鄰村兩個老村長李國棟和王興初跟吳成林關系不錯,雖然互相對噴了幾十年,但搞錢這種事情上,態度還是相對明確的。
王興初稍微貪一點,李國棟則是跟吳成林類似,公家的不貪不拿,私人送禮就稍微收一點,也是看人做事。
這次吾家埭的村民大會結束之后,“沙食集團”的宣傳冊,吾家埭上半年的公開賬目,都是他們重點要了解的地方。
“阿娟,這個‘老人費’是啥?”
“滿六十歲在九月初九可以拿六十塊,多一歲多一塊。”
吳仁娟給李國棟做了解釋。
“那蠻好啊,老子大隊里發重陽糕還要鎮里批,煩得要死,還是手上有鈔票來得硬氣。”
李國棟已經退了下來,不過影響力還是有的,他和王興初一樣都是年紀比較大的,早年間是吳成林的老大哥,挑河還有武斗的時候,屬于一幫。
因為這層關系,兩個鄰村新的村干部,基本上不敢瞞著李國棟和王興初打馬虎眼。
之前有個小化工廠想要落地,紅包給了連會計在內十二個人一共五十萬,被李國棟一通罵街就攪黃了。
當然其中主要的原因,就是化工廠位置不太好,放在了他女婿家的大棚附近。
他女婿現在給食品廠供應香菇、金針菇,生意做得蠻好,這要是攪黃了,那還行?
當然明面上肯定還是要為老百姓叫兩聲的。
“這個呢?啥叫‘名校獎勵’?”
“考上重本包四年學費,再獎三萬八。”
“入娘的……”
聽到這個,李國棟整個人都激動了,拍著大腿道,“舊年我隊里有個孫子,考起建康醫科大學啊,要是早點過來,省鈔票了。”
“阿叔,還可以考研究生啊,考起研究生,可以跟阿南申請獎學金的。”
“那個我曉得,那個我曉得的。”
李國棟點點頭,然后砸吧著嘴,“分房子呢?吾家花苑一人一套?”
“不一樣的,房子要‘沙食集團’優秀員工,主要還是為了外地員工方便落戶。”
“房子就沒有說法?”
“有肯定有啊,不過還在研究,大概意思就是集中改造,劃出生活區來,集體搬遷或者改造。有點像聯排別墅,一棟兩戶三戶,位置還在考慮,施工就是‘吾家房產’自己來,也放心。”
“房子有圖片嗎?有的話給我看看。”
“我手上沒有,丁總應該有的。阿叔要的話,我打個電話過去。”
“有肯定是再好不過。”
沙城的鄉下房子,哪怕是早年間的樓房,也只是普通的磚混加預制板,既不防寒也不保暖,打個比方就是外面零下一度,家里零下二度。
要說敞亮那肯定是敞亮的,都是南北通透的屋子,可要說房子本身有多么舒服,那肯定啥也不是。
吳仁娟這么耐心跟李國棟解釋,就是她打算做沙城合村并寨第一人。
這個第一人,不是第一個這么做的,而是第一個做好的。
隔壁澄江就有現成貪多嚼不爛的教訓在,所以她這次就是按照張浩南說的,以一萬人為分水嶺,三個村合并之后,就不再擴。
總體規劃就是三個村莊為基礎,打破原有的傳統鄉村農業布局,把產業區、工商業區、居住區分離。
在吾家埭的村部,吳仁娟有一份給上面的報告,就叫“農村的小城市化”,是作為市區城市職能的外圍補充。
市區之外的“衛星村”。
她自然是沒這個實力寫什么“農村的小城市化”,捉刀之人正是被張浩南拉過來吃刀魚餛飩的張濟深。
村民大會的時候,他就坐下面,聽張浩南放的那些屁,他當時拳頭就硬了。
某種意義上說,他此刻非常佩服魏剛這個老同志,抗壓能力是真的強。
不過張濟深也承認,收獲頗豐。
他跟本地的鄉鎮干部視角不一樣,沙城此時在“城鎮化”指標上,跟別的地方差不多,主要是戶口本上的改變。
但是很明顯,吾家埭的有限合村并寨,是有基層管理上限思考的,卡在了一個比江南地區普通村落規模要大,又比鄉鎮規模要小的范圍區間中。
尤為重要的,就是議價權明顯要大于同地區村莊。
當然這其中就是張浩南本人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可這種模式是可以復制的,張浩南換成別的經濟強人或者農村帶頭人,同樣可以讓基層農民的議價能力大大提成。
張濟深也擔憂“一言堂”的發生,不過顯然張浩南的作用,主要體現在利益分配上,這是核心。
分配、再分配,目前來說,是張浩南起到了主導作用。
但是整體的農村管理上,村民大會跟村部之間,就是互相監督的作用,村民大會很明顯具有“群氓”和“非群氓”來回搖擺的狀況,也側面反應出,村民個體已經有意識地在找回基本政治權力,只是還不夠成熟,認知也比較粗淺。
張浩南簡單粗暴的講道理,說服力明顯比村部要強,當然這其中肯定也有他的財力在起作用。
這些觀察,對張濟深的觸動很大,因為過頭的話,就是“多數人的暴政”;一動不動的話,那顯而易見又只能被動地被支配,在分配、再分配的談判上,沒有任何地位。
所有的一切綜合起來,讓張濟深覺得張浩南純粹就是個心理變態……
好在此時的張濟深心態已經調整過了,他打算去蕪存菁,將來回老家之后,要是有能用得上的,就看看能不能用一用。
他其實很期待的,要是真的通過水路運輸把柯城的原材料運出來,給柯城創造起步資金,那完全可以圍繞水運物流和柯城城區兩個點,打造吾家埭這樣的“小城市化”模板。
治理上增加的基層人力成本有限,好處那就多了去了。
只不過,這其中還有一些問題,柯城的基層沒有張浩南,那么對基層一線干部的要求,就會更高。
怎么提升基層干部的管理水平,這是非吾家埭類型村莊的核心問題,分配和再分配,反而是次要的。
沒得分,講什么分配不分配,純粹就是紙上談兵。
正如《關于農村生產要素入股的一些嘗試》一文,有的地方可以搞生產要素入股,有的地方則是萬萬不能。
太窮太偏僻,生產要素的價值不高,沒有操作的空間;太富太發達,生產要素入股很有可能被人用資本手段掏空,沒有操作的必要。
這其中涉及到太多維度的考量,張濟深是很清楚這里面密密麻麻全是看不見的雷。
張浩南不怕,那是因為張浩南是貨真價實的實業家,也是做實業的大資本家。
走馬觀花,張濟深在吾家埭村部翻了翻年鑒,看到了三年前的村莊影像,也是相當的震驚,這地方三年前看上去實在是有夠矬的。
他做了幾年經濟形勢追蹤,有一說一,除開寶安、松江極個別核心區“城中村”改造,很少有這種程度的改變。
而且這里是由民間推動的,將傳統農村向農村現代化轉變。
難度之大,阻力之深,不是政府內部的人,是無法想象其復雜程度的。
農村,天然就是個錙銖必較、毫厘必爭的地方,這是靠天吃飯依田而存的客觀規律。
一般人想要梳理好,只能在特殊的年代,由特殊的人,通過人的精神需求來反作用于物質世界。
而現在,張濟深不敢說是“物欲橫流”,但那也相差不遠,要達成同樣的目的,做到同樣的效果,付出的代價只高不低。
不過很快,他就淡定了。
因為年鑒上第一版說的是五家埭四個生產隊每戶分紅三千元……
媽的。
有錢了不起嗎?!
如果一千塊錢打動不了,那就兩千塊,兩千塊打動不了,是因為還有三千塊。
這么看的話,一切都合理了起來。
“哦喲,國棟阿公,夜飯就在食堂吃,不要客氣,拿好拿好,來我這里香煙老酒不拿,還像樣的啊。拿好拿好……”
二樓樓梯轉角處,張浩南上去碰見了下來的李國棟,一番寒暄之后,張浩南讓助理拿了兩條煙一提酒,直接塞到了李國棟懷里。
“現在是沙城第一的大老板了吧?”
“哪可能啊,我攏共才幾家廠,別人大老板都是占地幾千畝的,我一個賣菜的,有飯吃就不錯了。”
跟李國棟一番嘻嘻哈哈,老頭兒沒當真,但也覺得頗有道理,畢竟大集團貌似也沒說跑去賣菜的。
他知道張浩南現在生意很大,但大到什么規模,完全沒有概念。
別人上市的一聽就是市值幾十億幾百億,十分牛逼,但“沙食集團”好像沒有說上市多少個億。
不過也沒聽說“沙食集團”要上市,也不知道以后會不會。
李國棟對這些沒啥概念,但有一點他很清楚,那就是“沙食集團”的員工非常多,除了本部,外面也多得是,他覺得肯定有一兩千個員工……
寒暄過后,張浩南正要繼續上樓,看到張濟深在那里翻文宣材料,老遠就嚷嚷道:“張干事,幫個忙,把‘小城市化’那篇文章再潤潤色,弄成兩個方向上的材料。”
一臉無語的張濟深是拒絕的,但張浩南還是老一套,想想自己的家鄉,張濟深同志,該忍辱負重的時候,吃點虧算得了什么?
于是張濟深百般不情愿,還是上去面無表情問道:“這種基層報告,弄成兩個方向上的材料,是什么意思?”
“正面的,還有負面的。”
張浩南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們讀書人心眼兒應該多啊,怎么這個都不會?現在沒人跟我們打嘴仗,我們難道不會左右互搏嗎?你先照著‘警惕農村集體資產市場化風險’為主題,弄一篇黑的;然后再繼續正面吹一吹,‘農村生產要素對市場議價權的若干提升’為主題。”
“你精神分裂?”
“少他媽廢話,伱現在就是老子的秉筆太監,你他媽寫不寫?”
“寫。”
“小深子,想要去兩浙大學深造,你得給力點啊。文章要盡快,明天我就要看到。”
“這么急?”
“你老家的父母官,已經到兩江省開始訪問考察了,動動腦子,我他媽是給你造勢。”
說罷,張浩南懶得再搭理一臉懵逼的張濟深,直接往會議室找沙城的副市長吹牛逼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