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金漢宮的黃色會客廳里,安靜得幾乎能聽見外面花園里的風聲。
亞瑟獨自坐在靠窗的位置溫習著帶來的文件。
侍從已經替他添過兩次茶了,按理說,亞瑟每次來到白金漢宮都不曾等過這么長時間,但興許是維多利亞擔心自己來的太早會暴露她在隔壁偷聽的真相,又或者是因為她需要些時間來平復心情……
半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
對于其他人而言,這不過是靜候君主召見的尋常流程。
可是對于熟悉亞瑟的人來說,這已經是難以想象的耐心程度了。
倘若讓蘇格蘭場的那幫下屬看到當下安安心心品嘗第二杯茶的亞瑟,他們八成會懷疑,亞瑟爵士是不是讓哪個魔鬼掉包了。
當然了,在蘇格蘭場的世界中,亞瑟爵士的形象不只有一個版本。
對于基層警官來說,亞瑟·黑斯廷斯是不折不扣的警界英雄,從警期間先后五次負傷,其中一次還是致命槍傷。即便如此,巡警們時至今日依然能在街頭看見這位約克硬漢的身影,不止一位新入職的警官聲稱亞瑟爵士曾在昏暗街燈下糾正過他們的巡邏記錄,請過他們喝茶。
但在高級警官眼中,亞瑟的形象就完全變了味道。
苛刻,挑剔,不講情面,對數字、調查記錄和證據鏈的要求近乎變態的嚴格。
他主持的會議通常只有兩個節奏。
“為什么還沒做?”
“做了為什么還不對?”
他討厭敷衍,更討厭托辭,最讓人膽寒的是,他記得所有人的錯誤,但你卻永遠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會翻舊賬。
警務情報局的所有高級警官都知道一個潛規則,提交給亞瑟爵士的報告必須再三審查,尤其不能出現“似乎”“大概”這一類的字眼兒。
而他檢查報告的方式也極其的簡單粗暴,逐行盯,逐字挑,連標點都不放過。
你在報告里寫下的每一行數據,他都可以在會議上脫口而出。
但如今,這位讓高級警官們頭疼欲裂的亞瑟爵士,如今卻安靜地坐在窗邊,而且臉色還這么溫和?
如果是在蘇格蘭場,他此刻八成已經開始起身踱步,順帶把某位警司的述職報告重新念上一遍,讓對方懷疑自己為什么會出生在這個世界上。
可,這里是白金漢宮。
亞瑟正要抬頭看表,忽然,門軸發出一聲輕微的細響。
黃色會客廳厚重的門被侍從從外側穩穩推開,那抹熟悉的身影隨即步入會客廳中央。
維多利亞今日挑了件淺金邊飾的象牙色晨禮服,她的臉上沒有任何情緒波動,既沒有喜悅,也沒有焦躁,更沒有偷聽后的尷尬或慌亂。
該怎么說呢?
或許,這該歸功于她的老師亞瑟·黑斯廷斯爵士教得好。
守候在兩側侍從微微低頭,恭聲行禮道:“女王陛下。”
亞瑟立刻起身,右手按在胸前,微微俯首,動作干凈利落:“午安,陛下。”
“午安,亞瑟爵士。”維多利亞自然地走到亞瑟身邊:“我剛批完加拿大的文件,聽說您已經等了有一會兒了?”
“不算太久,也就是打個盹的工夫。”
“您昨晚沒休息好?”
“有一點兒。”亞瑟笑著搖了搖頭:“畢竟一想到要給您介紹新《警察法案》的意見稿,我就總擔心自己會不會出錯。”
“那有什么可擔心的?您可是警務專家。”維多利亞抬手向圓桌的方向,示意亞瑟坐下:“不論是墨爾本子爵還是羅素勛爵,都建議我聽聽您對新《警察法案》的看法。如果您都會出錯,那全國大概也沒有人能在警務問題上給出正確答案了。”
亞瑟聽到維多利亞的這句話,眉毛都忍不住向上揚了揚。
如果維多利亞剛剛這話真的是發自肺腑,那他這次想從新《警察法案》中得到的那些東西,就全都有了保障。
如果這些話僅僅是恭維,那倒也不算太差,畢竟女王的恭維也算有些份量。
他配合的落了座,不過卻沒有像許多前來覲見的議員那樣,直接把提前準備的文件交給維多利亞。
這也就是為什么許多政客能在白金漢宮得到女王的微笑,卻未必能給女王留下印象的真正原因。
深知維多利亞脾性的亞瑟笑著開口道:“您還記得蘇格蘭場是什么時候建立的嗎?”
“當然記得,您以前給我說過。”維多利亞幾乎沒做任何思考:“1829年,在羅伯特·皮爾爵士的主導下,《大都會警察法》通過。”
“是的,1829年,那也是我加入蘇格蘭場的時間。”亞瑟懷念道:“我還記得那時候的蘇格蘭場,與其說是警察局,倒不如說是臨時搭建的草臺班子。我們的制服是縫紉鋪加班趕出來的,警官胸前的號碼牌也是銅匠連夜趕制的,總部辦公室與舊馬廄只隔了一堵墻,每次過去都能聞見一股馬糞的味道。”
維多利亞被他逗得忍不住笑了:“您當時怎么會想起來去當警察呢?為什么不去找家銀行上班?”
“銀行?”亞瑟近乎自嘲地輕輕哼了一聲:“陛下,1825年的投機泡沫破裂之后,倫敦的金融業一蹶不振,全國大大小小的銀行倒了幾十家。到了1829年,雖然我們靠著紡織品和大陸貿易勉強回了一口氣,但是好工作還是很難找。雖然我讀了大學,但是您也知道,那時候倫敦大學連教學特許狀都沒有。同樣一份簡歷,牛津劍橋的學生可以從前門進去,我就得走后巷托人介紹。但是,我一個鄉下來的小子,誰會拿正眼瞧我?”
維多利亞忍不住皺眉:“這也太不公平了。”
“不能說不公平,只是英國的公平就是這樣。”亞瑟攤手道:“當時我連續投了二十多封申請。不夸張地說,原本我還想去城東那家貿易公司當會計,可人家寧愿要專門學校畢業的,也不樂意要我這個大學生。”
維多利亞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們根本不知道您是誰。”
“那當然。”亞瑟笑道:“我得到亞瑟·黑斯廷斯爵士這個名號,可都是三年后的事了。”
亞瑟說這句話的時候,仿佛是在講別人的人生,輕描淡寫、無悲無怨,就好像他真的這么豁達一樣。
“就在那時候,我聽說倫敦正在組建正式的巡警隊。薪水不算高,危險不算小,社會評價還很糟糕……但那又怎么辦呢?至少每周他們還能給我發上幾個先令,讓我吃得起飯,租得起房。更何況,當時皮爾爵士還說了一句話。”
“他說什么了?”
亞瑟咳嗽了一下,模仿著皮爾的語氣:“我們需要的是一群受過教育、能讀會寫、能在街上與市民對話的年輕人。”
維多利亞抿嘴笑道:“所以您就去了?”
“陛下,那是當時倫敦唯一一個不問你來自哪里、不問你念的哪所學校,只問你敢不敢上街巡夜的職業。”
“那您后悔嗎?”
“任何一個智力正常的紳士,在當了警察之后,都很難說自己不后悔。”
維多利亞愣了一瞬,她顯然沒料到這位“蘇格蘭場的傳奇”會說出這種話,她的嘴唇輕輕張了張,似乎忘了下一句該問什么:“您是在說……您是傻子嗎?”
“當然不是,陛下。”亞瑟一本正經道:“我的智力正常。起碼我自己是這么認為的,但您有權保留不同意見。”
“噗嗤。”維多利亞還是沒忍住笑出了聲:“您?后悔?我的上帝啊!我真沒想到您也會后悔加入蘇格蘭場。”
“現在肯定不后悔,畢竟過去的事都過去了。但是……”亞瑟往椅背一靠,像是在從回憶里把那個愣頭青重新拖出來示眾:“但是我加入蘇格蘭場的第一個星期,我就起了辭職的念頭。如果不是那天正好發工資,說不定我真就走了。”
“原因呢?”
“原因?就是所有想要辭職的人都能背出來的那種。”亞瑟掰著手指頭給維多利亞一一列舉:“薪水低、工作量大、假期少、危險得要命,市民嫌我們礙眼,報紙罵我們是皮爾雇傭的藍色暴徒,街頭流氓更是見了警察制服就想揍我兩拳。”
他說到這里,聳了聳肩:“更別提我上班的第一個星期,就真的被揍了。”
維多利亞瞪大了眼睛:“您被揍了?還有人能夠揍您嗎?您不是一個人就可以收拾了十四個巴巴里海盜嗎?”
“收拾海盜是后來的事了,剛干警察的時候,我可是一點拳腳功夫都不懂。”亞瑟嘆了口氣:“我還記得那是在格林威治的中央大街附近,有商戶投訴說,幾個酒鬼在他的店里鬧事。我只是上去說了一句‘先生們,請安靜點兒’,下一秒,拳頭就砸在了我的腦袋上。”
維多利亞捂著嘴倒吸了一口氣:“天啊!那后來呢?”
“后來?您是問酒鬼嗎?”
“我是問您。”
亞瑟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我嘛……我趴在地上躺了幾分鐘,然后爬起來,繼續巡邏。”
“那酒鬼呢?”
“酒鬼跑了。”
“那商戶呢?他有沒有感謝您的服務?”
“沒有。”
“那他難道什么也沒說,就眼睜睜的看著您為他挨了一拳?”
“那倒也不至于,他還是說了話的。”
“他說什么了?”
“說我不中用。”
維多利亞氣的一下子挺直了身子:“他說您不中用?!”
亞瑟被她突然冒出來的氣勢嚇了一跳:“陛下,您別這么激動。”
“我當然激動!”維多利亞漲紅了臉,語速一下快了許多:“他讓您替他處理酒鬼,結果您挨了拳,他還說您不中用?這也太、太……”
她實在是找不到什么合適的形容詞,畢竟肯辛頓體系可沒教她該怎么說臟話。
“太什么?”亞瑟忍著笑。
“太、太……太不值得了!”維多利亞一拍桌子,茶匙晃得響了一聲:“多么忘恩負義的無恥之徒!”
亞瑟失笑:“嗯……無恥之徒,出自《貝奧武夫》還是《李爾王》來著?”
“我、我……”維多利亞被他調侃,反倒更氣了:“我只是覺得,您那么辛苦、那么盡責,還要被這種人這樣對待,這太不公道了!”
亞瑟安撫道:“陛下,當時誰都覺得警察不中用,倒也不能怪那位店主先生。1829年蘇格蘭場剛建立的時候,全倫敦都認為我們不過是新式打手,是皮爾的政治工具,是來盯著他們、限制他們自由的一群藍衣蠻子。您不能指望公眾在第一天、第一個月、第一年就讀懂您的好心,這得有個過程。”
維多利亞皺著眉,忍了好一會兒,才把聲音壓回禮貌的音量:“那……現在比那時候好些了吧?”
“好多了。”亞瑟點了點頭:“如今的倫敦市民已經習慣了街上有巡警的日子,甚至覺得沒有警察才不自在。特別是過去這三四年,變化可能比您想象的還要大。”
維多利亞情不自禁的身體微微前傾,她已經完全沉浸進了亞瑟的《新警察故事》:“真的嗎?哪方面?”
“首先,是我們自己,警察本身變了。剛成立那幾年,人手不足、訓練不足、制度都是漏洞,雖然蘇格蘭場的《內部條例》每個月都在完善,但總得來說,各種模糊地帶依然很多。但自從33年和34年兩部《大都會警察法》修訂案通過后,很多事情都在法律層面上正式確定下來了。值勤條令、偵探部門、培訓學校,都在法律層面制度化了。現在巡警上崗前必須牢記上百條警察條例,每個月都有考核,巡邏路線、記錄簿這些都有標準流程。”
他頓了頓,看了看維多利亞的表情,像是擔心這些術語會讓維多利亞犯困,于是又換上了更故事性的說法:“簡單點說,以前我們就像是一群披著藍外套的街頭義勇軍。如今,我們是英國第一支真正意義上的公共安全專業隊伍。”
維多利亞點了點頭:“嗯……聽起來好像確實有進步。”
“其次,是市民。”亞瑟繼續道:“以前他們只看到一個穿著藍制服、跑來管他們閑事的家伙,現在他們知道我們能救命。火災、搶劫、街頭斗毆、小孩失蹤、醉鬼鬧事、行兇報案……人的記憶很奇妙,只要有幾次巡警在最要命的時候趕到,人們就會開始覺得警察不是麻煩,而是一種保障。”
說到這里,亞瑟換了個坐姿:“話說回來,這里面也有您的功勞。”
“我?”維多利亞疑惑道:“我有什么功勞?”
亞瑟微微躬身:“感謝您出席了羅伯特·卡利警官的紀念儀式。冷浴場事件之后的澄清,還有蘇格蘭場這些年破的大案、抓的團伙……陛下,倫敦人不是傻子,市民更不是無情的。你保護了他們,他們遲早會記住。”
維多利亞聽到羅伯特·卡利的名字,神情不由得柔和了不少:“卡利警官的遺孀和他的兩個孩子,現在過得還好嗎?”
“托您的牽掛,他們過得很好。”亞瑟笑著開口道:“我今年去探望他們的時候,卡利夫人還托我向您問好,卡利的長子大衛和我說,等他長大以后,他希望能像他爸爸一樣,成為一名驕傲的蘇格蘭場警察。”
維多利亞聽到“大衛想當警察”時,明顯怔了一下。
如果孩子們把警察當成一種值得追求光榮事業,那么她是不是也應該做些什么,讓他們的父親、他們的哥哥、他們所依靠的人,能夠在更好的環境里工作?
畢竟,她不想再看到這樣的悲劇重演,也不想再聽到有哪個巡警在街上被人攻擊,卻得不到應有的保護。
想到這兒,維多利亞輕輕嘆了口氣,整理了一下裙擺,為了能讓心緒平復:“您今天帶來的那個新法案說我意見稿,和之前的警察法案區別在哪兒?如果這些改革能讓巡警們少受一點委屈,我想知道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