壁爐的炭火將熄未熄,亞瑟斜倚在雕花橡木床柱上,晨光透過灰蒙蒙的玻璃窗滲進來,將他左側顴骨那片青紫的淤傷照得分明。
女仆瑪莎跪在波斯地毯上,粗糲的指尖蘸著藥膏,動作卻格外輕緩。
她心想,這位英國老爺的皮膚就像教堂壁畫里的圣徒一樣蒼白,仿佛稍微用力便會碎裂。
想到這里,女仆瑪莎蘸藥的手指忽然停頓。她瞥見床頭柜上的金懷表,表鏈子斷了一截,上面沾著干涸的血跡,那是昨夜強盜扯拽時留下的。
“您該慶幸他們沒搶走您的鼻煙壺,老爺。”瑪莎垂下頭,灰布頭巾下漏出一綹棕色長發:“莫斯科的野狗們如今連皇上的靴子都敢舔。上個月酒販子伊萬家的糧倉燒成灰,警局的人沒抓住縱火犯,倒先來刮走了他家地窖里最后一桶伏特加。”
亞瑟的顴骨還在隱隱作痛,但他此時卻還有心情開玩笑:“或許我該戴圣母像的,我聽他們說,只有圣母瑪利亞才能夠護我安全的在莫斯科走夜路。”
雖然亞瑟結結實實的吃了強盜一棍子,但這也激發了這位老倫敦警察沉寂了許久的生活熱情。
昨晚從莫斯科劇院回來的路上,在雪地里與歹徒搏斗的亞瑟頗有幾分老夫聊發少年狂的豪氣。
莫斯科的夜像一頭被剝了皮的巨獸,寒風卷襲著雪霰剮蹭著基泰格羅德的石墻。
手杖尖包銀的渡鴉雕飾結滿冰晶,亞瑟的拇指撫過杖柄纏的鮫魚皮。
矮個歹徒率先撲來,短刀劃出上挑的弧線,以諾夫哥羅德匪幫慣用的剔骨式向這位英國爵士講述著俄國的樸實風情。
亞瑟旋身后撤半步,手杖如測風儀輕點對方腕骨,菲奧雷流反手撩劍技“蜂刺”在零下二十度的天氣里展露獠牙,杖尖銀雕精準鑿進尺橈骨的間隙,將矮個歹徒的短刀挑飛進路邊堆滿柴火的推車。
壯漢踉蹌后退時,亞瑟的鹿皮靴底已碾上他腳背,手杖順勢劈向其鎖骨。
經典的菲奧雷流足鎖技配合“伐木人”縱斬頓時將這群歹徒打的潰不成軍。
該怎么說呢,自從離開了蘇格蘭場的一線后,亞瑟已經很久沒有打的如此酣暢淋漓了。
縱然在哥廷根,他有俾斯麥這樣自詡‘哥廷根劍狼’的學生當陪練,但劍術決斗與這種生死攸關的搏命相比,最多只能算作一道份量不大的開胃甜點。
亞瑟必須得承認俾斯麥的實力其實還不錯,這小子慣用的“暴風三連擊”尤為值得注意。
這種佯裝踉蹌誘敵深入,然后突然以劍柄撞顴骨、膝擊下腹、反手劈落敵劍的打法,非常符合俾斯麥的狡猾本性。
如果是初次與俾斯麥交手的對手,不懂得俾斯麥的套路,那確實很容易吃大虧。
可一旦識破了俾斯麥的路數,破解了他這三板斧,那簡直可以隨便把他吊起來錘。
亞瑟笑呵呵地與瑪莎講述著他從嚴治校的過往,瑪莎望著一臉得意的老爺,心里暗自嘀咕著:“說到底,還是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
如果換作她還是小姑娘的時候,她多半會很崇拜這樣的小伙兒,但她今年已經四十歲為人母了,所以她只會覺得這樣的小伙子真是太傻了,這簡直就是對自己的生命不負責任。
瑪莎忍不住多嘴道:“感謝上帝,您最后打贏了。您的老母親要是知道您在雪地里和一幫流氓搏斗,她肯定會嚇得連心臟都蹦出來。您行行好,下次別干這種傻事了。您放著好好地馬車不坐,偏要學人家坐馬拉雪橇,給強盜打劫您的機會干什么?”
亞瑟撓了撓鼻子,他還沒從昨晚的興奮勁兒里回過神來:“馬拉雪橇有什么不好嗎?我看彼得堡和莫斯科的貴族都坐這個,而且這幾天路上結了冰,坐馬車還未必有坐馬拉雪橇安全呢。”
瑪莎短促地笑了一聲,藥罐當啷一聲磕在銀托盤上:“那幾個歹徒,最后被送到警察局了嗎?”
亞瑟輕輕點頭道:“這時候正和昨晚在劇院里抓住的那幾個縱火犯關在一起呢,待會我還得作為證人去警察總署協助調查。”
一談起昨晚那起蓄意縱火的案件,瑪莎就忍不住驚嘆:“這幫人簡直就是瘋了,昨天我去蘇哈列夫塔樓買鱈魚的時候那里就起了火,您沒看見,那火焰就像是一條條赤蛇在沿著木制聯排屋竄動。我當時想著,今天最多也就這樣了吧?誰知道,晚上又有人跑去皇上看戲的劇院縱火。”
亞瑟打趣道:“萬幸他們沒成功,畢竟我可沒興趣和火蛇決斗。”
瑪莎放下裝著藥罐的銀托盤,轉而拿起織針繼續她的工作:“就是可惜了一出好戲,您是莫斯科的客人,大老遠的來了咱們這兒,本該受到上好的招待。然而,現在不止戲沒有看成,甚至還差點叫幾個無賴給搶了。警察對工作如此的不上心,也難怪皇上會大發雷霆。”
雖然瑪莎直言可惜,但是亞瑟對于沒有看成戲卻不覺得有什么可惜的。
因為根據安排,昨天他們應該看的戲是格林卡的歌劇《伊凡·蘇薩寧》。
或者您愿意的話,也可以按照100年后它的新劇名《為沙皇獻身》來稱呼這部戲。
這部戲的內容并不復雜,它講述的是17世紀初,波蘭立陶宛聯軍入侵俄國期間,俄國農民伊凡·蘇薩寧為了保護沙皇米哈伊爾·羅曼諾夫,將波蘭軍隊引入森林最終犧牲自己的故事。
從文學和戲劇的角度評價,這部戲極具藝術性,尤其是第四幕蘇薩寧在森林中預感死亡將要到來,唱出悲壯的詠嘆調《我的黎明不會到來》的戲碼更是可以稱作經典。
如果是在獨自一人閑來無事的情況下,亞瑟甚至愿意自掏腰包買票進場。
但是,尼古拉一世駕臨莫斯科,并在當下這個節骨眼上親自出席《伊凡·蘇薩寧》在莫斯科的首演儀式,這就為這部本就政治色彩濃厚的劇目增添了更多不招人喜歡的元素。
沒有陪同尼古拉一世看到劇終部分,民眾齊唱《光榮頌》歌頌沙皇與殉國者。
從某種角度來說,至少也是少吃一顆蒼蠅的幸事了。
少吃一顆蒼蠅,但是多挨了一棍子,一來一回勉強算是沒吃虧吧。
“爵士!!!!!!”
亞瑟正在心里盤算著自己是虧是賺的時候,只聽到起居室門外傳來一聲哭喪式的長嚎。
腋下夾著公文包,不遠數百里從彼得堡趕來的秘書布萊克威爾先生推開房門:“爵士,我聽說,您至少斷了三根肋骨!”
亞瑟瞥了眼這家伙,布萊克威爾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以致于他沒來得及躺在床上裝作重病。
由于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蘇格蘭場的老戲骨只得拿起床頭柜上的煙斗,故作自然的詰問道:“怎么?你挺開心?”
布萊克威爾掏出手帕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淚:“上帝作證,我連夜坐雪橇趕來的路上,都在祈禱您別死在斯拉夫人的粗陶夜壺邊上。”
他瞥了眼瑪莎補到一半的羊毛襪:“不過看您還能如此淡定的與瑪莎夫人談天說地,我就放心了。想必您連肋骨斷裂都是裝出來騙補助金的?”
“輕傷不下火線,斷三根肋骨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亞瑟厚著臉皮往壁爐里彈煙灰:“補助金應該留給更需要的人。我聽說,彼得堡的布魯多夫伯爵在涅瓦大街散步時,連鍍金假牙都被扒了?”
“更正:是鑲鉆的臼齒。”布萊克威爾從公文包里抽出文件:“更精彩的是蘇赫特林將軍,他上周在冬宮廣場前被三個裹著熊皮的乞丐按進雪堆,搶走了包括情書在內的全部私人物品。現在彼得堡的貴婦圈流行一句諺語:比沙皇衛隊更快的是俄國劫匪。”
亞瑟嘖嘖稱奇道:“我之前心里還有些不忿,我心想,倒霉事兒總不能全發生在我身上吧。現在好了,我心里平衡了。就連布魯多夫伯爵這個俄國的內務大臣,蘇赫特林將軍這個曾經在荷蘭、瑞典等國都任過職的老外交官都馬失前蹄了,我還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說到這里,亞瑟輕聲吩咐道:“瑪莎,拜托你幫我煮一壺茶炊,配上奶和糖,連帶著果脯一起送上來。對了,順便格里高利,就說布萊克威爾先生來了,今天的午餐可以做的豐盛一點。”
“知道了,老爺。”
亞瑟目送著瑪莎離開了房間,文化參贊的氣勢頓時升起。
“現在讓我們來談談您的工作失職。”亞瑟用煙斗敲了敲銅制床鈴:“上個月寄往倫敦的使館報銷賬單里混進了三張芭蕾舞劇院的戲票存根——別告訴我那是給帕麥斯頓子爵研究俄國文藝現狀的素材。”
布萊克威爾解開領結的動作凝固了半秒,旋即露出狐貍般的笑容:“您知道的,戈利岑公爵小姐對英國文學充滿熱情。我們探討《失樂園》時,總要有些助興的……”
“探討到需要動用使館的特別經費給她買貂皮披肩?”亞瑟從枕頭下抽出一疊賬本:“順便說,您給公爵小姐寫十四行詩的文采實在是不敢恭維……”
窗外的冰棱突然斷裂,砸在陽臺鑄鐵欄桿上發出編鐘般的清響。
布萊克威爾掏鼻煙壺的手微微發顫,孔雀石鑲嵌的盒蓋映出他抽搐的嘴角:“您怎么知道這事兒的?我……我寫的那些東西可全都用了加密語言。”
“喔,我親愛的亨利。”亞瑟一挑眉頭:“我早告訴你了,我比你人脈廣、路子多。我在倫敦有個朋友,叫查爾斯·惠斯通,惠斯通先生或許在皇家學會連一個講座都辦不好,更不曾談過一場戀愛,但是您要是讓他破譯一封加密情書,他簡直用不了五分鐘。”
“爵士!”布萊克威爾聲嘶力竭的反駁道:“您不能破壞一樁羅曼蒂克愛情故事。”
“破壞?”亞瑟用煙斗挑起賬本里殘留著淡淡香水味的粉色信箋:“我的工作是為國家守護不列顛的文學尊嚴,而您把彌爾頓的撒旦比作穿絲襪的俄國熊,這要讓牛津和劍橋那幫老學究看見,他們能去樞密院聯名上書,給外交部扣上叛國罪的帽子。”
布萊克威爾突然單膝跪地,這個姿勢讓他的大衣下擺掃倒了床底的銅痰盂:“爵士,看在咱們在彼得堡一起偷喝達拉莫伯爵藏酒的份上!那件貂皮披肩可是有著情報價值和戰略價值的,您知道的,戈利岑公爵小姐的閨房連著冬宮西翼暖廊!”
壁爐里新添的松木發出爆響,布萊克威爾的鼻尖沁出汗珠:“我還可以解釋那些戲票存根……其實,其實是在為使館收集波蘭流亡者的情報!”
“帶著芭蕾舞女回公使館收集?”亞瑟從懷里掏出鍍金小鏡,鏡背赫然刻著:致親愛的亨利——娜塔莎。
亞瑟氣定神閑地翻開《莫斯科新聞》,上面正刊登著英國外交官勇斗莫斯科劫匪的新聞,配圖是一張他在涅瓦河邊釣魚的漫畫。
布萊克威爾看見亞瑟擺在他面前那一整套密密麻麻的證據,縱然是零下的天氣,他身上密密麻麻涌現的汗珠也跟剛進桑拿房似的。
“罷了。你看看你這個模樣,亨利,你讓我說你什么好。”亞瑟用報紙遮住上揚的嘴角:“外交部確實對報銷賬單提出了疑問,但我可沒把你拱出去,我只是想善意的提醒你,下次做事得小心。”
布萊克威爾如蒙大赦,仿佛上帝降福般挺直了背:“您怎么回的?”
“在給倫敦的報告里,我是這么寫的:布萊克威爾為獲取冬宮平面圖,不惜犧牲色相深入虎穴。至于貂皮披肩,則被我歸類為了高加索地區文化調研物資。外交部那邊,負責核查此事的助理次官奧古斯特·施耐德先生已經對此表示了理解。總而言之,這事情了結了。”
布萊克威爾聞言趕忙抓起桌上的羽毛筆,那握筆的姿勢活像握匕首:“您斷了三根肋骨,醫療賬單報銷的事情,就不勞您親自出馬了。我馬上就替您起草傷情報告,霍布斯醫生那邊的醫療證明我去幫您搞定。”
亞瑟聞言微微點頭:“注意說明我是以寡敵眾,與多名劫匪進行了搏斗。”
亞瑟話音未落,布萊克威爾便立馬補充:“當然,至少要加上——與三名退伍哥薩克騎兵周旋時負傷!”
“嗯……”亞瑟欣慰的連連點頭:“我說,你記。”
“第一句這樣寫……”亞瑟的煙斗在羊皮紙上空劃出優雅的弧線:“二十四日夜間,本人在執行外交公務途中,遭遇七名持有制式軍刀的暴徒……”
“七名?”布萊克威爾的羽毛筆尖濺出墨點:“昨晚您分明只對付了三個醉漢……”
“被沙皇秘密通緝的七名!三人落網,四人在逃!”亞瑟的杖尖反復敲擊地板:“其中兩人是參與高加索叛亂的格魯吉亞軍官,還有三人是波蘭流亡貴族——最后那兩個嘛……”
他瞥見推門進來的瑪莎端茶盤的手背有凍瘡結痂:“就寫成克里米亞韃靼間諜。”
布萊克威爾會意地舔了舔筆尖:“明白!還要注明他們曾獲得沙皇頒發的服役勛章,因不滿軍餉拖欠才落草為寇。”
他忽然壓低聲音:“但制式軍刀會不會太具體?俄國陸軍部要是較真查證……”
“那就改成疑似拿破侖舊部使用的土耳其彎刀。”亞瑟呷了口紅茶:“記得強調我是為了保護國王陛下贈予我的佩劍才負傷的——外交部的老爺們最愛聽這種忠君故事。”
布萊克威爾聞言連連豎起大拇指稱贊:“高明!高明!”
在亞瑟的指導下,沒過多久,布萊克威爾便洋洋灑灑的寫成了一篇無懈可擊的調查報告。
亞瑟拿起報告看了兩眼,滿意的點頭道:“這才對嘛。”
語罷,他還不忘親熱的招呼布萊克威爾道:“你這次過來,不著急走,我得好好款待你一場。”
布萊克威爾聞言正想答應,但轉過頭他才想起正事還沒干完呢。
秘書從公文包里取出文件遞了過去:“爵士,款待可以等晚上再說。您先看看這個,托您的福,使館剛剛受到了高加索傳回的消息,戴維·厄克特爵士的下落已經確定了。只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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