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之禮?”
顧擔若有所思,但其范圍有些過于寬泛,“哪一種天下之禮?”
“所有。”
荀軻正色道。
天下,指的即是蕓蕓眾生,又是通達四野之意。
“哦?比如?”
顧擔眉頭微微一挑。
作為如今的禮部尚書,荀軻若是想更改某些禮儀,的確不算什么事情。
可既然能夠激起禽厘勝的強烈反對,便能夠看出其野心不小,絕不是什么不痛不癢的更改那么簡單的事兒。
“比如規定好皇帝可以行使的規格,不同等級官員間的規格,豪商的規格,百姓的規格”
荀軻毫無遲疑的說道,顯然已經定好了腹稿,做足了準備。
顧擔的眉頭已是深深的皺了起來。
頃刻間,他便已經明白了荀軻的意思了。
可也正是因此,才會眉頭緊鎖。
定天下之禮,這是好聽的說法。
不好聽的說法,應該叫給所有人都套上一層枷鎖。
以禮為名,對個人進行層層的限制,不達到一定的身份便永遠受困其中。
這對于顧擔而言,定然是不會喜歡的。
當然,如果要從現實層面來考慮的話,不管荀軻制定多么繁瑣復雜擁有層層限制的禮儀,都管不到他。
因為他本身便是塵世的頂峰,在這個個人偉力加身的世界中,掌握足夠的力量,便能夠跳脫樊籠,少有束縛。
同樣,作為皇帝的王莽,本身就是制定規則的那個人。
也難怪他會堅定的支持荀軻了。
雖然禮同樣會對至高無上的皇帝進行限制,但在禮儀頒布之前,還必須要經過皇帝的認可才行。
只要他不同意,根本無法頒布。
這么一算,制定天下之禮,無非就是另一種好聽的,牧守蒼生的手段而已。
禽厘勝和他針鋒相對,互不相讓,緣由便在于此。
雖然墨家最出名的是那份道義,可墨家真正的核心觀點乃是兼愛與非攻!
兼愛是什么?
愛無差也!
墨家推崇人們同時愛不同的人或事物,不分厚薄親疏。
荀軻倒好,上來就想先給人套個枷鎖,你是什么身份,就只能做這個身份之內的事情,超出了便是僭越.
這不能說是和墨家不對付吧,只能說是想直接刨了墨家的核心觀念。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么吧?”
顧擔凝視著荀軻,這個已經成長起來的孩子,神情嚴峻。
“我知道。”
荀軻點頭。
“那你也知道這件事和墨家之間,絕對只能夠容得下一個吧?”
顧擔再問。
“我知道。”
荀軻繼續點頭。
“那你應該也知道,這些禮儀,需要遵守的時候作用沒那么大,但不準備遵守的時候,什么用都沒有吧?”
顧擔還問。
“我知道。”
荀軻還是點頭。
“你既然都知道.為什么還要提出來?”
“因為這是我能夠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荀軻神情肅穆,他絕對沒有一分想開玩笑的心思,這件事也容不得半分的玩笑,“我準備指定的禮儀,對真正的底層民眾而言,根本就是無所謂的。真正要限制的人,是那些豪強、富商、世家大族,乃至皇室貴胄!
這些人,才是無論怎么殺,怎么清繳都清繳不完的!夏朝七年,墨家和數位宗師盡數出動,幾乎將大月殘留的那些世家豪強們血洗了一個遍,距今不過十三年。
可現在再出去看一看,數一數,世家大族,豪強富商的人數減少了么?沒有,根本沒有!無非只是換了另外一批人而已!大月還在的時候,他們吸食大月的血,換了夏朝,也不過是再換一批人吸血罷了。”
荀軻厲聲疾色,斬釘截鐵的說道“這些重新填補空缺的人,有的是人杰才俊,的確也有本事在身,于夏朝有功,既然有功,便不可能再像先前那樣,找到一些問題便能斬草除根。
或許一兩次可以,三四次也可以,但誰能一直那么做下去呢?做下去的結果,定是離心離德而已,治標不治本!
可放任他們肆意發展,最后的結果,史書上已經寫了一遍又一遍!
一個國家如果想要維持穩定,就必須要保證盡可能的公平。可惜,想要保證這種公平,幾乎不可能。現在做不到,可能也做不到,既然如此,那不如干脆一點,為這天下定下約定俗成的規矩。這個規矩不針對個人,直接按照層次劃分。
唯有如此,才算是對癥下藥,而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
荀軻滔滔不絕的說著,絲毫不吝嗇言辭,“顧先生,您也親眼見過底層百姓的。對于真正的底層百姓來說,如果禮儀規定他們一天只能吃三頓正餐,只能穿黑、灰、白色的衣服,對他們的生活會有什么影響么?幾乎沒有!
可如果是富商呢?富商家財萬貫,但禮儀不準他窮奢極欲,不準他穿金戴銀,甚至不準他一頓飯吃超過四個菜——這樣,會不會讓那些富商們,斂財的心思減少一些?”
這當然只是在打一個比方,如果真想要制定相應的禮儀,絕不是簡簡單單一兩句話的事情。
正所謂禮儀教化,禮儀教化!
真想要通達天下,被百姓認可,無數人自覺遵守,需要的是至強的威望和充足的時間,直至將那些東西銘刻入骨子里,并不是簡簡單單一句話的事。
顧擔靜靜的聽著荀軻講述。
在荀軻講到“層次”二字之時,顧擔心中已經掀起滔天大浪。
荀軻的確已經洞察到了真正的關鍵。
他口中的層次,便是階級。
而為了對付不同的階級之人,他搬出了禮。
禮,理也!
不遵守禮,便是不占理。
不占理,便有了被人口誅筆伐,甚至懲戒的緣由。
既然那些富商和豪強們總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那就干脆不再一個個清點,太過麻煩,而且效果不大。
直接想辦法針對這個階層的家伙不就好了?
就像豪商肯定很有錢,但你有錢我不讓你花,更不讓你拿出去享受和炫耀。
這樣的話,富商的斂財心思,總該淡了一些吧?
不至于再通過各種方式強取豪奪,吸吮民間的血肉。
畢竟掙了再多的錢,也越不過那層禮法!
“這,都是最美好的期望。如果禮法施行下去,之后又該如何?”
顧擔心中雖然有些震撼于荀軻的聰慧與機敏,甚至覺得這的確是一個可行性還算不錯的方法,但問題也很是明顯。
禮法,說到底也只是另一種強權。
就像富商人前沒辦法吃四個菜,關起門來不是照樣隨便吃?無非是換了個地方,給他們添了些麻煩而已。
誰都知道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總有聰明人會各種鉆空子。
便是設置了禮法作為其中的阻礙,也不可能真正涉及到方方面面去。
荀軻的初衷的確很好,可不見得能夠真正奏效。
而且此事帶來的惡劣影響也很大。
他能制定禮,后人就不能了?
如今王莽和荀軻心中或許的確是抱著此事對天下好的心思想要去做,可等到這一批人老去之后,安知后來者不會將這當做一種純粹的御下之術,直接忘掉初衷,反而利用更改禮法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相比于禮法所能夠起到的效果,這份遺害也當真一點都不小,絕非是危言聳聽。
“為了避免朝令夕改,禮法本身也要加以層層的限制。無論是對于皇帝、大臣,都應該有所防備,防止禮法成為私人牟利的工具。”
荀軻臉色未變分毫,顯然這一點他也早就想過,“無論是從正當性、正義性還是神圣性來進行選擇都無可厚非。但現在的問題是,第一步尚且都還沒有邁過去,談什么限制都還為時尚早。
但它的效果,已經足夠讓人拼盡全力去做!”
荀軻展現出了充足的決心,自從見到顧擔后,所言從未脫離過此事。
“而且,如今夏朝也已經有了二十年。國家初建之時,人手嚴重不足,諸多條例皆是沿用大月的舊制。經過這么多年的發展,當初的問題已經不再是問題,可真正的大修大改,還未有過。
如果夏朝不想重蹈覆轍,再走一遍大月所走過的路,就必須要做出不一樣的選擇。我遍覽典籍,熟習史書,最終看到了這樣的一條路,我堅信它會讓夏朝更好,起碼會比大月更久的多!”
荀軻接連不斷的說道。
顧擔恍然。
明白了荀軻如此堅決的另一個原因。
夏朝已不再是一窮二白的時候了。
也不是沒有人手可用的時候。
恰恰相反,此時的夏朝正在不斷的發展,甚至正在邁向鼎盛。
當初參與創造這個國度的人都還在,還擁有著足夠的話語權,擁有改換車道調轉方向的能力。
便是已添了些許白發的王莽,也正是年富力強之時。
如果不在這個時候做出決斷和改變,再等二十年,那一切都已經晚了。
曾經的血會被替換掉,昔日的苦難會成為書本中的故事和笑談,那些全新的,生活在富足和平一代的人啊,根本就想不明白什么叫做亂世,什么叫做苦難,至多也只是在茶余飯后聽聞時落下兩滴眼淚,然后該干嘛干嘛去,心安理得、理所當然的享受如今的生活。
這當然也無可指摘,亂世平定,不就是為了安穩的生活么?
可對于親身經歷亂世,至親之人也死在亂世里的人來說,一切都難以忘懷。
所以,在夏朝還沒有真正發力向前狂奔的時候,荀軻要先給夏朝這架馬車套上枷鎖。
不謀一世者,不足以謀萬世。
他也從未異想天開的覺得一套禮法就夠世世代代去使用。
但只要能夠讓夏朝長久,讓和平更加長久,讓苦難靠近的緩慢一些,再緩慢一些,就值得他去做。
畢竟,如果夏朝不能夠做出什么改變的話,無非也就是下一個大月。
至于墨家?
墨家在夏朝,雖被王莽立為國教,可至今也只有數千的墨者而已,連萬人都不到!
墨家不插手國策,只能引導風氣。
而荀軻要做的,是直接從國家的層面去加以限制,只是恰巧和墨家的理念天然不合,甚至可以說是截然相反。
“你說的也有道理。”
想了許久,顧擔輕輕點了點頭,沒有再問出什么問題。
哪怕在他看來,定天下之禮有著這樣那樣的缺陷,但顯而易見的是,這東西的確能夠維持住一個國度長久的穩定。
至于想要兩全其美的制度,哪里又有呢?
任何制度都是不完備的,即使出發點再好,也會在實踐中變形。
希望放松管制,就難免造成了豪強兼并、貨幣貶值、貴族擁兵自重;希望圖強爭霸,就難免過度消耗國家財富、死傷甚多、社會凋敝。
制度、方針都需要動態調整,并根據國家的實際情況不斷變化。
當然,這一過程中也必然會與私心與利益的紛爭相糾葛,可如果因此就不去做,那就什么事都做不了了。
沒有一步到位的方法,只有步步為營的手段。
如今面對夏朝的局勢和未來,荀軻給出的是定天下之禮的方法,當后來人覺得此法不再合適之時,安知沒有別的方式去調整呢?
“顧哥,您同意啦?!”
一直在旁旁聽,但沒有參與進來的王莽見顧擔點頭認同,大喜過望的說道。
“什么叫我同意了?”
顧擔瞪了他一眼,“這件事如果你們想要去做,不應該來征求我的同意,而是要征求禽厘勝,征求墨家,征求天下人的同意。難不成我點一點頭,夏朝的所有人都會立刻覺得此法完美無缺,一絲不茍的按照你們的要求去做?”
“哈。”
雖是被訓斥了一頓,王莽卻是笑了出來,“您不反對就行。之前我還擔心,您可能不會認同這種手段。”
畢竟顧擔和墨丘相交莫逆,而如今他與荀軻想要定下的東西,卻是直接違背了墨丘的核心觀念。
要說心里沒有一點擔憂,那是不可能的。
禽厘勝他們還可以去通過講道理的方式來說一說,可顧擔要是搖頭,那就真沒辦法了。
“我只看結果與目的。”
顧擔認真道。
雨天需要打傘,寒冬需要添衣,不同的情況需要不同的應對方式,治理國家又何嘗不是呢?
合適的才是最好的,而不是要分出個優劣勝負。
“顧先生不反對,那我便做好說服禽厘勝和天下人的準備就好了。”
荀軻深吸了一口氣,臉上也終于擺脫了嚴肅的模樣,露出笑容。
吾欲為天下定禮,人間增壽。
無論前方還有多少的阻隔和磨難,都不在話下。
夏朝必將因為他而延綿更加久遠,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啊,也將因此離戰亂遠一些,再遠一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