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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你這是把爵士當成腐敗分子了嗎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大不列顛之影

  清晨的霧又濃又冷,出租馬車的車廂內,埃爾德一連打了三個哈欠。

  不消多說,這位海軍部海圖測量局的二等書記官昨夜又是鏖戰到了午夜兩點。

  只不過,同樣是兩點才上床睡覺,亞瑟的精神卻好的出奇,埃爾德困得連眼睛都睜不開了,可亞瑟卻還有精力翻看從編輯部帶出來的幾份稿子。

  或許是因為實在扛不住了,埃爾德習慣性的摸出煙斗叼在嘴里,然而他在兜里摸索了半天,方才發現自己沒有帶火。

  他抬起半只眼皮,用腳尖踢了踢亞瑟的靴子。

  然而這個懶鬼卻連話都不想說,只是努了努嘴,便從亞瑟那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火柴盒。

  他點燃了煙斗,瞇著眼睛深深的吸了一口,煙霧在狹窄的車廂里慢慢散開,混著馬車里的皮革味,倒有幾分醒神的效果。

  “你大早上看什么呢?”埃爾德半靠在車壁上:“昨晚你比我回家還晚,難不成是情書?”

  亞瑟敷衍的應了一聲:“稿子。”

  “稿子?”

  “沒錯,《火花》的稿子。”

  埃爾德原本半睜不睜的眼,這下干脆翻了個白眼:“《火花》的稿子有什么好看的?《英國佬》瞧不上的文章,就放到《火花》上,這不是咱們的一貫態度嗎?”

  “話雖然是這么說,但是之前《約翰牛》的那篇文章給了我一點啟發。”亞瑟頭也不抬的審稿道:“昨天阿爾伯特從編輯部離開以后,我讓他們把《火花》這段時間的讀者來信全都給搬了出來,結果意外發現了幾個關注度比查爾斯還高的作者。”

  “關注度比查爾斯高不是很正常嗎?”埃爾德不屑一顧道:“我的讀者來信不也比查爾斯那禿子多嗎?”

  “禿子?”亞瑟放下手中的稿子:“我說的可不是查爾斯·達爾文,而是查爾斯·狄更斯。”

  埃爾德聞言連連咳嗽,嘴巴和鼻孔同時往外噴煙,顯然是被嗆到了:“你說什么?”

  亞瑟抬了下眼皮,語氣平平:“我說,《火花》上有幾位作者的來信量超過了狄更斯。”

  “放屁!”埃爾德幾乎是條件反射:“你肯定是數錯了。”

  雖然埃爾德覺得單論寫書,他與狄更斯難分伯仲,但是狄更斯畢竟占了題材優勢,再加上他如今又是倫敦各大劇院的招牌人物,因此人氣比他高也很正常。

  但是,他可以接受狄更斯超過自己,不代表可以接受其他人超過自己,尤其是,那幾個超過他的作者還是常駐《火花》的。

  剛剛還困得睜不開眼的埃爾德頓時急眼了:“狄更斯那小子的信都能堆成小山了,我都不敢說我能穩穩壓他一頭。《火花》?亞瑟,你別開玩笑了。”

  “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亞瑟把膝上的稿子重新摞齊:“數字擺在那里,不會因為你罵了幾句就改變。而且,我必須承認,《火花》的主編愛德華·勞埃德先生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

  “哼?人才?就那個偷書賊?”埃爾德并沒有把勞埃德放在眼里:“愛德華·勞什么來著?那小子原來在艦隊街的外號可是‘一便士剽竊王’,之前你派人沖進他那個印刷小作坊的時候,我聽說他都嚇尿了。”

  亞瑟顯然沒有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他糾正道:“埃爾德,請你對我們的主編保持基本的尊重。雖然從前他為了賺錢,確實做了些不體面的事情,譬如盜印、剽竊《英國佬》的作品等等。但是,自從勞埃德先生加入帝國出版之后,他就已經徹底改邪歸正了。”

  正如亞瑟所說,愛德華·勞埃德和倫敦的許多出版商一樣,都是靠著盜版起家的。

  或者,更準確的說,他的第一桶金來自于剽竊狄更斯的作品,勞埃德是1832年才進入出版行業的,因此他幸運的躲過了亞瑟·黑斯廷斯爵士卓有成效的反盜版行動,并一口氣出版了諸如《便士匹克威克》、《奧利弗·退斯》和《尼古拉斯·尼克樂比》等剽竊自狄更斯的盜版作品。

  更夸張的是,勞埃德出版的《便士匹克威克》銷量居然高達五萬冊,足是原版《匹克威克俱樂部》的十倍以上,當然了,這主要是由于《便士匹克威克》的售價只有原版的十二分之一。

  而當《英國佬》代表狄更斯對勞埃德提起訴訟時,法官居然裁定《英國佬》提出的訴訟依據無法證明勞埃德構成剽竊,所以宣判《英國佬》與狄更斯敗訴。

  勞埃德對于那次勝訴的結果得意洋洋,他在艦隊街的小作坊里擺了三天宴,逢人就說:“連法官都說我沒剽竊!畢竟我的發行量,比狄更斯的原著還高呢!”

  他甚至還當著印刷學徒的面拍胸脯,說自己這輩子最不怕的,就是跟《英國佬》打官司。

  然而他的得意并沒有持續太久。

  因為就在這場官司結束不到半年后,亞瑟·黑斯廷斯爵士結束了他那段在俄羅斯的冰天雪地大冒險,重新回到了倫敦。

  第一次聽說亞瑟想約見自己時,勞埃德根本沒把這回事放在心上。

  他甚至還特別囑咐助手:“如果那位亞瑟爵士再提剽竊的事,就告訴他我贏了官司,我合法得很。”

  事實上,亞瑟之前也確實沒有再找過他的麻煩,直到去年十月,他忽然收到了一張奇怪的信封。

  信封里只裝著一張隨手撕下來的小紙條,上面的句子也很簡短:“勞埃德先生,我不喜歡浪費時間。您可以選擇繼續做一個僥幸的盜版商,前提是上帝依然保佑你。或者,你也可以來白廳街4號找我解開誤會,我只等你到下班時間。”

  落款寫的是——大不列顛及愛爾蘭聯合王國警察專員委員會委員兼秘書長,亞瑟·黑斯廷斯爵士。

  具體勞埃德有沒有單刀赴會,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唯一知道的是——當天下午,勞埃德的小印刷所來了幾個年輕人。等到第二天早上,他就成了《火花》的新主編。

  更戲劇性的是,勞埃德加入《火花》之后,不但沒有鬧脾氣,也沒有再玩那些下三濫的江湖伎倆。

  與之相反,這個原本在艦隊街屬于“見不得光的邊緣人物”的小出版商,在短短三個月內,便讓《火花》的面貌煥然一新。

  雖然亞瑟在《火花》創刊之初便對它寄予厚望,但說實在的,這主要是亞瑟一廂情愿罷了。

  實際上,無論是狄更斯、大仲馬和迪斯雷利等《英國佬》臺柱子級別的作者,還是整個英國文學圈子,都把《火花》視為低端雜志。但凡有些名氣的作家都不樂意給《火花》投稿,倘若不是看在亞瑟的顏面上,狄更斯等人甚至一篇稿子都不想給《火花》投。

  正因如此,所有人都想當然得把《火花》當成了《英國佬》和《布萊克伍德》的補位雜志。而質量和市場定位不準,也使得《火花》縱然占據著火車站書報攤的地利,可銷量卻一直不溫不火。

  但是在勞埃德接手后,《火花》忽然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倫敦城里最懂倫敦市民喜好的文學雜志。

  這是整個帝國出版公司和英國文學界都沒料到的事情。

  畢竟,貴族們喜歡看《布萊克伍德》,中產階級喜歡看《英國佬》,銀行家和股票經紀人喜歡看《經濟學人》。

  但是紡織廠工人、碼頭搬運工、鞋匠學徒、鐵匠、家庭女傭,他們喜歡看什么?

  這件事,還真沒多少人研究過。

  但勞埃德研究過,而且他比誰都懂。

  畢竟,他自己原本就是靠給這些人印一便士盜版書起家的。

  于是,《火花》在勞埃德的手下,很快就出現了大量新鮮得冒油的題材。

  以艦隊街連環殺人惡魔理發師陶德為主角的反派《珍珠項鏈:一段家常羅曼史》,以法國《巴黎的秘密》為模仿對象的《倫敦秘史》,以及靠打擦邊球取勝的《戈黛娃夫人,或,考文垂的窺視者湯姆》,甚至于他仗著有帝國出版和亞瑟·黑斯廷斯爵士撐腰,還親自連載起了《勞埃德政治笑話集》。

  并且更令帝國出版的股東們感到欣喜的是,相較于《英國佬》上常常出現的那些知名作者,《火花》的連載作者索要的報酬簡直低的可憐。

  因為出版業這行雖然看重書籍的質量,但書商們看中質量的初衷還是為了銷量,所以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總是對成名大作家的書籍保持寬容,而對名不見經傳的小作者吹毛求疵。

  只要那些正當紅的作家有出版意向,那些書商甚至可以在未曾過目的情況下簽下訂單。乃至于,即便作家尚未動筆,作品僅僅處于構思階段時,也同樣可以出售著作并收取酬金。

  因為對于出版商來說,花三四百鎊去賭一個小作者一炮打響,反倒不如多出點錢博個穩定收益。

  畢竟不是每一家出版社都像亞瑟·黑斯廷斯爵士領導下的帝國出版那樣,能夠在茫茫人海中慧眼識珠,一眼就分辨出誰是蒙塵的寶珠,誰是一文不值的賠錢貨。

  不過,雖然出版商一致認為帝國出版代表了業界最高審稿水準,但即便強如他們,也沒辦法保證百發百中。

  尤其是在《火花》創刊的前兩年,亞瑟這位英國文學界最大的伯樂在吸納廉價作者時屢屢走眼,畢竟亞瑟爵士雖然長了前后眼,但在他那個年代,能夠繼續流傳的19世紀英國文學作品可不包括被《約翰牛》大加批判的“毒草”。

  倘若《火花》之前沒有埃爾德的那些匿名小品文苦苦支撐,這份新雜志怕是堅持不到勞埃德上任就倒閉了。

  “我就說嘛!倫敦讀者沒有半點品味!”埃爾德拍著大腿,語氣里的嫌棄幾乎要溢出車廂:“這些人現在愛看什么?血腥!暴力!哐啷一下腦袋飛半條街那種!還有那些寫得不像話的淫穢段落……嘖,我平時是不喜歡做道德評判的,但是這次《約翰牛》說這幫人寫的是禍害社會風氣的毒草文學,這還真是說對了。”

  亞瑟聞言,只是輕飄飄地提醒了一句:“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當初在《火花》匿名寫的那篇《帕丁頓的夜半謀殺案》,開篇第一句就是‘一只斷手撞上了煤氣燈柱’。”

  “那不一樣!”埃爾德振振有詞的反駁道:“我那叫文學呈現!是藝術的夸張!是為了揭露社會黑暗!我寫那些,是讓讀者知曉真實倫敦的黑暗面!”

  亞瑟翻弄著手頭的稿子,頭也不抬道:“那《侍女的秘密揭露》和《女家庭教師的自白》呢?埃爾德,真實的倫敦是不是太黑暗了一點?你這樣寫,顯得我在蘇格蘭場做的工作很失敗。”

  埃爾德聞言,脖子一下子梗住了。

  “那……那也是揭露!”他強作鎮定,還一本正經地揮了揮煙斗:“侍女的秘密就是秘密,揭露一下怎么了?你以為那些大戶人家真就那么清清白白?我這是社會寫實!倫敦紀實派!同樣是紀實文學,你們不能只對查爾斯的《霧都孤兒》大加稱贊!”

  “至少查爾斯的《霧都孤兒》里沒有寫‘夜半燭光下,夫人忽然靠近我,用手指輕輕扣住我的衣領’。萬幸你沒寫太多細節,不然出版委員會那幫人指定要來找我麻煩。”

  埃爾德正要辯解,馬車忽然一個輕晃,慢悠悠的停在了白廳街的街口。

  亞瑟也不給埃爾德辯解的機會,他收好稿子,拍了拍外套,正要下車,忽然瞥見街口那家面包房似乎坐著幾張熟臉。

  “嗯?”亞瑟眉頭一皺。

  布萊克威爾、萊德利以及劉易斯,他怎么也沒想到這三個人還能湊成一個組合。

  埃爾德下了車,看見亞瑟正在向面包房那邊張望,還以為他是早餐沒吃飽:“怎么?又餓了?那就進去吃點兒,反正時間還早。”

  話沒說完,他順著亞瑟的目光望過去。

  窗內三個模糊的人影正坐在一起。

  “咦?”埃爾德瞇著眼睛:“那不是布萊克威爾嗎?還有……萊德利?這兩個怎么湊一桌……那邊那個黑頭發的小子是誰?看上去不像我們海軍部的,也不像外交部的……他是你們蘇格蘭場新招的助理?”

  面包房的暖氣把窗戶玻璃熏得起了一層白霧,店里充斥著新鮮烤面包的麥香味。

  劉易斯看了眼沉默不語的布萊克威爾和萊德利,索性放下手里的咖啡杯,率先挑起話頭。

  “二位,我就直說吧。”劉易斯壓低聲音,眼睛亮得過分:“你們也都是替亞瑟爵士做事的,對吧?”

  布萊克威爾手里的湯匙叮的一聲掉進杯里。

  這位外交部的高級抄寫員還以為他替亞瑟偷外交部文件的事情暴露了。

  萊德利則顯得老道許多,他沒有動,只是慢慢抬起眼皮,啃了口手里的三明治。

  劉易斯完全沒有察覺這微妙的空氣,他反而越發自信:“我呢,其實也沒什么別的意思,就是想……了解一下亞瑟爵士的喜好、習慣、忌諱……諸如此類的東西,越多越好。”

  說到這里,劉易斯特意頓了一下:“以后大伙兒說不定還有機會共事,互幫互助總比各自為戰要好,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布萊克威爾聽到這話,總算把心放進了肚子里。

  原來不是查他的賬,那就好!

  盡管布萊克威爾自己都不清楚他到底在幫誰,但是這不妨礙他立刻換上外交部標配的禮貌微笑:“是的,互幫互助……很好……非常好。”

  作為亞瑟在俄國任職時的私人秘書,布萊克威爾不說對亞瑟的種種習慣全都熟悉,但是亞瑟什么時候起床、什么時候吃飯、看報時喜歡喝什么茶,他直到現在都記得一清二楚。

  但了解亞瑟的習慣不代表布萊克威爾就會老實交代。

  他嘴上雖然滿口答應,但他既不敢說不了解,因為那聽起來像是在推卸責任。也不敢講任何可能惹麻煩的細節,因為透露惹麻煩細節的后果他已經在外交部花了三年時間仔細體會過一遍了。

  劉易斯并不知道自己已經距離布萊克威爾的紅線不遠了,他只覺得這位外交官笑得很和氣:“既然如此……那我就問細一點。亞瑟爵士平時有沒有什么愛好?例如茶葉、煙草、酒水、運動……任何都行。”

  “啊……亞瑟爵士的喜好嘛……這個……主要是看工作安排而定。”

  布萊克威爾先把一句最不負責任的話丟出來,給自己爭取了兩秒鐘思考時間。

  劉易斯皺了皺眉,顯然沒聽懂:“看工作安排?”

  “是的。”布萊克威爾一本正經地點頭道:“亞瑟爵士向來主張私人愛好不應干擾公務判斷。所以,他不會讓自己長期依賴某一種特定飲品、某一種煙草,或者某一種消遣方式。”

  旁邊的萊德利聽到這話,只是朝他一翻眼皮,心道:“不愧是外交部出來的,這種鬼話都能編出來。”

  劉易斯卻被“不會讓自己長期依賴”這幾個詞唬住了,他認真追問道:“可人總得有個習慣吧?比如他是不是每天早上都喝紅茶?還是更喜歡咖啡?有沒有固定的牌子?或者他抽煙斗,喜歡哪一種煙草?”

  這些問題,對于私人秘書來說都不算難答。

  但是該怎么回答,就十分考驗布萊克威爾的水平了。

  他清了清嗓子:“亞瑟爵士的工作節奏十分緊湊,他的一日三餐……往往是根據會議時間、文件批示的進度,以及馬車的路線順帶解決的。”

  “可總有個大致傾向吧?”劉易斯不肯放棄:“比方說他更喜歡紅茶還是綠茶,總不至于一大早就喝波特酒吧?”

  萊德利聽到這里,低頭掩飾性地咬了一大口三明治。

  布萊克威爾認真的答復道:“在能夠保持頭腦清醒、不影響公文處理效率的前提下,亞瑟爵士對茶葉種類并沒有偏見。具體選用哪一種茶水,通常取決于當天負責泡茶的人員習慣,以及茶罐里剩余庫存的狀況。”

  劉易斯被這句話繞得暈乎乎的:“也就是說,給他泡茶什么,他就喝什么?”

  “不能這么說。”布萊克威爾立刻糾正道:“那樣會顯得爵士很容易受到外界影響。”

  劉易斯還想再刨:“那煙草呢?他抽煙兇不兇?要是送禮的話……”

  這回布萊克威爾連停頓都沒敢停頓,搶先把話堵死:“在公務場合下,不宜出現任何可能被誤解為‘試圖影響公務員判斷’的禮物。”

  “也就是說,私下場合就沒問題嘍?”

  布萊克威爾的眼皮狠狠抖了一下。

  萊德利的手指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像是在讀秒。

  如果布萊克威爾回答“沒問題”,那就是默認亞瑟私下收受賄賂。

  如果他說“有問題”,那就是在暗示劉易斯別靠太近,弄不好斷了財路的亞瑟爵士同樣會不高興。

  如果他拒絕回答,則顯得太過刻意,反倒更像是做賊心虛。

  布萊克威爾的腦袋已經開始輕輕發麻,他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領巾在往脖子里越勒越緊。

  就在空氣即將凝固時,一直沒怎么說話的萊德利忽然慢慢抬起頭,像是終于厭倦了聽這兩人兜圈子。

  他擦了擦嘴角的面包屑,語氣淡得像是在談天氣:“劉易斯先生,我能問一句嗎?你到底是哪一個部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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