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易斯被問得心里一緊。
線人?
助手?
天殺的!他哪來的線人和助手?
在大部分情況下,他連自己都養不活,怎么可能有余財分潤給別人?
如果真要說線人,那也只有三兩個現在混的還不錯的朋友。
劉易斯偶爾能夠從與他們的談話中窺見上流社會的一角,然后再拿回來加工一下,編成新聞拿去報社投稿。
除此之外,他賴以為生的一切,不就是一本記事本、幾家報社編輯的賞識,以及那點“落水式敘事”的花活嗎?
但即便如此,在公共場合可不能失了體面,尤其是在一位外交官的面前,哪怕他只是個乞丐,也要拿出乞丐之王的氣度。
劉易斯端起酒杯,輕咳了一聲:“線人?那當然有了!記者這行嘛,沒有幾條特別的路子,是混不下去的。”
他說得云淡風輕,仿佛那些虛構出來的人脈是真實存在的一樣。
“譬如說……”劉易斯眼珠一轉,發動了他編故事的才能:“西印度碼頭那邊就有兩個給我遞消息的,金十字車站附近也有一位老朋友,甚至連阿爾罕布拉劇院的后臺,我都認識幾個肯給我透點風聲的姑娘。”
劉易斯一口氣報完人脈,心里多少有些得意。
這些地方都夠雜、夠亂,就算對方懷疑他說謊也沒辦法核實,因此很難露餡。
但遺憾的是,劉易斯處精挑細選的這些地點,無一例外的,全都處于警務專員委員會秘書長的情報覆蓋范圍。
西印度碼頭坐落于大倫敦警察廳黑斯廷斯系的核心勢力區——倫敦東區。
自蘇格蘭場成立以來,分管東區治安的高級警官除了首任長官克萊門斯警督以外,自第二任開始,要么是由本人出任,要么便是與其關系密切的舊部。
如今在警務情報局中官居要職的幾位警官,像是布萊登·瓊斯和萊德利·金等人,都有過東區長期任職經歷。
而警務情報局與東區的奇妙聯系,也一度讓警官們私下傳言:“沒在東區吃過苦的家伙,是很難進情報局享福的。”
至于金十字車站附近,即便拋去蘇格蘭場前兩年在那里新設立的警署,也還有英格蘭電磁電報公司的電報站點幫忙傳遞消息。
而阿爾罕布拉劇院呢?
且不說這家劇院為了能夠得到狄更斯劇本的改編權,究竟有多么拼命的討好帝國出版。單單只看他們的位置,萊斯特廣場,就知道這里處于萊斯特廣場首席情報官埃爾德·卡特先生的火力偵查范圍。
阿爾罕布拉劇院有幾個進出口,劇場后臺有多少個房間,卡特先生如數家珍。
但即便亞瑟只要動動小拇指就能搞清楚劉易斯有沒有說謊,他依然懶得為這點小事大動干戈。
無非就是吹牛解悶嘛,何必強行戳破別人虛浮的自尊心呢?
亞瑟聽著,只是微微點了點頭:“原來如此,那您的觸角倒是比外交部還靈敏些。”
他說完的語氣很溫和,聽起來像是在正經贊美,又像是隨口一句禮貌的恭維:“外交大臣或許可以知道高加索山脈里發生了什么,但他絕對不知道東區昨晚又發生了多少起搶劫。”
劉易斯被捧得得意洋洋,卻沒過多久,他又警覺了起來。
捧得越高摔得越疼,這道理他太懂了。
之前他不就是因為在報紙上撒謊,結果差點露餡兒嗎?
于是他趕緊從危險地帶撤退,把話題往外推:“唉,其實我們記者這點消息源也算不上什么。倒是您,先生,您可是外交官,這行當那可比我們厲害多了!我聽說外交官也有線人網絡,是不是?在巴黎的沙龍里,在維也納的酒會上,在宮廷的走廊里……到處都有能通風報信的耳朵。我讀過不少退休外交官寫的游記和回憶錄,里面說外交人員總要在舞會、沙龍和宴會之間周旋,說一句話要能表達三重含義,聽一句話得猜測背后的三層動機。這些都是真的嗎?”
亞瑟看著眼前這位剛發了一筆小財的一便士記者,不知是他的那份認真,還是他那副夸大其詞的表情讓亞瑟覺得好笑。
“真假參半吧。”他微微一笑,抬手托著下巴道:“雖然實際情況沒有他們說的那么夸張,但確實,很多時候,我們是靠私人關系拿到外交情報的。”
“真的?!”劉易斯忍不住打斷。
“真的。”亞瑟笑著回憶起前幾年喝著酒就把工作干了的“美好歲月”:“你說的那些聚會、沙龍、宴席,確實是外交官必須去的。在外交這個行當,埋頭苦干反而難出成果,反倒是‘游戲人生’的家伙很容易拿出成就。在大部分情況下,你挖空心思拼湊出的情報,反倒還不如幾位伯爵夫人醉酒后不小心說漏的一句話。”
劉易斯聽得著迷,甚至忘了手里的酒杯:“那……那您之前的工作,是不是也像這些書里寫的那樣?總是要小心翼翼、左右逢源?”
亞瑟的笑意淡淡的,有幾分調侃,也有幾分自嘲:“左右逢源談不上,多數時候是勉強周旋。你想啊!國與國之間的交往可不是一個人與一個人之間的交往,而是一群人與一群人之間的交往。這么多人,都有著各自的脾氣、個行、誤會、偏見、貪欲……外交官的工作聽起來很高尚,但一個再好的外交官也不可能令所有人都滿意,他無非只是確保所有人不至于不滿意到掀桌子。但一個壞的外交官嘛,他能做的事情就多了……”
劉易斯忍不住追問道:“他能做什么?”
亞瑟像是想到了什么,他打趣道:“一個壞記者最多也就是挨上兩萬個讀者的罵,而一個壞的外交官,可以害得邊境上忽然多駐扎了兩萬兵馬。”
劉易斯放聲大笑:“我的上帝啊!那這確實比干記者危險多了!”
亞瑟見劉易斯笑得開心,便順勢舉起酒杯,輕輕一碰:“所以呀,我倒真得向您多學學,尤其是該向您學學如何維護人脈。”
“向……向我學習?”劉易斯差點嗆住。
一個外交官向他,向大衛·劉易斯先生,學習社交手段?
這話要是傳回艦隊街,估計能把那些一便士同行笑得從凳子上摔下來。
“我……我都是和碼頭裝卸工、馬車夫、洗衣婦之類的人打交道。”劉易斯尷尬地摸了摸鼻尖:“我哪里懂什么上流社會那一套……”
“怎么會呢?”亞瑟像是聽到了一個很有趣的謬論似的:“不論是什么社會,終歸是和人打交道,學會了如何和普通人說話,自然就能站到更高的舞臺上。我當年也是這樣起家的,先在東區的人堆里混了好幾年,和他們喝酒、斗嘴、吵架、討價還價……久而久之的,很多事情我也就慢慢學會了。”
“東區?”劉易斯心里咯噔一下。
他臉上強撐著笑容,心里卻警鈴大作。
能在東區混過很長時間,而且還混出頭的家伙,通常都不是一般角色。
不過……
看他這個穿戴、談吐,而且后面又能進入外交部工作,他的家世應該不錯,他嘴上的“在東區混過”應該不是真在那里的爛泥塘里打過滾。
同樣混東區,愛爾蘭勞工是干苦力、吃土豆,貴族子弟則百分百是掛了職務的。
他肯定在東區擔任過什么職務……
而東區說得上體面,能夠被權貴子弟看中的,除了米德塞克斯郡的季審法院,就是陶爾哈姆萊茨的治安法庭了……
季審法院法官們的優厚待遇在英國人盡皆知,而自從1829年蘇格蘭場設立后,從前不受重視的治安法官待遇也水漲船高。
根據1835年議會披露的報告,弓街首席治安法官年薪已經上跳至1200鎊,倫敦其余治安法庭的治安法官年薪也普遍來到了800鎊以上,而治安法官的年薪普漲也帶動了治安法庭其余人員的待遇上漲。
治安法庭財務官年薪上看500鎊。
治安法庭首席書記官起薪250鎊,逐年遞增10英鎊直至450鎊封頂。
第二書記官,起薪180鎊,每年遞增8英鎊至300鎊封頂。
第三書記官,起薪120鎊,每年遞增5英鎊至250鎊封頂。
至于倫敦治安法庭巡檢督察長,年薪更是達到了驚人的1001鎊。甚至于其下屬的二十名巡檢員,年薪也來到了恐怖的751至901鎊不等。
要知道,在四十年前,治安法庭的薪資總支出只有現在的三分之一。
那時候弓街的首席治安法官只拿400鎊,三位書記官的年薪則分別是160鎊、130鎊和100鎊,而其余書記員則只有80鎊。
當然了,四十年過去,倒也不是所有人的待遇都漲了。
當年弓街治安法庭的治安巡邏隊,也就是現在被合并進蘇格蘭場的那些巡警,他們四十年前的出勤待遇是每晚2先令6便士,也就是全年無休的話,一年可以拿到45鎊12先令6便士,這倒是與蘇格蘭場現在的薪資待遇沒什么太大區別。
唯一一點區別在于,至少現在蘇格蘭場巡警每周可以有1天的假期。
當然了,眼前這位紳士肯定不會是那種在街頭巡邏的家伙。
他如果不是每周只出庭2天就可以享受千鎊年薪的治安法官,那就是治安法庭的巡檢,再不濟也應該是法庭稅務官什么的。
劉易斯越想越覺得自己推斷得極為準確,不禁心里一陣發燙,心臟撲通撲通的亂跳。
如果眼前這位先生真的在東區的治安法庭干過,那么他現在在那邊一定還有不少舊同事和老朋友。
而東區是什么地方?
那可是謀殺、投毒、盜竊、銷贓、夜鶯火拼、流民斗毆的溫床。
對于一便士記者來說,最怕的是什么?
最怕的是遇不到奪人眼球的案子!
可如果有人能在事情發生后的第一時間告訴他,白教堂發現了一具無頭尸體、后街某間旅館發生離奇死亡、某個船員在碼頭被人裝進麻袋沉河……
那他,那他……
那他大衛·劉易斯不就等于抱上了一只會下金蛋的母雞?!
而且不僅能第一時間知道案子,甚至還能讓他進入案發現場!
進入驗尸間!
甚至旁聽初審!
從今往后,只要他大衛·劉易斯在艦隊街一露頭,各家報社的副編輯還不跪著來請他喝酒?
激動的心,顫抖的手,劉易斯想到這里,整個人都振奮了。
他不動聲色地靠前坐了一點:“既然您過去在……呃……東區那邊的公務部門任過職,那您如今在那邊肯定還有不少朋友吧?”
亞瑟挑了挑眉毛,似乎并不喜歡這個問題,他沒有回答,只是喝了一口酒。
可落在劉易斯眼里,這種不答反倒比回答更有味道。
劉易斯心里一喜,趕緊再探:“我聽說啊,東區那邊……案子多,關系雜,所以通常需要經驗老道的長官坐鎮。尤其是治安法庭那邊,能在那種地方干上幾年的,可都不一般啊!”
亞瑟依然沒有正面承認,只是饒有興致的望著他笑道:“您對治安系統挺熟?”
“熟一點……”劉易斯趕緊擺手:“寫新聞嘛,總歸要了解一些。治安法官、巡警、書記,我和這些人都打過交道,當然了,如果論關系,我和您肯定不能比。”
亞瑟并沒有拆穿他,反而像被逗樂了似的,笑著敷衍了兩句:“東區確實不容易。能在那里待下來的人,不論擔任何種職務,多少都得會幾分本事。”
劉易斯精神一振。
這是半承認嗎?
他趕緊再旁敲側擊:“那您過去……是不是負責審問?還是說,您更擅長……協調手下的那些巡檢員?”
亞瑟沒接他拋來的任何一個關鍵詞,而是換了個角度:“東區的治安事務嘛,本來就是多頭并行。”
他放下酒杯,像是在回憶:“碼頭的事要和港務局打交道,河道需要和泰晤士河警協商,街面歸巡警部門管,而酒館、戲院、妓院更要依賴信得過的老手來盯著。至于治安法庭……”
他說到這里頓了頓,專門留了個空,讓劉易斯心臟狠狠地跳了一下:“治安法庭自然也有治安法庭的規矩。”
這句話模棱兩可,但卻危險得不得了。
劉易斯在腦子里飛快解讀著。
多頭并行、老手盯著、治安法庭的規矩,這不就是典型的領導才會說的話嗎?
底下干活的,誰會閑的沒事干,成天用這種廢話評價東區治安?
他立刻肯定,亞瑟過去就是在東區治安法庭干過的,而且職位不低!
為了進一步確認,劉易斯咳嗽了一聲,假裝閑聊:“我聽說,陶爾哈姆萊茨那邊的書記官,都得懂拉丁文,而且需要會講一點法語,這事是真的嗎?”
“陶爾哈姆萊茨?”亞瑟笑著應道:“問我你算是問對人了,我當初就是在陶爾哈姆萊茨任職的。”
這句話就像一記重拳,直接擊中劉易斯腦袋。
劉易斯眼冒金星,但嘴里還不忘恭維:“喔……是嗎……陶爾哈姆萊茨那邊……確實是個好地方。”
亞瑟笑著補了一句:“確實是個好地方,除了亂了一點。但是,至少那里的人直到現在都挺尊敬我的。”
尊敬他?
治安法庭的人直到現在還尊敬他?
一瞬之間,劉易斯連帶著治安法庭的份,對著亞瑟肅然起敬。
他感覺到,自己這輩子可能第一次真正接近了一位能改變他命運的大人物。
平時伶牙俐齒的劉易斯先生,此時因為過于激動臉頰泛紅,他渾身都在顫抖,就連話都說的不太利索:“那……如果以后我有什么……想了解東區案情的地方……呃……不知道您……能不能……”
亞瑟明白他想要什么,卻偏偏裝作沒聽懂一樣,微微一笑:“記者嘛,就是要多跑、多看、多認識些人。當然,如果恰好我有什么幫上忙的……”
亞瑟話說到一半,卻忽然頓住。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輕輕一拍額頭:“唉呀,我們聊了半天……我竟然還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呢。”
那語氣聽上去既像是懊惱,又像是禮節上的疏漏,讓人忍不住覺得自己被認真看待了。
劉易斯幾乎是條件反射般立刻坐直,連聲音都變了調:“我,我叫大衛·劉易斯,先生!大衛·詹姆斯·劉易斯!您別嫌名字俗,我、我……威特菲爾德街七號五樓……”
他越說越快,最后幾乎連住址都搶著吐出來,像是生怕亞瑟下一秒就忘記了似的。
“七號,五樓,最右側那間!”他補充道:“窗口對著奶酪倉庫的那一棟!”
亞瑟輕輕挑眉,嘴角隱約帶笑:“您住得倒是挺具體的。”
他從上衣口袋里緩緩掏出一支簽字筆,又抽出一張隨身攜帶的小卡片,動作不急不緩,既紳士又自然,就像他不是在記下一個一便士記者的住址,而是在記錄沙皇尼古拉一世的國書遞呈日期。
“劉易斯……威特菲爾德街七號……”
他邊寫邊念,確保每一個字都準確的落在紙上。
寫完后,亞瑟抬起頭,像是生怕弄錯一樣,又問了一遍:“您不會突然搬家吧?”
劉易斯急忙擺手:“不會不會!絕對不會!我房租都交到明年復活節了!再說我那房東太太又是個懶鬼,她才懶得為了多漲一兩便士的租金另尋新房客,您放心,我肯定不會換地方!您如果哪天想要找我聊天,可以直接往這個地址寄信。”
他說得太快,太迫切,以至于甚至聽出了點向上司保證“我不會辭職”的味道。
亞瑟輕輕點了點頭,把記事卡折好收進口袋。
喜上眉梢的劉易斯見狀,既迫切又小心翼翼的追問道:“您現在知道我的名字了,不知道我能否有榮幸……”
他當然不會放過這個能讓陌生先生變成“可交往對象”的黃金時刻。
亞瑟略微愣了一下,旋即笑著一拍額頭:“瞧我這個記性,當然,理所應當的。”
“請問您尊姓大名是?”
亞瑟不緊不慢,從內側口袋里抽出一張名片。
那張名片印得極為精致,紙張厚實,墨色沉穩,邊角裁得干凈利落。
他將名片輕輕推到劉易斯面前:“望您收下。”
劉易斯雙手捧起那張名片,激動得像是握著一張能讓他命運改寫的入場券。
《1837年8月版本名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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