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瓦大街的圣彼得堡皇家書店二樓大廳大放異彩,燈光柔和地照在高高摞起的書墻上,鮮明地點亮那些藍色、紅色、裁口噴金的書籍,以及落滿灰塵、被人遺忘的書籍標題。同樣是書籍,但滯銷與暢銷卻相當明確的區別出了人類創作力量的強大與虛弱。
書店內人頭攢動,擁擠異常。大街上馬車來來往往,路面和馬車都發出轟隆聲,使扇扇窗扉叮當作響,仿佛燈光、書籍、人們,一切的一切都在微微顫動,使書店里顯得更加五光十色。
店伙計們來回奔忙著,他們殷勤地向拜訪此地的主顧們推銷著一眾作者中最強大的那位,拍著胸脯向他們保證,只要他們肯多瞧一眼那本鎮店之寶,就再也不肯把眼睛挪到別的書上去了。
“多好的書啊!老爺,您讀過《青銅騎士》沒有?沒有!那您可真是什么好書都沒讀過了。”
披著咖啡色大衣的人盯著書架上的《青銅騎士》,只看一眼作者名,便對上氣不接下氣的方臉伙計嘟嚷說:“普希金是什么人?他是司各特的俄國徒弟嗎?我來這兒是想找本歷史來讀的。”
“普希金?您連普希金都不知道?勞駕,伙計,你還是給他介紹幾本法國吧,我已經知道他是什么樣的人了。”
初出茅廬的龍騎兵少尉一邊說,一邊轉向他旁邊的人,這人正急不可耐地裁開最后那幾張書頁:“是啊,不是所有人都適合讀普希金的,有些人只看得下去仲馬的書。至于詩歌,不管是拜倫、雪萊,還是普希金,他們全都讀不下去。”
咖啡色大衣的先生反駁道:“您這是小瞧我了,我可是不讀仲馬的。”
少尉并沒有理會他的反駁,只是捧著《青銅騎士》高聲稱贊道:“我的老天!瞧瞧這本書,有些地方寫得妙極了!”
“喂,您看,我們終于等來《青銅騎士》了!”
熟客擠過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邊蹦一邊問道:“怎么?《青銅騎士》出版了?”
“告訴我,《青銅騎士》是什么樣的?您對這部新作有何觀感?”
“再好不過了!再好不過了!如果再多幾個場面就更好……噢,普希金大有進步!”
戴著方形領章的胖子眉開眼笑地喋喋不休,他彎著手指掐住下巴,就好像捏著一只熟透了的蘋果似的:“主要是技巧,技巧!您看看這兒,還有這兒,這里寫得多有技巧!”
“是啊,優點很多,很出色!”干瘦的行家重復著,一下子把半盎司煙草裝進他那羅馬式煙斗中:“當然,有些地方也要嚴加批評……喏,您知道的,他還年輕呢……不過,幾乎是一流的作品!”
書商滿意地加入談話:“關于這一點,請允許我報告,保證財源滾滾來……”
正在午間休息的參政院辦事員走進書店,摘下帽子謙恭地問了這么一句:“這部作品真的寫得那么動人嗎”
“當然,寫得十分動人!”書商應了一聲,旋即又狠狠地瞧了一眼他那破舊的外套:“要是不動人,兩小時怎么能賣出四百本!”
披著咖啡色大衣的先生顯然對大伙兒忽視他的行為很不滿意,他叫喊道:“你們這里有沃爾特·司各特的作品嗎?我前兩天剛讀完他的《羅布·羅伊》,現在就想看第二部。”
騎兵少尉抬手給他指了一條路:“往右走,順著樓梯上三樓,那里賣時興的法國,仲馬、巴爾扎克和雨果的都有。如果你堅持要讀司各特,那就下一樓,那里有司各特的其他作品,不過沒有《羅布·羅伊》的第二部。”
“為什么?”咖啡色大衣的先生甕聲甕氣的問道,眉眼之間盡是失望:“這里難道不是全俄國藏書最豐富的地方嗎?”
少尉鄙夷的瞧了他一眼:“虧您還自稱是司各特的忠實讀者,您難道不知道司各特兩年前就去世了嗎?您如果想看《羅布·羅伊》的第二部,那就不該來書店。您應該帶上一根上好的祈禱蠟燭去教堂找神甫,讓神甫求上帝幫您通融通融,把司各特請回來給您寫第二部。”
“司各特死了?我的老天!你們為什么不早說?我要是早知道他死了,我就不看他的書了!自從看完了《羅布·羅伊》,我滿腦子都是那位‘蘇格蘭的羅賓漢’。”
行家聞言搖頭道:“此言差矣,司各特可是歷史的國王,讀他的書就沒有讀錯的。”
“他是不是國王我管不著,我只知道今年才剛剛過了一個月,而我卻已經斷糧了!勞駕,我想請教,難道這位國王就沒有繼承人嗎?就算沒有親生兒子,他就沒點別的血緣親屬嗎?偌大的歷史王座,就沒有人想要端著屁股上來坐坐?”
“又是要看歷史,又是要司各特的繼承者,好了,我知道這位先生在找誰了。伙計,領他去一樓找卡特的書吧。”
“誰是卡特?”
“你不用管,你不是想看《羅布·羅伊》一樣的書嗎?羅布·羅伊是蘇格蘭的羅賓漢,而卡特的處女作就叫《俠盜羅賓漢》,正對你的胃口。”
“他寫的比仲馬還好?”
“您不是說您不讀仲馬的嗎?”
“我是不讀,但是我聽說過。”
《1844年圣彼得堡地圖》
披著咖啡色大衣的先生隨著伙計下了樓,一樓的環境明顯就要比二樓冷清很多,一排排書架前只站著幾個零零散散的客人,隨手取一本書便裹上大衣窩進壁爐旁的沙發邊烤起了火。
“老爺,這邊這幾本就是卡特的作品了,上面那兩本是《俠盜羅賓漢》和《圣喬治旗照常升起》,這兩本都是老作品了,典型的沃爾特·司各特式的作品,相信肯定合您的胃口。至于下面那幾本,應當是卡特閑極無聊的時候寫下的作品,不過用來打發時間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這本書啊!這本書講的是在某個國家有著這么一個傳統,每位帝王都必須擁有一個最尊貴的馬桶,這被視為皇權的象征。傳聞,這個馬桶是由全國最頂級的工匠打造,使用了各種稀有的材料和珍貴裝飾。因為馬桶的珍貴程度,每次有人使用馬桶,都需要經過嚴格的安保和大量的準備工作,遵循繁復的“馬桶儀式”。
有一天,一位外國商人帶著一款新型馬桶來到了這個國家,聲稱新馬桶能在節約時間和提高效率的同時,提供與帝王的金馬桶一樣舒適的體驗。這引發了宮廷內外的軒然大波,一部分大臣認為這個“新款馬桶”代表著現代化和進步,而另一部分則堅持認為,金馬桶是國家權威的象征,不容更替。
就在大臣們進行激烈辯論時,宮廷侍衛意外地將皇帝的馬桶打破,黃金和珠寶散落一地,皇帝的尊嚴瞬間喪失。為了避免大臣的抗議和因此帶來的國家危機,皇帝決定將馬桶修復成更奢華的版本,而這項計劃又因為預算超支而導致財政危機。故事就圍繞著馬桶展開,雖然說起來挺粗俗,但是讀起來還是挺有意思的。”
披咖啡大衣的先生聽到劇情介紹,轉瞬又將剛剛拿起的《俠盜羅賓遜》塞了回去:“這……這聽起來好像很有趣,但是我今天只能買一本書……”
他正猶豫著呢,眼角的余光瞥見不遠處正站著個手捧《皇帝的馬桶》的紳士,他剛剛走近,打算詢問對方的讀后感,豈料卻聽見對方的嘴里正在嘟囔些不知是哪個山旮旯里的方言。
“這本有,這本也有……全都是布魯塞爾出來的……該死的比利時盜版商……你們最好向上帝祈禱:別被我抓到……要不,我非把你們挨個吊死在紐蓋特監獄前的絞刑架上……”
亞瑟發覺有人靠近,抬眼打量了那位先生一眼,豈料帶著殺氣的眼神卻把對方嚇得一哆嗦。
他瞥見對方手里捏著的書,略一撇嘴沖著旁邊的伙計問道:“我聽說,果戈里先生在你們這里?”
“老爺找果戈里先生?”機靈的店伙計點頭哈腰道:“他正在辦公室同其他幾個老爺談《狄康卡夜話》第二部的出版生意呢,需要我幫您去遞個話呢?”
“那倒不必,等他們談完了,你來知會我一聲就行了。”
亞瑟話音剛落,他的身后又冒出個內穿荷蘭襯衫、外套精美禮服的人來。
“爵士,您昨天起草的那份外交報告,達拉莫伯爵已經看過了,他很贊賞您刻苦的工作態度和報告中展現出的嚴謹專業性。”
亞瑟招呼著下屬一同在沙發上坐下,旋即叼起煙斗,煙霧輕輕飄散。
他并沒有理會對方的恭維,而是轉而開口道:“亨利,你在外交部多久了?”
“我?”亨利·布萊克威爾將腋下夾著的公文包放在茶幾上:“七年了。”
“七年……“亞瑟捏著下巴,沉吟一陣:“日子確實不短,七年都在俄國?你就沒想點辦法往西邊挪挪?”
布萊克威爾點了點頭,他對此也是頗為無奈:“誰不知道西邊的使館好,最起碼天氣暖和,冬天不會凍屁股。但我運氣不好,沒轍。”
亞瑟笑了兩聲:“你不是運氣不好,你是消息太閉塞,更懶得動腦筋。你覺得我的那篇報告很好?我可不這么認為。”
布萊克威爾被亞瑟說的一愣,他皺起眉頭仔細琢磨:那篇報告雖然不能說是寫的花團錦簇,也稱不上是一篇用詞華麗的錦繡文章,但卻勝在論據詳實、條理清晰。以外交報告的標準來衡量,絕對可以稱得上是優秀,但爵士為什么卻說這文章寫的不好呢?
亞瑟看他不開竅,開口指點道:“你應當知道,哪怕是在外交部內部,關于如何處理與俄國之間的關系,大伙兒也是存在分歧的。雖然所有人都在懷疑俄國的居心,但有的人認為俄國還遠未威脅到大英帝國的利益,而另一部分則覺得俄國的威脅已經達到了不容忽視的程度。這兩派的代表,你知道分別都是哪些人嗎?”
布萊克威爾愕然道:“您是說?”
“沒錯,咱們的頂頭上司達拉莫伯爵就是前一種觀點的主要支持者,他認為,俄國表面上強大的軍事實力只具備防衛價值,沙皇尼古拉也許擁有擴張的夢想,但俄國目前的狀況根本不允許他追尋這個夢想。達拉莫伯爵一直在力圖向內閣證明:對外擴張需要大量資源,而俄國并不擁有這些資源。”
布萊克威爾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您那篇外交報告能讓達拉莫伯爵看的那么開心呢,我記得您在報告中把俄國軍隊貶的一文不值,這正好合了達拉莫伯爵的心意。那主張俄國有威脅的又是哪些人呢?”
亞瑟嘬了口煙:“龐森比勛爵和駐波斯公使約翰·麥金尼爾爵士。他們倆分別在奧斯曼帝國和波斯王國親眼目睹了俄國正在逐步取代英國,擴大自身影響力的進程,所以很難不對俄國抱有警惕心理。”
“龐森比勛爵?”布萊克威爾皺眉道:“課……我記得他去年不是被調回倫敦,不再擔任駐奧斯曼帝國公使了嗎?”
“亨利。”亞瑟盯著布萊克威爾看了半天:“人事任命你背的很熟,但是你為什么不多想想人事調動的理由呢?為什么龐森比勛爵會被免職?咱們的外交大臣帕麥斯頓子爵對俄國是什么態度,應該不用我多說了吧?”
布萊克威爾聽到這話,從前很多他想不通的事情,瞬間也一下子變得清晰了起來。
但即便知道了為什么,身為一名潛在的反俄派外交官,頂頭上司達拉莫伯爵和外交大臣都對俄國保持較為親近的態度,這依然讓他感覺如鯁在喉。
“唉……”布萊克威爾輕輕嘆了口氣:“要不是您戳破了這層紙,估計我還蒙在鼓里呢。”
“亨利,世上的大部分事情都是有聯系的。”亞瑟吐出煙圈:“比如說,你還可以想想,使館里那么多人,為什么我唯獨挑你做我的私人秘書,還費心費力的和你講這些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