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列顛的夏日陽光很少能真正驅走倫敦的濕意,但圣詹姆士街,這條通往權貴心臟的街道,卻永遠是干燥整潔的。
畢竟,從白金漢宮通往議會的每一輛馬車,都繞不開這條街,而上流紳士的皮靴和車轱轆最怕的,就是泥濘了。
卡爾頓俱樂部今日安靜如常,作為保守黨選舉委員會的所在地,八月從來都不是卡爾頓最熱鬧的時節。
那些上院的閣下們,不是返鄉度假,就是去了溫莎。
剛剛當選為下院議員的保守黨后浪們也在選戰結束后,終于撈到了撒歡的機會。
從七月底持續到八月初的選戰可把他們憋壞了,不是連天加夜的撰寫競選演講,就是在選民的面前擺出道德楷模的做派。好在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現在,他們終于可以逮著機會干點壞事了。
當然,前提是別讓艦隊街發現。
因此,離開倫敦也就成了大多數人的不二之選。
不過,雖然許多人都不在倫敦,而保守黨作為在野黨,也無需承擔什么政府職責,但這依然不妨礙某些將政治前途與國家命運視為奮斗目標的保守黨大佬照常來到卡爾頓俱樂部打卡。
高窗外灑進的光線在閱讀室的雕花地毯上拉出長影,透過窗戶可以看見幾位保守黨的老紳士散落于壁爐與雪利酒柜之間,他們不是半躺在扶手椅上翻閱著報紙,就是嘴里叼著煙斗在房間里踱步。
“所以,我們這次大選雖然奪回了不少席位,卻依然得坐在這屋子里喝冷酒?”
林德赫斯特勛爵放下《泰晤士報》,向皮爾投來一記揶揄的眼神。
《第一代林德赫斯特男爵肖像》英國畫家費利克斯·羅格繪于1836年 皮爾沒有接茬,他只是站在窗邊,一邊默默聽著黨務秘書弗朗西斯·博納姆低聲匯報補選的賬目,一邊用拇指輕輕搓動懷表鏈條。
林德赫斯特勛爵看到皮爾不搭理他,于是又多嘴補了一句:“我猜墨爾本現在肯定正在白金漢宮喝紅茶,還是女王親手斟的那種。”
這句話讓閱讀室里的幾個腦袋都動了動。
威靈頓公爵放下單片眼鏡,把報紙迭好,開口道:“差不多得了,約翰,有什么不滿意的,別把女王陛下扯進來。”
林德赫斯特勛爵聽到威靈頓公爵發話,于是只得擺手作罷:“好吧,閣下,不過你對此怎么看呢?女王陛下看起來很欣賞她的首相,甚至過于欣賞了。”
“年輕,孤立,剛登基,所以不成熟。”脾氣溫厚的阿伯丁伯爵聽出了林德赫斯特伯爵話語中的火藥味,他連忙上來打圓場道:“她暫時還沒有學會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君主,不過至少在18歲這個年紀,她表現的倒也不算特別差。”
“說得真漂亮。”因為愛爾蘭教會問題叛出輝格黨的斯坦利勛爵坐在壁爐旁,正把一根雪茄從銀盒中抽出:“那你的意思是,我們也要學墨爾本,選一個溫和可親的老頭兒,每天去宮里給她講睡前故事嗎?”
威靈頓公爵眼見著他們好像要對女王群起而攻之了,于是站起身道:“適可而止吧,諸位閣下。相較于關心女王陛下喜歡聽什么故事,我們不如把精力放在如何解決輝格黨給政府帶來的不利影響上。”
語罷,老公爵還下意識的將話題拋給了他最信任的盟友:“你說是吧?羅伯特。”
皮爾聽到威靈頓公爵叫他,也不得不先打斷了黨務秘書的匯報,轉而安撫起了這幫在保守黨內舉足輕重的頭面人物:“就這次大選的情況來看,我們的處境不算太糟糕,至少遠比五年前要好。雖然輝格黨這次拿下了344席,但是考慮到其中有接近六十席其實是來自他們的盟友,那些改革激進派和愛爾蘭的奧康奈爾派的。因此,實際上,他們牢牢掌控的席位只有284個。反觀我們這一側,這一次我們拿下了314席,如果僅就席位數量來看,我們已經完成了對輝格黨的反超。換而言之,在這次大選結束之后,我們已經基本確保了,輝格黨將不再能在下院為所欲為了。”
林德赫斯特勛爵聞言大笑道:“我覺得這不是最值得高興的,如果論起這次大選里最可樂的事是什么,那莫過于帕麥斯頓丟掉了他在劍橋大學的席位。”
正在埋頭看報的幾個老頭聽到這段話,也禁不住把腦袋往報紙下方縮了縮。
看得出來,大伙兒都在偷笑。
其實按理說,像帕麥斯頓這樣的貴族,是完全不用累死累活的去參加選戰的。
畢竟貴族嘛,就應該高高的坐在上院發號施令。
但是,奈何帕麥斯頓的貴族爵位是愛爾蘭的。
愛爾蘭貴族在政治權利方面,完全比不上英格蘭貴族和1801年后獲封的聯合王國貴族,并不是每一位愛爾蘭貴族都可以獲得上院席位的。
根據1801年的《英愛聯合法案》規定,愛爾蘭貴族需要選出28位代表進入上院,雖然這些代表擁有終身任期,但是這個席位不能世襲。每當有一位愛爾蘭代表去世,愛爾蘭貴族便會投票選出繼任者。
當然,愛爾蘭貴族倒也不用抱怨自己被區別對待,因為蘇格蘭貴族的上院席位比愛爾蘭更少。
根據1707年的《英蘇聯合法案》規定,每當召開新議會,蘇格蘭貴族需要再選出16位代表進入上院。并且,蘇格蘭貴族代表的任期并非終身,而是每次大選都要重新輪換。
而現如今,帕麥斯頓子爵既非上院的愛爾蘭貴族代表,又在下院大選中丟掉了他在劍橋大學的選區,這也就造成了一個很嚴重的問題——他既沒有資格在下院落座,又無權在上院發言,更沒有擔任大臣的合法性來源。
在英國議會政治制度的框架內,這也就意味著帕麥斯頓子爵雖然依舊是墨爾本內閣的外交大臣,但他實際上已經不能再在下院發言、答辯或者推動任何法案,哪怕是到下院答復與外交有關的例行事務都不行。
簡而言之,他成了一個啞巴大臣。
“我看他遲早得找個安全的選區補選。”斯坦利勛爵瞇著眼,慢悠悠地點著了雪茄:“如果墨爾本舍不得他,那就只能去給他找個溫順的口袋選區,哪怕是康沃爾的村子也行。”
“你以為他不想?”林德赫斯特勛爵翹著二郎腿腿,一臉的幸災樂禍:“我聽說他原本想要去南安普敦,結果那邊當選的輝格黨議員提前跟選民表了態,說自己絕不接受被取代。你說他堂堂外交大臣、貴族子弟,居然還要低聲下氣去求那個地方小律師,這像話嗎?”
眾人聞言哄笑一堂。
不過皮爾卻沒有林德赫斯特勛爵那么樂觀,他開口道:“諸位閣下先別急著高興,我今天召各位過來,就是為了討論這件事的。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帕麥斯頓最后多半會去漢普郡補選,那里是帕麥斯頓家族的傳統影響地區,幾乎每年議會閉幕期間,他都會宴請當地鄉紳,與他們一同在家族莊園狩獵。而且,我已經收到可靠消息,輝格黨內部已經說服漢普郡的下院議員喬治·普雷福伊杰爾瓦斯辭去議席,按照時間推算,8月底應該就會在漢普郡舉行補選了。”
林德赫斯特勛爵對于這個安排并不意外:“動作倒是挺快,輝格黨給杰爾瓦斯許了什么好處,居然能讓他辭的這么痛快。”
皮爾背著手踱步,他搖了搖頭:“具體什么好處目前沒人清楚,不過無外乎就是那些東西,比如說兩千英鎊加上某個地方職務的保薦。或者,只是單純的還人情債也說不定呢。畢竟杰爾瓦斯在1820年的那次選舉中,是在沒有對手的情況下當選為漢普郡議員的。那個議席原本就是帕麥斯頓讓他代為保管的,如今還回去也是理所應當。”
皮爾說到這里,停下了腳步:“那么,諸位閣下,有沒有誰手里有合適的人選?我不是說那種只會上臺背演講稿的小子,而是真正能在漢普郡補選里攪渾這一池水的家伙。雖然我不認為有誰能在漢普郡擊敗帕麥斯頓,但是如果我們真的辦到了,那墨爾本就得考慮換一個外交大臣了。”
房間里頓時靜了下來。
阿伯丁伯爵摸了摸下巴,眼神飄忽不定,似乎心中有幾個人選,但又這些人選又沒有穩妥到能讓他輕易出口的地步。
斯坦利勛爵皺著眉,半張著嘴,像是在從腦海中查找通訊錄。如果要問這房間里誰最想看帕麥斯頓和墨爾本出糗,那絕對是他這個和輝格黨團徹底鬧翻的老輝格黨人了。
林德赫斯特勛爵搜腸刮肚的考慮了一番,最終遺憾的搖了搖頭道:“太遲了,皮爾。如果早知道帕麥斯頓會丟掉劍橋的席位,咱們當初就用不著那么急著把迪斯雷利派出去。單論攪局者這個角色,再沒有人能比那小伙子更合適了。”
皮爾可不相信他的鬼話。
誰不知道迪斯雷利是他林德赫斯特親信中的親信,那猶太小子可是曾經給他當過私人秘書的,而且據說他們倆貌似還都與賽克斯夫人有過不清不楚的關系,他們倆也正是通過那個女人搭上線的。
對于這種親信,林德赫斯特怎么可能會舍得把他派去一個沒什么希望的選區,僅僅只是為了惡心帕麥斯頓一下。
皮爾自認他已經算是英國政客里最大公無私的那種了,可是假使他有一個類似的親信,譬如說亞瑟終于想通了,愿意加入保守黨了,那皮爾捫心自問,他是絕對舍不得把他派往那種十死無生的選區。
因為那不止會讓雙方心生罅隙,而且還會耽誤他好幾年從事實務的時間。
在皮爾看來,真正的人才是不應該把心思用在研究如何拉選票上的。
不過皮爾看到前任大法官林德赫斯特勛爵如此照顧迪斯雷利、把他視為得意門生的模樣,又忍不住暗自覺得好笑。
畢竟從某種角度來看,迪斯雷利的好友亞瑟,同樣是另一位前任大法官布魯厄姆勛爵的高徒。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林德赫斯特和布魯厄姆兩個人極其的不對付。
當年喬治四世和卡洛琳王后的離婚案,布魯厄姆作為王后的辯護律師出庭,而時任英國副檢察長林德赫斯特則是以國王辯護律師的身份與他對壘。
兩個人都借著這樁案子揚名立萬,為他們日后出任大法官奠定了基礎,但是這兩個人也因為這樁案子結了梁子。
這兩個人在近二十年中,于廢除奴隸制、選舉制度和法院改革等多個議題上長期對立。
而在他倆進入上院后,貴族身份也沒讓他們倆的修養提高多少,二人在上院辯論中唇槍舌劍、互不買賬的場景幾乎已經常態化了。
尤其是1832年議會改革時,布魯厄姆在上院聲嘶力竭的演講,為議會改革的必要性和合法性進行辯護,而同樣精通法律議程的林德赫斯特則在上院采取了技術性反對的策略,通過分條否決、發言拖延等方式阻止《改革法案》通過。
布魯厄姆愛拍桌子,林德赫斯特就學他拍桌子。
林德赫斯特喜歡把眼鏡推上鼻梁,布魯厄姆就學他推眼鏡諷刺他。
布魯厄姆私下里經常罵林德赫斯特“是穿著法官黑袍的蛇,是唐寧街的走狗”,而林德赫斯特則在酒會上譏諷布魯厄姆“即使不穿法官黑袍,也仍然像是舞臺上的小丑”。
總而言之,怎么說呢……
他們倆的關系還挺復雜的。
因為布魯厄姆在輝格黨失勢,并卸任大法官之后,曾經有不少他的政敵趁機放出風來,在報紙上暗示布魯厄姆曾濫用職權、干預司法公正。當時,所有人都以為林德赫斯特可能會趁機落井下石,踩老對手一腳。
結果誰都沒想到,當林德赫斯特看到有人在上院借此攻擊布魯厄姆的時候,居然冷淡地替布魯厄姆辯護說:“這些論斷沒有實據,上院辯論不宜捕風捉影。”
然而,布魯厄姆貌似對老對頭的辯護并不領情。
他當時氣的直跳腳,說林德赫斯特虛偽、狡猾,明明暗中操控了一切,卻還在這里裝好人。
當然了,那些攻擊布魯厄姆的輿論背后究竟有沒有林德赫斯特的推波助瀾,除了當事人以外恐怕沒人清楚。
但假如林德赫斯特是真心實意在為布魯厄姆說好話的話,真的很難不讓人聯想,這究竟是老對手的惺惺相惜,還是他的私人秘書迪斯雷利由于好友亞瑟的緣故,給林德赫斯特吹了“枕邊風”。
皮爾想到這兒,忽然抬起頭問道:“說起來……約翰,我前幾天托你轉達的事……迪斯雷利那邊,有什么回信嗎?”
林德赫斯特正在用指尖彈著雪茄灰,他聽見皮爾的問話,眉頭一挑,仿佛早就料到他會問起這個。
“我囑咐過了,只不過他還沒回我。那小子上周忽然神秘兮兮地跑去了牛津郡,說是去參加弗朗西斯·賽克斯爵士舉辦的基督慈善會晚宴去了,可能要過兩天才能回來。”
皮爾聞言,微微皺眉:“所以,他還沒去拜訪亞瑟?”
林德赫斯特聳了聳肩:“我只能說,他答應會去試探口風,但他打算怎么個試法,那可就要看他那顆時而靈光、時而冒煙的腦袋想到什么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卡爾頓俱樂部的門便被“哐當”一聲推開了。
一個年輕的身影半帶雀躍地跨了進來,緊接著,馬靴踏在地板上的響聲從走廊傳來,像鼓點一樣迅速靠近。
門口的侍從剛要攔他,便被那張雀躍又自信的面孔唬住了。
迪斯雷利一邊脫手套一邊揚聲道:“你們猜誰回來了?”
話音未落,卡爾頓俱樂部厚重的閱覽室大門便被他“咯噠”一聲推開了:“我剛從布羅姆利回來,差點被郵馬踢了下巴,不過……”
迪斯雷利話還沒說完,便嗅到了閱覽室里的空氣不對。
戲謔與興奮的笑意還沒有爬滿他臉頰,便在下一瞬徹底凝固。
他的目光繞過屋門邊的雪利酒柜,掠過地毯、壁爐,最后定格在那幾張熟得不能再熟、卻很少在同一間屋子里集體出現的臉上。
威靈頓公爵、皮爾爵士、斯坦利勛爵、阿伯丁伯爵、林德赫斯特勛爵、埃倫伯勒伯爵、尊敬的亨利·古爾本閣下……
兩位前首相、一位前郵政總局局長、一位前外交大臣和殖民地大臣、一位前大法官、一位前印度事務委員會主席、一位前財政大臣和內務大臣……
這里面最次的人,恐怕就是黨務秘書、選舉委員會負責人弗朗西斯·博納姆了,但即便是這樣的家伙,也能決定在下次選舉給迪斯雷利撥多少錢助選。
房間里的空氣像是被瞬間抽空。
迪斯雷利幾乎能聽見自己咽口水的聲音。
他明明已經準備好了一套夸張的開場詞、打趣的比喻、甚至可能派得上用場的押韻段子,可是此時此刻,這些金點子卻全像是烏鴉似的飛出了天靈蓋。
迪斯雷利終于意識到自己闖進了什么場合,就像是街頭小販不慎誤入王宮似的,他腳下的步伐僵了一下,試圖往左靠近酒柜,好像和酒柜站在一起,就能讓自己這個前外交部政務次官顯得不那么突兀似的。
“呃……閣下們……我不是……”迪斯雷利抬起帽子,結結巴巴地朝眾人微微鞠躬:“我……我是來找林德赫斯特勛爵的。”
林德赫斯特看著他,忽然咧嘴笑了:“你不是沒空回我消息嗎?怎么消息沒到,反倒先把人送到了?”
“我……原本是打算寫封信的。”迪斯雷利心虛的笑了一下:“但我想著,既然已經知道了亞瑟的態度,就早點回報,也省得閣下們……費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