用,老王一手拖著一個,眼看已經來到了石階前,已經有了動作。
“住手!!!”
天際,一道響徹云霄的咆哮聲恰逢其會的響了起來。
有人飛馳而來,將兩個孩子從他手中躲過,呵斥道:“王執事,你在做什么?!”
只見剛剛還兇厲無比的老王,此時已是點頭哈腰,滿臉討好的說道:“回上仙,這批孩子都不合格.”
“不合格?”
那飛來的修士好似不明就里的問道:“怎么回事?”
老王簡單講述了一遍。
“原來是這樣。”
聽完講述之后,那修士眉頭微皺道:“吃不了苦.倒的確不能算是修仙的苗子。”
“我們吃的了苦,吃的了苦!”
孩子中也不是沒有機警的人,見到來了一個真正能夠飛的仙人,連兇神惡煞的王執事都要禮敬三分,頓時找到了救星,連忙說道。
“仙人,我們能吃苦,肯定能吃苦的!給我們一個機會吧!”
“是啊是啊,我們能吃苦,能吃苦!我從小就開始幫家里種地了,再苦再累都不怕!”
“我也是我也是!我還能上山撿柴,一大捆柴也背得動!”
一個個孩子開始拼命說出自己能夠吃苦的“證據”。
眼看這群孩子們求道之心如此堅定,那修士似乎也有些動容。
“有此求道之心,倒也不能說是百無一用。”
說罷,他嘆了口氣道:“唉,也就怪我是個心軟的人。如今仙坊之內,留下的空額所剩無幾,你們這群人,要想加入其中,怕是頗為艱難。
不過,如果真肯吃苦的話,也不是不能給你們一個機會。仙道難行,唯有求道之心甚堅者方能有所成就,你們,當真肯吃苦?”
“我們不怕!”
當即便有孩子高聲吆喝,抓到了救星。
“那好吧。”
糾結片刻,那修士終于一揮手,一具靈舟驟然升騰而起,“孩子們,坐上來,我帶你們去測試。
記住你們今日說的話,老夫乃靈珍堂長老,錢謙承,今日既能湊巧碰到此事,也算有緣。”
那飛舟通體木制,幾丈大小,之前就擺放在平臺上,顧擔還奇怪有甚用處,竟是用在了這里!
等到孩子們都小心謹慎又充滿好奇和敬仰的坐上飛舟之后,錢謙承目光也終于是看向顧擔,笑容溫和的說道:“老夫也可捎道友一程。”
“那就多謝了。”
伸手不打笑臉人,顧擔倒也并未拒絕,登上飛舟。
當飛舟緩緩脫離平臺,向著真正的仙坊內前行的時候,顧擔自飛舟旁向下俯覽。
只見仍舊站在那處平臺上的老王對他眨了眨眼,攤開雙手,微微聳肩。
大概在說:你懂得。
‘這是被上了一課啊’
自問飽經世事的顧擔,也不禁在心中暗自感慨。
仙道的套路,真深!
呼,熬夜到現在,總算是碼完這章了。
網文這么多年,修仙又那么多,想寫出點不一樣的,真的是要殫精竭慮。
這是一個大章,感謝書友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