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市長家中燈火通明,燭光閃爍,廳堂里彌漫著混合著蠟燭油和烤肉的氣味。
市長家中的餐廳空間雖然并不寬敞,無法與真正的上流餐廳相提并論,然而從細節之處卻隨處可見精心布置的痕跡。
橡木餐桌的中央擺放著一個大號的銀質燭臺,五根蠟燭高高插入其中,火光搖曳生姿,照亮了餐桌兩端的食物和賓客的面容。
織錦的桌布上,餐具被整齊地排列在桌上,材質顯然不差,每一只餐盤都泛著奇異的光澤,餐刀和餐叉的刃口閃閃發亮。
盤子是精致的藍色瓷器,中央繪有典雅的金邊和復雜的花卉圖案,里面整整齊齊的排列著今天的第一道菜——一份看似精心調理的冷盤,里面擺著薄薄的切片牛肉、腌制的小黃瓜和蒸過的蛋黃。
肉片被廚娘整齊地切成薄片,小黃瓜也被切成均勻的圓片排列在餐盤四周,每一片上都輕輕撒上一層橄欖油與香料,顯得格外富麗堂皇,遺憾的是唯獨缺乏了最基本的質樸味道。
緊接著上來的第二道菜,是由廚娘親自端上來的熱湯。湯碗上覆蓋著一層金邊,與餐具的銀質相得益彰,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讓人在這寒冷的冬日里汲取了不少熱量。
然而,如果按照正宗老饕大仲馬的評價標準,這碗看似豐盛的蘑菇濃湯,其實口味平平,湯色沉悶,似乎沒有加入什么特別的調味料,鮮有的香氣也僅僅是表面的浮華。
亞瑟將手指放在湯碗邊緣,輕輕一挑,裝作品味的模樣,旋即用餐巾擦拭唇角,仿佛在無聲地表演著某種上流社會人物才會擁有的怪癖。
市長一臉崇敬地端起自己的餐具,接過上菜的仆人遞上的托盤,低聲說道:“上校,欽差大人,今日的菜肴,我們特意為您準備,您覺得怎么樣?”
亞瑟微微皺起眉頭,輕輕抬起刀叉,挑了一些冷盤,但明顯并不著急吃。
他環視了一圈,目光在每一道菜肴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帶著幾分矯飾的審視。
“嗯……”他淡淡開口道:“味道倒是不錯,不過,顯然這里的食材還無法與圣彼得堡的宴會相比。你們的香料,似乎使用得不夠大膽。首都的宴會,每一道菜肴都要帶有強烈的香氣。不過就像我說的那樣,入鄉隨俗嘛。以德魯伊斯克的標準來說,這絕對稱得上優秀了,”
市長急忙點頭:“您說得對,您的見解真是無可挑剔。我們這里的廚娘,雖然極力模仿圣彼得堡和莫斯科的風格,但還是被您一眼識破了。”
市長夫人好奇的問道:“畢竟是京城里來的貴人,但是您在彼得堡的時候,一般是上餐廳多些呢,還是喜歡在自家吃呢?”
亞瑟裝模作樣的分析道:“夫人,在家里吃還是在餐廳吃,這主要是由身份地位決定的。在我還是個九品官的時候,我主要是上餐廳吃,畢竟您也知道的,那點微薄的薪水不可能令我養得起一位法國廚子。雖然我的父母親想要支援我一筆錢,讓我不至于生活的太過拮據,但我是個自立的青年,怎么能夠讓別人在背后嚼我的舌根子,說我是靠家族背景吃飯的呢?就因為我有這個志向,抱著這樣的心氣,所以我爬的才會比其他人快得多。自從當上了上校,我的薪水增加了不少,雖然京官兒不像是地方官兒,我們沒有許多財源,但是靠著工資、補助以及地方上時不時拿來的孝敬,最起碼養上一個馬夫、一個法國廚子、一只耍樂的猴子,再開支幾個家庭教師的薪水絕對是綽綽有余了。”
市長夫人抬起她那件藍絲綢裙子的袖子,驚訝地掩著嘴道:“您在家里養猴子?”
“這是我個人的一點小愛好。”
亞瑟認真嚴肅的分析道:“你瞧,猴子可是一種智慧的生物,天底下再沒有比猴子更聰明的動物了!況且,我養的那只猴子還是猴子中頂聰明的那種。有時候你甚至會懷疑,他簡直和人沒什么兩樣了,用刀叉吃飯,喜歡去劇院看戲,懂得欣賞美麗的女士,三不五時還會在沙發上捧起一份報紙,就好像他能看懂似得。如果給他套上一件燕尾服,他簡直都能冒充大學生,拽上幾句莎士比亞和拜倫的詩歌,去混個文官當當了。”
市長夫人被亞瑟認真的神情逗得眼淚都笑出來了:“您真是會說笑話,猴子就算再聰明,也不可能聰明成那個模樣吧?您這是欺負我是個沒見識的鄉下女人,所以故意在拿假話誆我。”
亞瑟一本正經的回答道:“喔,夫人,雖然鄉下確實不能和彼得堡相提并論,但是您一看就知道是高門大戶出身,瞧瞧您的衣著,這件藍裙子可是典型的巴黎風尚,沒見識的鄉下女人可沒有這么好的品味。”
市長夫人被亞瑟捧得臉色微微一紅,她不無驕傲的悄悄挺起腰肢,嘴上卻謙虛的應承著:“您的眼光真好,我在莫斯科買這裙子的時候,他們就說這裙子確實是從巴黎運過來的。不過,您說我是高門大戶什么的,這實在是不敢當……我是省城出身,當然,省城肯定沒辦法和彼得堡比,也就是稍稍比德魯伊斯克好上那么一點點。”
陪坐在市長夫人身邊的女兒聞言頗為幽怨的盯著母親嘀咕了一聲:“媽媽……那裙子本來是……”
市長夫人自然不可能讓女兒開口,她趕忙在桌子底下掐了女兒的腿一把,低聲教訓著:“你瞧!你瞧!又開始了!一天到晚就知道臭美和裝腔作勢,在鏡子前照個沒完沒了,不是修飾修飾這兒,便是涂抹涂抹那兒,為了選個裙子的事,每天能忙活兩個鐘頭。那瓶頂好的巴黎香水,今天波將金大尉來了,你要噴上一點,明天督學來了,你又要噴上一點,你搔首弄姿的以為他們都在追求你,要為了你決斗。現在倒好,今天來了一位彼得堡的上校,香水倒是給你糟蹋完了,不止你沒得噴,還連累著我也沒得用!”
市長看見夫人正忙著和女兒打嘴仗,趕忙接過話頭,壓過了夫人喋喋不休的聲音:“上校,您說您家里請了家庭教師?這是說您已經結婚了,家里有幾個孩子?”
這個問題一出口,夫人和女兒立刻停下了爭論,豎起耳朵打算聽個仔細。
亞瑟品了口那瓶市長掛地三尺尋來的波爾多紅酒:“我沒結婚,家庭教師也不是為孩子請的,而是為我自己請的。一個德意志的詩人,一個不列顛的學者,他們分別教我哲學和自然哲學。畢竟現在時代不同了,光會聽差辦事可升不上去,尤其是到了社交宴會上,你必須得拿出點真才實學!彼得堡的大家閨秀不僅喜歡胸前掛滿勛章的男子,也喜歡那些能夠吟詩作對和懂得電磁學的。”
“電磁學?”市長扶著額頭驚嘆道:“我的老天,這對我來說可是個新詞兒,您是說打雷還有閃電?彼得堡的姑娘們聽得懂這么高深的東西嗎?”
亞瑟微微點頭道:“聽不懂才好呢,她們盡喜歡些聽不懂的東西,越是高深的越好。不瞞您說,其實我在電磁學上也只是學了個皮毛,懂得列幾個算式,能說幾個新詞兒罷了。但是呢,在彼得堡,他們都把我捧為大學者,說我是全俄國電磁學的領軍人物,電磁權威阿圖爾·阿加雷索維奇·赫斯廷戈夫。彼得堡的六品官有不少,但電磁學家寥寥無幾,所以這個稱號比六品官要好用的多。”
市長夫人聞言臉頰泛紅的恭維著:“您真是學識淵博!電磁學,這真是太了不起了!我光知道雷聲嚇人,想不到如今這也成了科學。”
“這不算什么。”
亞瑟擺了擺手道:“您知道的,我的廚子是法國人,每次我給他放假讓他回老家,又塞給他一點錢,讓他回來的時候給我帶點當地的特產。有時候是法國的衣料,有時候是腌制的吃食和紅酒。去年的時候,他從法國回來,還沒等進門便在外面喊:‘老爺,瞧瞧我給您帶了什么回來!’他提著一個布包裹交到我手上,我翻開一看,那是幾份和劇本。要我說,在歷次的禮物當中,這些劇本和是我最喜歡的。我從小就喜歡文學,有時候還自己動手寫……”
市長女兒眨巴著眼睛,她聽得太入神了,就連天鵝似得頸子也情不自禁的微微前傾:“您會寫劇本和?”
亞瑟用餐巾抹了抹嘴:“是的,我有時候會在雜志上發表些文章,我的著作很多。您看報紙和雜志嗎?《北方蜜蜂》和《莫斯科通訊報》上時常能看到我的文章。因為工作的原因,您也知道的,由于政治上的考量,為了監視那些陰謀顛覆政府的混球,第三局經常會有出國的機會。我去國外出差的時候,也會借機投一投外國的雜志。像是《安東尼》,就是法國劇作家亞歷山大·仲馬的作品,是我幫忙斧正的,我們倆的關系不錯,所以他經常教我幫他看看新作品。喔,對了,還有普魯士的海涅,本來我是不喜歡海涅的詩的,但是那老兄不知道從哪里聽說了我的名字,冒著大雨找上了我,說:‘您老兄發發慈悲,幫我看看這本《北海集》吧。’”
督學從旁插嘴道:“估計他是知道了您是替第三局辦事的,他想要在俄國發行作品,所以才摸上了您的門路。”
亞瑟聳了聳肩道:“誰知道呢?不過于我而言,這都是順手而為的事情。就像我之前提的,入鄉隨俗,我一向不喜歡與人為難,只要他不冒犯我,我還是很愿意與所有人交朋友的。哪怕是肖……嗯……李斯特與我的交情也不錯。你們知道李斯特嗎?巴黎的鋼琴之王,歐洲音樂界的沙皇。”
“您還懂音樂?”
“粗通皮毛。”亞瑟笑呵呵的應道:“不過,我確實創作過一部歌劇《圖蘭朵》,是根據歌德作品改編的。”
“我的上帝啊!”市長在旁邊聽得直冒汗:“您難道是全知全能的嗎?怪不得您年紀輕輕就能當上六品官呢。”
“您覺得憑這些就能當上六品官?那您就大錯特錯了!音樂、文學、科學,這是姑娘們的最愛。”亞瑟煞有介事的舉例道:“但是,對于您這樣的人來說,如果您在德魯伊斯克遇到了一位這樣的年輕人,您的第一反應居然是給他升官嗎?”
“難道不是嗎?”久久不語的市法官發問道:“這樣的年輕人理應受到提拔。”
而旁邊的市長巴卡爾金則領會了亞瑟的意思:“不,尼古拉·伊萬諾維奇,像是這樣的年輕人,多半會是個自由分子,就算他不是十二月黨人,多半也是十二月黨人的預備役。對待這樣的人,不僅不能提拔,反倒要加強監視!”
亞瑟頗為欣賞的瞧了眼市長:“尼古拉·伊萬諾維奇,瞧瞧!如果你能有市長先生這樣的覺悟,您就不會從斯洛寧調到德魯伊斯克,更是早就當上了與我一樣的六品官兒了。不錯,我之所以要學習這些東西,不僅僅是為了討好姑娘們,更是為了方便工作,這都是我為了能與自由分子打成一片下的苦工!至于我為什么能快速升官嘛,一方面是工作做得好,另一方面嘛……”
在場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畢竟這年頭愿意分享升官經驗的好人可不多了。
亞瑟的視線依次掃過所有人認真的臉,他慢條斯理的端起酒杯,毫不藏私的分享經驗道:“我覺得這是由于我經常參加派對和打牌的原因。外交大臣、法國和英國的公使,我們經常一起打牌,有一次我在倫敦的時候,甚至還上過威靈頓公爵的牌桌。還有我們第三局的局長本肯多夫伯爵的妹妹利文夫人,我先前還與她跳過幾支舞呢、值得一提的是,她的德意志華爾茲跳的尤為出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