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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女王母女不和可以,但可不能影響亞瑟爵士的仕途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大不列顛之影

  劉易斯第一次踏進亞瑟的辦公室時,便覺得這里的空氣比外頭更冷一點。

  這不僅僅是那種溫度上的冷,而是一關上門,便有一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森冷。

  作為大不列顛及愛爾蘭聯合王國警務系統中排的上號的大官僚,亞瑟的辦公室其實并不大,至少比劉易斯想象中要小上不少。

  但這個小房間內的東西卻擺得極滿,看起來年代久遠的烏木書桌橫在窗前,桌角鑲著細到幾乎看不見的銀線。兩把包著深綠皮革的會客椅靠近壁爐,椅背被歲月磨得包漿。壁爐上方則掛著一幅銅質的倫敦治安地圖,線條密密麻麻的,看起來就像是一張在城市上空編織的無形蛛網。

《倫敦大都會警察廳管轄范圍》(圖中字母標注為各警務分區代碼,如R代表格林威治警區)制作于1837年,現藏于倫敦圖片檔案館  在更靠里的墻上,掛著一面鏡子。

  鏡框是深色橡木的,里面倒映出塞滿了書架的警務藍皮書、議會記錄冊和幾封沒拆的信函。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那面鏡子的存在,卻讓劉易斯格外不安,甚至他自己也不能解釋緣由。

  但如果讓這間辦公室的主人亞瑟·黑斯廷斯爵士親自解釋,那么劉易斯很快就可以明白究竟為什么這面鏡子讓他不舒服。

  鏡子本身并沒有什么古怪的,古怪的地方在于它的擺放角度。

  鏡子并不對著門,而是斜斜地反射著書桌前的位置。

  而這也就意味著,坐在那張辦公桌后的人,可以無須轉身、無須抬頭,就能從鏡子里看到身后所有來訪者的動作。

  唯有一個控制欲旺盛,并且從不樂意露出后背弱點的人,才會喜歡這樣的鏡子擺放位置。

  劉易斯站在門口,連帽子都不敢放到桌上,只能雙手緊緊捏著。

  他不是沒見過辦公室。

  他見過艦隊街和斯特蘭德大街報社里那種亂糟糟的辦公室,也見過出版社那些堆滿稿紙的。

  可這間辦公室簡直就像是整潔與混亂的有機結合,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的井井有條,但又看上去那么的雜亂無章。

  明明辦公室里安安靜靜,然而這里的每一樣東西似乎都在冷眼旁觀。

  不管是烏木書桌、那面斜著的鏡子、還是那幅銅質的倫敦治安地圖,仿佛都在告訴訪客:“你現在正站在一個不該撒謊的地方。”

  劉易斯咽了口唾沫,他知道自己今天來,是受到了亞瑟爵士的特別邀請,可他在這間辦公室站的時間越久,他就越懷疑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該被興師問罪的彌天大錯。

  他在辦公室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直到門鎖處傳來極輕的一聲咔嗒。

  劉易斯猛地一回頭。

  亞瑟正站在門口,手里拎著手套:“抱歉,讓你久等了,今天內務部那邊派了人過來,不然晨會通常要不了這么久的。坐吧,劉易斯先生。”

  劉易斯幾乎是下意識照做,他一坐下來,便忍不住把那頂帽子放在膝蓋上,像個生怕惹事的學生。

  “劉易斯先生。”亞瑟給自己倒了杯茶:“我今天才真正發現,你寫文章的功夫,比昨晚你和我說的還要高上一截。”

  “是……是嗎?爵士您過獎了……”

  劉易斯干笑了兩聲,自從他得知了亞瑟的真實身份,并在面包房里見到萊德利是如何對亞瑟俯首帖耳的之后,他就再也沒辦法那么自然的面對亞瑟了。

  僅僅是一夜的時間,這位昨晚在格林餐廳與他把酒言歡的年輕人,就成了劉易斯眼中可望而不可及的那種人物了。

  亞瑟似乎看出了劉易斯的拘束,因此,他并沒有繼續恭維劉易斯,而是低頭往茶杯里添了點牛奶,直到他慢悠悠的從托盤上拿起茶杯,這才笑著接道:“我也是干出版行業的,你也知道,行里有很多人說,一便士記者的文筆遠遠比不上那些常駐記者。但我不同意這個觀點,常駐記者固然有他們的長處,但一便士記者也有一便士記者的優勢……”

  亞瑟輕輕晃了晃茶杯,笑著接道:“你們有一個好,全倫敦,無論跑到什么地方,你們跑的比其他常駐記者跑的還快,倫敦的風一吹,你們就能知道哪兒出了什么新鮮事,常駐記者寫得再漂亮,也未必趕得上你們的這份反應。但是吧……”

  亞瑟把茶杯放回托盤,杯底與銀托相撞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像是在提醒劉易斯要注意他接下來的話了。

  “你們跑得快、寫得快,這一點我并不驚訝,你們的身上就是有這樣勤勉的精神。可是,寫得準……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劉易斯的呼吸頓了一下。

  他總算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有不良預感了,弄了半天,他的那套“落水式敘事”早就被亞瑟爵士給識破了。

  他心里一個激靈,整個人猛地坐直:“爵、爵士,我那篇,我那篇文章可不是……不是瞎編的!我確實有查過資料!那是、那是……那是同行寫的!對,是同行寫的,我只是轉載罷了……”

  亞瑟懵了一瞬:“同行?”

  不過很快,他的腦筋就轉過了彎。

  他就說嘛,就憑劉易斯這種一便士記者,他怎么可能搞得定白金漢宮音樂會的相關細節。

  真正的幕后黑手,肯定另有其人。

  劉易斯可不知道亞瑟已經開始推測他身后的幕后高手是誰了,他只覺得自己越解釋越糟,再加上那面斜掛的鏡子還映出了他的驚慌失措,自己怎么看怎么像是在供述罪行。

  “爵士,您、您別誤會!那不是……不是偽造,也不是蓄意欺詐!更沒有想借這件事博眼球!”

  亞瑟提起羽毛筆蘸了蘸墨水:“博眼球倒也無妨,畢竟這是你的工作。但是,如果你愿意告訴我,你轉載的那位同行是什么人,我想我會很感激的。”

  “爵、爵士……您這是……您該不會是……要記錄下來吧?”劉易斯瞪大了眼睛,他的喉嚨有些發干:“這、這個……是不是……是不是要呈給內務部?”

  “內務部?”亞瑟搖了搖頭:“內務部沒有要求我提交記者名單。”

  劉易斯松了半口氣,但也只松了一半。

  因為亞瑟緊接著補了一句:“他們對這件事沒有管轄權,僅就目前而言,這樁案子由我個人全權署理,后續是否移交其他部門偵辦,要看女王陛下和宮務大臣辦公室的意思。”

  女王陛下?

  女王陛下!

  晴天霹靂!

  劉易斯像是被人抽走了脊梁骨,他的背一下子貼在了椅背上,連膝蓋都在抖:“女、女、女……女王陛下?!”

  他的聲音高了整整一個八度:“爵士,我只是……我只是寫了一篇報道……就是一篇普通的、售價幾個便士的小報文章而已……這、這點小事……都、都鬧到……女王……女王陛下那里去了?!”

  亞瑟抬眼看了他一眼:“那您以為呢?”

  “我……我以為……”劉易斯哆哆嗦嗦的:“我還以為就是……被您罵一頓……頂多,也就是被踢出艦隊街那種程度……”

  他把羽毛筆插回了墨水瓶:“劉易斯先生,您真的認為白金漢宮音樂會的幕后細節出現在市井小報這件事,用踢出艦隊街就能解決嗎?”

  “亞瑟爵士,我、我、我……嗯?”劉易斯怔住了:“等等,您說的是哪篇報道?”

  “當然是白金漢宮音樂會的那一篇。”亞瑟喝了口茶,末了,他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不然呢?你以為是哪篇報道?”

  “我……我還以為是……”劉易斯絞盡腦汁胡編亂造:“我還以為是……是昨天那篇《斯特蘭德街的老鴿棚火災》?或者……是我前天寫的那個……反對黨在選舉期間大肆宴請選民吃喝?”

  亞瑟聞言翻了個白眼:“您以為我會因為幾張酒水賬單找您談話?我問的是白金漢宮音樂會的報道。”

  劉易斯張了張嘴,就像條缺水的魚:“爵士……那篇……其實……其實我也沒本事知道那么多內幕的。”

  “我當然知道。所以我才問你,你的同行是誰。”

  劉易斯臉色發白,他突然垂下腦袋,似乎在猶豫要不要繼續撒謊。

  但是最終,他還是一咬牙一跺腳,小聲的承認了:“沒有同行。”

  “沒有同行?”亞瑟提筆的動作輕輕一頓:“那你的意思是,那篇報道是你自己寫出來的?”

  劉易斯咬了咬嘴唇,他鼓起了所有的勇氣,把話一股腦倒了出來:“爵士,我……我其實那天一早就去了白金漢宮外面蹲守。音樂會……不是到晚上才結束嗎?可我一大早就去了,我蹲在宮門口,從早上九點一直蹲到了晚上快十一點。”

  亞瑟看了他許久,像是想要找出眼前這個瘦削小記者話語中的破綻,但最終,他還是放棄了:“繼續說。”

  “音樂會結束以后……”劉易斯越說越急,像是生怕亞瑟不信他:“有些人……他們沒有參加后面那場舞會。有的是上了年紀的老紳士,說是腿疼,參加不了舞會。有的則是優雅的夫人,說是身體不舒服。也有些外國使節的隨員,說他們明天一早還有公文要謄寫……總之,就是一些小人物。這些人雖然沒參加舞會,但他們剛從宮門里出來的時候,還沉浸在音樂會的氛圍里,說話的聲音特別大,也不管附近有沒有人聽得到,或者說,他們就是希望別人聽到。”

  亞瑟的眼神微不可察地動了一下。

  劉易斯在這一點上倒是沒有說謊,因為他當時就注意到了參加舞會的人員好像確實沒有音樂會的嘉賓那么多。

  劉易斯繼續拼命解釋:“我當時就是站在路燈下面聽他們說的!至于什么節目單、什么女王陛下微笑了、什么威靈頓公爵興致很高……這些都是我從他們的碎碎念里拼湊來的!”

  “拼出來的?”亞瑟盯著他。

  “對!爵士!真的是拼出來的!我不認識宮里的人,也沒有有誰告訴我內幕,我就是在宮門口凍得鼻子都木了,一句一句湊出來的!”

  “如果僅僅只是這樣……”亞瑟放下羽毛筆,輕輕合上了那本案卷:“那我完全沒有必要請您來蘇格蘭場一趟。”

  劉易斯呆住了:“什么意思?”

  亞瑟重新端起茶杯,幾乎是禮貌性地抿了一口:“劉易斯先生,白金漢宮音樂會的節目單、座次、曲目,把這些東西從宮門口的流言里拼湊出來,這是您的本事,而且也不違法。”

  他頓了頓,把茶杯輕輕放回銀托:“但真正讓我感興趣的,是另一件事。”

  劉易斯喉嚨猛地一緊:“哪……哪一件?”

  “您為什么知道李斯特在巴黎與某位伯爵夫人有私情?”

  劉易斯怔住了:“我……我知道?我寫過這句嗎?”

  “當然寫了。”亞瑟從抽屜里拿出了那篇文章:“寫得還挺妙,似是而非、半遮半掩的,行文非常老道。李斯特的私生活傳聞雖然在巴黎音樂圈鬧得沸沸揚揚,但是我想,這消息應該還沒傳到倫敦吧?更重要的是,您又為什么在報道里拿這件事影射墨爾本子爵與女王陛下的關系?”

  劉易斯大叫著站起身:“我沒有影射!我絕對沒有故意影射!”

  “那就是說,是您聽來的?”亞瑟盯著他:“而且您不記得是誰說的了,對嗎?”

  劉易斯被說中心事,臉漲得外墻的紅磚還喜慶:“我、我……”

  他的大腦一片漿糊,劉易斯拼命回憶,然而卻越急越記不起。

  他抓著頭發:“天啊!那天站在宮門外……人人都在說話……我到底是從誰那兒聽來的……我、我……”

  “慢慢想,我今天有的是時間。”亞瑟端著茶杯,隨手抄起一份報紙:“這件事,事關重大。您的記憶越清楚,對您越有利。否則的話,我就只能將其視為您個人的聰明才智了。”

  “我……我想起來了……一部分。”

  劉易斯吞了口唾沫:“李斯特的情史,是我從……從一個紳士那兒聽來的。”

  “什么紳士?”

  “一個……帶點德意志口音的紳士。”劉易斯努力地回憶著:“他站在宮門外罵李斯特罵得特別兇,而且還罵的很有特點……所以我的記憶也很深刻。”

  “他罵什么了?”

  劉易斯回憶著那位紳士的語氣,惟妙惟肖的模仿著:“李斯特的那點兒伎倆,我在巴黎的咖啡館里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昨天還在伯爵夫人的懷抱里嘆氣,今天就跑來英國的女王面前裝圣徒?要不是他那雙手實在太干凈了,我差點都以為他是來行乞的……”

  這個語氣,這個語調,以及這個刻薄的句式結構……

  亞瑟覺得,全世界恐怕都找不到第二個能說出這種話的人了。

  與李斯特有仇的人很多,其中攻擊性強的人也不少,如果還要兼具德意志口音、刻薄性格和較高的文學水平,那除了海因里希·海涅,那還能有誰呢?

  罷了,倒也不是個特別意外的答案,就這樣吧。

  亞瑟什么也沒說,只是繼續追問道:“那么另一件呢?墨爾本子爵和女王陛下的那句暗示。您又是從哪兒聽來的?”

  這一次,劉易斯沉默了更久,久到亞瑟幾乎以為他又要開始胡編了。

  然而,劉易斯卻在顫抖。

  “那位……那位說話的貴族夫人……”劉易斯的聲音發啞:“她……她當時坐在一輛靠在路邊的馬車上,我沒看到臉,但是她說的有點像德語或者荷蘭語……所以應該不是英國人……”

  亞瑟的眼皮終于抬了一下,像是被什么細節牽住了思路:“德語?荷蘭語?你聽得懂?”

  “我……我當然聽不懂!爵士,我連法語都不會!我只是聽到她在說一種……一種不是英語的語言,但是那又不像是法語和西班牙語,所以我才猜是德語或者荷蘭語。”

  亞瑟靠回椅背,他覺得劉易斯在蒙他:“那你既然聽不懂,你又是怎么把那些影射女王陛下和墨爾本子爵的話聽明白的?”

  劉易斯拼了命地解釋:“是,我是聽不懂……但是車上不止她一個人!那位夫人說的是外語,但是馬車上還有一位紳士,一位純正的英國紳士!那位夫人說的是外語,馬車里的紳士回她的話是用英語回的!我就是從他回答的那些句子里聽出來的!”

  “也就是說……”亞瑟緩緩道:“你聽不懂夫人的原話,你只是根據那位紳士的英文回答來推斷?”

  “是、是的!”劉易斯忙不迭地點頭:“我絕對沒有添油加醋!那位紳士……他回話的時候語氣特別明顯,像是在抱怨,他說的盡是些陛下太年輕了,不該讓那些人靠得這么近,還有……還有一句特別明顯的……”

  “什么?”

  劉易斯模仿起了那位紳士獨特的地方口音:“如今陛下身邊盡是些拍馬溜須的老政客,尤其是墨爾本,那只老狐貍最擅長的就是占據年輕女性的心。他不過是想趁機插手,以為自己能做她的沃爾波爾,但我絕不會讓他得逞。如果不由我們替那個傻姑娘把關,宮廷遲早會落到那個老東西手里。看著吧,等著瞧吧,等到了加冕儀式,那個女孩兒真正戴上王冠的時候,如果沒有我們在旁邊扶著,她連坐都坐不穩。”

  沉默。

  長久而危險的沉默。

  劉易斯低著頭,連呼吸都不敢太響。

  亞瑟站起身,一切都真相大白了。

  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男人會這樣形容維多利亞。

  只有一個。

  約翰·康羅伊。

  至于與他同乘的那位說德語或荷蘭語貴族夫人,也只能是肯特公爵夫人。

  亞瑟知道肯特公爵夫人在那天音樂會與舞會之間的休息時間里,曾經短暫的離開過宴會廳,但他確實沒想到,她短暫失蹤的目的居然是去找康羅伊。而不被允許進入白金漢宮的康羅伊,居然也硬生生地在肯特公爵夫人的馬車上等了一晚上。

  該怎么說呢?

  這兩個人直到現在都沒散伙,倒也算是一對情深意切的“苦命鴛鴦”。

  可是,對于亞瑟來說,如果他不能拆散這對“苦命鴛鴦”,那維多利亞與母親的和解也就無從談起。

  而如果維多利亞與母親的和解無從談起,往小了說,會影響到她對母系親屬們的看法,影響到阿爾伯特能否順利成為王夫。畢竟阿爾伯特作為肯特公爵夫人的侄子,他是決計不可能說姑媽壞話的,更何況這個姑媽還向來對他不錯。

  而往大了說,康羅伊與肯特公爵夫人不散伙,維多利亞與母親不和好,對維多利亞個人的公眾形象也十分不利,更讓亞瑟沒機會推動“母女和”,讓他在與墨爾本子爵的競爭中,進一步坐實自己老實、憨厚、正直的善良人設。

  畢竟在這樁母女之間的斗爭中,墨爾本子爵可是堅決支持維多利亞應該與母親劃清界限的,而為了形成差異化,亞瑟已經自動站隊到了另一側。如果在這場較量中輸掉,那可就影響仕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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