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點多快到中午的時候,張浩南回到了五家埭,村里已經多了南北各一條橫貫東西的新路,北面那條還在修,過年期間停工,南面那條是雙車道,冬月就正式通車。
此時在兩頭路口,已經掛上了“吾家工業小區”的路標,東頭因為靠近省道,所以擺了一塊巨大的石頭,上面刻著魏剛的題詞:建設新農村,開創新未來。
整個村莊的結構已經發生了變化,耕地明顯在減少,規劃也以“吾家湖”為中心,形成了鮮明的生活區和工業區。
“吾家花苑”這個經適房小區,還有“吾家小學”以及“吾家幼兒園”,都是在“吾家湖”附近。
中專則是整體搬遷到了村北運河附近,一是節省土地,二是這里相對來說偏僻,有什么大動靜的技術培訓,也不會影響到生活區,最后就是北面那條東西向的路修通之后,車輛出入就不用再穿街過巷。
連通省道的南北向村道旁邊開辟了一個停車場,以停車場為基礎,外圍建筑擴建出來的,是新的村部。
新的村部是一片建筑群,原先的村部還留下了一部分聯防隊駐地的功能,剩下的都是租給了“沙城食品”。
張浩南的大巴車剛停下,村里的干部就出來迎接,吳仁娟也是新年新氣象,換了一身東北產的貂皮大衣,已經有了點派頭。
“阿南,回來的早啊。”
“忙得要死,總算稍微可以放松放松了。”
笑著打過招呼之后,張浩南拿了兩條煙遞給吳仁娟旁邊的男人,“姐夫難得見一趟啊。”
“像你說的,忙得要死啊。”
吳仁娟老公笑呵呵地接過張浩南遞過來的煙,他現在就是五家埭村的掮客,專門傳話或者做個中間人,比如有人想要做“沙城食品”的供應商,他就能幫忙提一嘴,賺點小錢,不能大富大貴,但還算可以。
不是不想大撈特撈,而是他老婆提醒過他,等到她升上去了,再撈也來得及,有張浩南在,不差現在眼門前十萬八萬的,沒必要。
他也聽得進去,所以一直保持著一點鄉村地頭的“江湖地位”。
“正月里過來碰碰麻將,除了幾個老頭子,愿意打澄江麻將的少了。”
“一定,一定……”
寒暄間,村部辦公樓東面的老年活動室二樓有個窗戶打開,傳來了一個大嗓門:“張浩南!回轉啦——”
“下來拿香煙啊!”
“就來——”
吳成林還沒退休,市政府讓他當半年代理鎮長之后再退,也是各種亂七八糟事情趕到了一塊兒,才造成了這種情況。
其中就包括市區鎮的一把手位置。
聽上去只是個鎮長,但實際上異地任用的話,當個副縣長是穩的,所以吳成林算是在斗爭下撿了個大便宜。
之前張浩南跟他只是吹牛逼能混個鎮長當當,現在還真他媽當上了……雖然是代理的,但鬼知道會不會再延長個一年半載。
心態放寬的吳成林也沒有什么名利上的追逐,反正就是隨緣,他現在主要任務就是聽市政府安排,讓他去跟“沙城食品”談什么投資,他就直接坐車回鄉下,偶爾還自己騎個摩托車去找丁永化緣。
去年一年,光給市政府各部門化緣,吳成林就化來了六百多萬,包括不限于補發農村教師拖欠的工資,貧困村的線路改造資金等等。
所以安排他去做個代理鎮長,根本沒人反對。
丁永也不會計較這六百多萬,賬目也都是公開的,員工也心中有數,出去做事的時候,心理上也更加有自豪感,覺得自己單位叼得不行。
“我……”
下樓的吳成林剛要走過來,看到車上挺著個大肚子的沈錦蠻,趕緊把嘴上叼著的煙猛吸了一口,然后扔在地上,一腳踩熄,接著揮手拍打著周圍的煙氣,搓了搓手,這才笑著走過來接著道,“又長壯了啊,蠻好。”
“一箱,雜七雜八的香煙都有……”
搬了一箱煙出來,吳成林笑得合不攏嘴,趕緊上手要接,“我自己來搬,我自己來。”
他今天是騎著摩托車過來下象棋的,也是為了等張浩南,畢竟很久很久沒看到這后生了。
“夠吃好幾天了吧。”
“我又不是老煙槍,現在一天最多半包。”
吳成林將一箱煙直接系在摩托車側邊,張浩南在一旁搭把手,一老一少就這么閑聊著。
“現在做了老大,吳成林同志,感覺怎么樣?”
“細棺材,無大無小!”
作勢抬手要打,張浩南哈哈一笑,躲開一步接著道,“有啥要我出力的,只管說。”
“我現在無所謂當不當官,反正能做幾年是幾年,不做就天天碰麻將。”
“阿公心態好。”
“我還有啥不滿意的,大隊里路修了,樓房也起了,還有好幾排廠房。我自家子孫也餓不死,還有啥不滿意?”
吳成林忽地又道,“阿三也有了事業,老子現在立地就死,也無啥不如意的。”
小兒子吳一鳴也剛坐穩了物流公司的車隊長,過完年就要去外地建設分公司,順利的話,明年也能讓人喊一聲“吳總”。
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臘月初八那天據說是吳一鳴的生父生母來尋親了,氣得吳成林在鎮政府差點閉過氣去。
他當年就是臘月天在橋洞里撿來的吳一鳴,頂著流言蜚語,頂著自己老婆的壓力,好不容易把吳一鳴養活,養得像模像樣而且眼看著事業有成了,結果跳出來一對小兒子的親生父母,也就是吳成林還算是內心強大,稍微脆弱一點的,只怕當時就要崩潰。
更麻煩的是,吳一鳴以前只是猜測自己不是親生的,現在徹底確認了自己不是親生的。
今年過年,吳一鳴躲在外地都沒回來,讓吳成林過年的心情,其實很不好。
但也沒有說什么,畢竟這種事情,還要自己調整過來,最后再接受現實。
張浩南今天回來,吳成林是相當高興的。
他只是一個粗俗又狡猾的普通農村老漢,沒有文化人那么會開通內心,跟自己達成和解的方式,也非常的粗暴和笨拙。
張浩南沒有提吳一鳴,就這么跟吳成林聊著正月里要做點啥,好日子有了,很多事情都可以沖淡。
畢竟說到底,這只是一個粗俗又狡猾的農村老漢。
重生前這一出其實要來得晚一些,大概還要過個三四年,那時候張浩南事業算是小有起步,生意做得也還行,吳成林也早早進入了養老狀態,然后被小兒子的親生父母氣到住院。
現在提前了一點點,但至少老頭兒身體健康,這就足夠了。
至于說吳一鳴本人,他總要有一個接受現實的過程,誰也沒規定成年人就要比未成年人堅強。
“我現在對一切都很滿意。”
吳成林又一次強調了這句話,張浩南不多言,只是掏了一個紅包出來,“給阿婆的。”
“她回她娘家了。”
沉默了一會兒,吳成林自己也覺得有些尷尬,擺擺手,“我上去扎象棋。”
“夜飯要過來的?”
“來的。”
“那我開一壇老酒。”
“好。”
老頭兒的老丈人還活著,也是高壽,對吳成林這個女婿是一向夸贊的,哪怕在他收養吳一鳴這件事情上,也表示了支持。
至少吳一鳴過去,過年從“好公(外公)”那里的壓歲錢,從來沒有比別人少一分。
有些緣分,確實挺難講的。
跟村部這邊的人打過招呼之后,就有嬸娘、嫂子們過來攀談,從衣著就能看出來土包子乍然而富的氣質。
暴發戶的氣質,比張浩南本人還要土的氣質。
好在她們依然保持著對張浩南的畏懼,只是簇擁著沈錦蠻和趙黛,幫忙推小推車的,幫忙拎包的,各種好話說個不停。
她們自是知道這些都是張浩南的女人,卻都不說破,至今也沒搞明白“小燕”為什么同意他老公這么亂來。
同時,也因為張浩南的緣故,女人們對自己的老公盯得更緊,唯恐他們有樣學樣。
村里都在傳張浩南在外面還有很多女人,說的有模有樣,從一個加強連已經變成了一個加強營。
在嚼騷的農村女人口中,張浩南就是個每天都要換新鮮女人的土霸王。
不過沈錦蠻和趙黛,卻很享受這種被一群農村女人哄著圍著的感覺,儼然有了點“鄉村女王”的錯覺。
她們說著方言不算方言,普通話不算普通話的調門,跟沈錦蠻聊著一些好聽好玩好吃的,當然也有個別關系好的妯娌,悄悄地過來跟兩人打聽如何豐胸。
趙黛那胸前的兩顆大球,讓她們瞠目結舌,而沈錦蠻也愈發膨脹的規模,同樣讓她們羨慕不已。
在過去,她們是不計較這些的,生活條件好了,竟是都想要改善一下自己的姿容身材起來。
老遠,一條狗叫了一聲,這不是警告,而是打招呼,是要確定一個信號。
張浩南咬著手指打了個唿哨,那狗兒頓時搖頭擺尾像是歡快的牛犢子一樣,跳著晃著就沖到了跟前。
繞著張浩南轉圈圈,然后站起來撲著玩兒。
“不錯不錯,還認得我。”
摸著“虎虎”的頭,這狗子現在是越發的膘肥體壯,很顯然,張浩南不在鄉下的日子里,它的伙食標準肯定逆天了。
路口新修的健身場地鋪的是塑膠,這光景人也不少,都是等張浩南的。
趙飛燕在那里一邊打電話一邊看孩子,蘇姜在那里跟張然瑜玩“你追我逃”的游戲,張瑾則是拿著“拍立得”跟拍“貓貓”爬護欄網,上面還殘留著大量枯敗的扁豆絲瓜藤條。
“爸爸——”
張瑾掛著相機,大概是有點重,挺著肚子仰著頭,伸手指著護欄網上宛若蜘蛛俠的“貓貓”,“貓貓”
“嘿呀我的小寶貝!”
一把將張瑾抱了起來,虎虎在一旁不住地晃著尾巴,卻也沒有追逐“貓貓”,反而小貍花看到虎虎之后,就三兩下跳下了護欄網,然后湊到了虎虎跟前,這一貓一狗像是接頭一樣,臉頰蹭了蹭,貓兒就跟狗子走了。
“張浩南!回轉啦!”
“剛到,阿公夜飯過來吃點啊!”
“放心,我留好肚皮,餓到夜飯!”
張剛謙隔著一條小河,在自家場地上打著招呼,他手里夾著煙,坐在藤椅上翹著二郎腿,笑得很是高興。
彈煙灰的時候,老頭兒對自己的兒子孫子說道,“張南是像他老太公。”
“老太公沒尋那么多娘子。”
“你懂只卵。”
張剛謙嘬了一口煙,根本懶得跟自己孫子廢話,因為今年孫子成績再創新低,成為本家最沒出息的一個。
在張家,衡量有沒有出息的唯一標準就是念書,管伱發多少財,當多大官,至少目前為止,還是如此鐵律。
哪怕提到張浩南,也是首先說他念書多么聰明,而不是他做生意多么叼,并且有個邏輯,那就是因為張浩南念書念得好,所以他做生意做得大。
“阿大。”
“考得不錯。”
遇上了張浩偉,他老子張直才正在卸貨,站在車斗里笑了笑,將嘴里的煙一扔,跳下來擦了擦手,跟張浩南打著招呼:“阿南。”
“小大還忙啥啊?”
“快餐公司的年貨,等一下發年貨。”
“叫兩個人幫忙啊,一個人吃得消啊?”
“阿偉就是過來幫忙的。”
張直才依然保持著微笑。
“哦喲,不錯。”
張浩南拍了拍張浩偉的肩膀,“只要考得好,送你一臺電腦。”
“謝謝阿大!”
“以你的能力,可以考更好的大學,爭取考個交大。”
“好!”
又拍了拍張浩偉的肩膀,比前年是長高了不少,也有一米七五的個頭兒了,就是偏瘦,跟張浩東張浩南張浩北這幾個還是有畫風上的不同。
“阿叔,我先回轉,等一下我拿兩條煙過來。”
“好,那我先忙。”
跨坐在張浩南脖子上的女兒也沒有催促自己老子,而是雙手擱在老父親的頭頂,然后下巴又擱在自己的手臂上,悠哉悠哉的,小紅皮鞋在老父親的胸前隨意晃蕩。
“爺爺拜拜”
等張浩南轉身走的時候,張瑾居然跟張直才招了招手,高興得張直才竟是有些拘謹,笑得無比燦爛,在車斗上又是點頭又是招手,顯得無比笨拙。
“哇,寶貝,你好懂禮貌啊。”
“我懂禮貌”
“哈哈哈哈哈哈……”
晃了晃脖子上的女兒,逗得她咯咯直笑,然后一路小跑,直接沖回了家。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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