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半期間的農村格外熱鬧,此時在外地打工、經商的沙城人其實不少的,混得還行的,多少都會趕回來燒點紙錢,既是求祖宗保佑,也是難得的身心放松。
這是比八月半中秋節更重要的節日,重要性堪比過年。
算是生者和亡者共同享受難得愜意的時刻。
因為有了小半個月的空閑,張浩南就帶著女兒去大橋鎮溜了一圈,主要是看看“蘭陵王府”的修建進度。
工地依山傍水,還專門將一條很老的灌溉渠拓寬,直接改造成大水面湖泊。
挖機陣列的排場還是很給力的,來圍觀的本地老百姓極多,看挖機作業,算是一個老少皆宜的娛樂活動。
張瑾也愛看。
這讓張老板很欣慰,打算將重生前的衣缽傳授給她。
“明早三十七八度,入他娘的天氣,又要停工啊。”
徐振濤戴著一副墨鏡一邊狗叫一邊反手叉著腰看工地,“不過蠻好,十幾年前,沙港改造的辰光,還熱死過人。”
“那是老子遵紀守法,你以為是你治理有方?”
“老子也沒說是我的功勞啊,你狗叫什么。”
橫了一眼張浩南,徐振濤瞄了一眼不遠處的帕薩特,“車上有香煙沒有?”
“后備廂,自己拿。”
“我就拿一條啊。”
徐主任倒也不客氣,直接擼了一條“牡丹”夾在腋下,然后客客氣氣地問道,“嗯……那個啥,伱說要是把青龍崗改造成影視城……有沒有搞頭?”
“我沒錢。”
“你沒錢?!你怎么會沒錢?!你是張浩南你怎么可能沒錢?!老子又沒有說讓你一個人出錢!我大橋鎮的鎮資公司現在也是有鈔票的,也愿意投,也愿意出錢,你不要以為只有你一個人出錢!”
“真沒鈔票,下個月要去京城,不好說要用掉多少。萬一用四十個億,老子哪里來多余的鈔票給你?”
“四十個億?!”
徐振濤一哆嗦,然后眼睛放光,“是不是有什么高科技產業投入?要是有的話,你看是不是……”
“現代化農業開發區,農業,農業,農業,農業……”
“農業現代化就是農業工業化,這是你說的。”
“死遠點。”
眼見著徐主任狗叫技術與時俱進,張老板竟是一時語塞,懶得跟他攀談,帶著女兒去爬青龍崗去了。
這光景是不要門票的,山道修的還行,弄了一輛自行車,放了個小椅子在車子的橫杠上,張瑾坐上面迎風大笑,快活極了。
到了高處,就能看到長江,遠方還有澄江的山,離得不算遠。
青龍寺的法師們在做功課,張浩南也就沒有打擾,到時候有個年輕僧人在掃地,見了張浩南過來,還弄了一壺茶。
就是普通的鐵觀音,涼茶喝起來還挺舒服。
江風吹過來不是熱的,到了山里,仿佛又更涼爽了一些。
東南方向就能看到“蘭陵王府”,大水面要是修好的話,應該風景是不錯的。
不過女兒對風景沒啥感覺,還是更喜歡挖機。
這很好,讓張浩南覺得此女前途不可限量。
直到發現了一根前所未見的筆直樹枝,張浩南覺得無比趁手,奈何女兒要跟自己搶,幾近糾結之下,最后還是讓給了張瑾。
他也超喜歡這根筆直的樹枝,手感絕佳,堪比小時候釣過八斤大鯉魚的那根竹竿。
筆直的程度還有柔韌性,實在是讓人回味無窮。
“寶貝,爸爸給你拿著好不好?不然一會兒摔跤了。”
然而張瑾抱著樹枝不撒手,還倔強地彎腰躲開她老子的索要。
無奈之下,只好掏出了牽引繩,拴在了張瑾身上,遠遠看去……多少有點像遛狗。
主要是抱起來不方便,彎腰牽手女兒又不肯撒手,只能如此。
好在下山還是挺方便的,上車的時候,在好好坐車和抱住樹枝不放松兩件事情上,張瑾做出了妥協。
樹枝被放在了車后座上,讓她親眼所見綁得很好,這才雙手高舉,讓張浩南抱她坐上車。
只是坐好之后,她還扭過身子,艱難地想要看到她老子身后是不是有那根樹枝。
很好,樹枝很長,看到了一個樹枝尖尖在晃悠,這才心滿意足地重新雙手攥住了車龍頭。
下坡沖起來爽到不行,父女二人頭發像是筆刷一樣向后,笑得嘴巴都合不攏。
撲面而來的風,仿佛嘴巴都要變成了口袋。
耳邊傳來呼呼作響,草木唰唰地向后,坡道上看到了一隊僧人,張浩南在他們驚愕的眼神中還打了個招呼。
僧人都沒來得及雙手合十還禮,小女孩兒的咯咯笑聲已經迅速遠去。
饒是喜靜的僧人,也被這宛若風鈴一般的笑聲感染,情不自禁跟著笑了起來。
保鏢們倒是挺緊張,唯恐老板沒被人干掉,結果自己騎行車摔死,古錠更是過來勸說:“老板,咱以后別下山時候這么快好嗎?”
“行行行,下不為例,我其實帶著剎車的。”
張浩南也聽勸,倒不是說對自己騎個自行車的技術沒信心,而是保鏢們吃這碗飯是職責所在,沒必要砸別人的飯碗。
難得放松,又順帶去江邊翻石頭找蟛蜞,這光景有一塊灘涂地特別舒服,平時沒有蘆葦,都是水草,所以踩著也不怕里面有蘆葦的根。
不過還是給張瑾準備了一雙小靴子,可惜踩在泥坑里就起不來,最后只能在半沙半泥的地方轉悠了一下,倒也收獲了不少蟛蜞。
只取蟛蜞的一只鉗子,剩下的扔掉,翻了一碗蟛蜞腳,就直接去“大橋食品”的食堂讓人燒了。
蟛蜞沒啥肉,唯獨一雙大鉗子不錯,甜味還在大閘蟹之上,可惜就是小了一些。
倘若再大個三五倍,那些高檔的石蟹根本沒法比。
小小的就算不可愛,那至少也是安全的。
“嗯,嗯,嗯……”
“給。”
一個完整的鉗子肉,張瑾捏在手上就往嘴里塞,吃得很高興,坐在寶寶椅上直踢腿。
兩只小腳懸空著晃來晃去,吃完一個就發出“阿木阿木”的聲音,然后不住地點頭。
到了飯點,員工們也發現今天居然老板來了,隔著老遠看到之后,注意力都在張瑾身上,倒是沒人吃飽了撐的過來跟張浩南打招呼。
丁奎山脖子上掛了一條白毛巾,洗了手進來的時候,看到張浩南就遠遠地招了招手,也沒有過來,而是排隊打飯。
打完飯,張浩南沖他招了招手,叫過來一起吃蟛蜞腳。
“瞧你這架勢,又過來幫忙了?”
“幫著卸貨嘛。”
“就你一個?”
“弟兄們都在,還有小半噸,一會兒就來。多掙個裝卸費也好嘛。”
“那等一會兒把這些分了,她一個人也吃不了多少。”
“成。”
點點頭,丁奎山先喝了一口紫菜蛋湯,然后就開始扒飯,車隊和力工是嚴格規定要保證每天肉食量的,不是說自己多塞饅頭管飽就行,主要是跟自己跑單幫的師傅不一樣,沒必要省那一口肉吃。
“對了老丁,我有個對頭,估計就這兩個月出獄,到時候你準備一下。”
“好。”
丁奎山點點頭,沒有什么猶豫,他回老家整了兩套房子給家里和老婆娘家老兩口,以前的工友都知道他發達了,但他從來都是說在南方依然做紅腸師傅,沒有提混車隊的事情。
上半年老家跟著出來的人也有幾個,親戚沒有,全是發小。
今年雪城的招工指標也滿了,再想介紹人,起碼也是明年擴招擴產之后的事情。
丁奎山的發小們剛開始只是覺得他正常打工,后來發現丁奎山的位置穩如泰山,又經常去老板老家拿土特產,就多多少少感覺這里頭有事兒。
只是說不上來到底是個啥情況,也就當丁奎山這個紅腸師傅特別受老板器重。
車隊的老人知道,但他們很嚴,從不胡扯吹牛逼,再加上好幾個車隊老人都被丁奎山擋過毒打,交情自然也就到份上了。
內部議論丁奎山的余地也不多,更何況是外邊。
不過公司車隊在物流行的風評就是另外一回事,連在此謀生的冀北、中原省的大車師傅,也知道沙食公司有個東北人特別玩命。
張浩南在一部分跑長途貨運的老司機口中,通常就是以“張大帥”這個匪號存在著,類似帕夫洛夫家族內部用“西格爾”來指代。
“張大帥”這個匪號,有一大半原因是丁奎山玩命玩出來的,張浩南本人在大車行露面次數不多,基本都是逢年過節,派頭面相還有實力地位,形成這種奇怪口碑,倒也算是正常。
給張瑾打了一份蒸肉糕和番茄蛋湯,喂飯的時候,卸完貨的車隊駕駛員也都脖子上掛著毛巾進來排隊。
看到張浩南在這里,都是愣了一下。
打完飯之后,本來都是要自己找個座兒,結果被張浩南叫過來一起坐著吃。
“老板,是有啥事兒?”
有個海岱省的駕駛員,是養豬場經理楊蘭山的小舅子,原先在海陵跟姐夫混,楊蘭山決定在張浩南這里做事之后,今年也跟著過來。
跟丁奎山不愛說話不同,這小子平時是個話癆,見了誰都能聊上兩句。
“物流中心一期工程年底結束,明年物流公司正式獨立運營,會在外地增加對接網點,每個網點都會設置一個站長,除老丁外,你們都爭取一下,別掉鏈子。”
張浩南嗦著排骨,直接道,“工資和獎金都會漲一大截,別還沒有幾個月了鬧出點問題來。還有就是公司早有規定,能混個文憑就去混,不要老是著急眼門前的那點錢。你們全都缺那幾十塊錢的裝卸費?”
“老板,我就開個車,要啥文憑?”
“廢話,文憑是事兒嗎?是讓你繼續學習,公司馬上會有專門的物流信息系統開發,你到時候不會用,難道還專門給你配個會用的秘書?而且以后招人都是有板有眼的,文憑就是個門檻,畢竟物流公司正式獨立運營之后,我難道天天守在物流中心?現在你們介紹人過來,我點點頭就行了,我不在這里你們怎么辦?跟人事部鬧?你看我保人事部還是保你們。”
丑話說在前頭,敞亮做事,對大車師傅而言,不算壞事兒。
張浩南一番話,讓幾個人都是若有所思。
“你們有想要攢錢買大車單干的,也要先等一等,只要物流公司的長途運輸業務穩了,你們跳出去單干,還怕接不到活兒嗎?家里如果不是緊著用錢,就不要計較現在的幾十塊錢裝卸費,抓緊時間為明年做準備。”
物流行來來往往是常有的事情,張浩南也不反對駕駛員跳槽或者單干,都是個人選擇,這雖然是個技術工種,但不涉及關鍵技術崗位,所以也不至于要弄個什么競業協議出來。
能不折騰就把人留在自己這里,看的就是誠意。
錢是誠意,未來也是誠意。
這些跟張浩南的身份地位,就沒有太大的關系。
他摳搜到一毛不拔,那再財雄勢大,開車的駕駛員還能買他賬?就因為他張浩南有錢豪橫?
不存在的事情。
“老板,現在開長途,是不是能掙大錢?”
“看人的,你天天不空車,那肯定有得賺。拉貨去,拉貨來,這是有搞頭的,不然你買個車就是純虧本。在我這里做了這么久,你們也知道風險那就幾樣,車子折舊,路上損耗,還有保險啊過路費啊雜七雜八,自己單干還要多加一個‘保護費’,畢竟車廂上帶公司名字和不帶,那是兩回事,你們應該也有數。”
“還有就是要看地方,總得要有人跟車,不然不好弄。帶著老婆一起跟車,那幾年內就別想要孩子,就算有孩子了,這孩子誰來帶,也得考慮好。”
攤開來說的事情,張浩南也沒必要夸大什么,吃這碗飯其實都心中有數,這光景跟張浩南問前程,也是要進一步判斷自己的選擇。
“我讓你們多做準備混個文憑,不是為了文憑而文憑,是保證自己還有學新東西的動力。你們要是一點都不學,那往后公司多了新東西,還要額外增加管理成本,我要少賺錢,你們也要少賺錢。”
“那老板,要是以后在外面開分公司,像我這樣的,是不是也有機會混個經理當當?”
“你說呢?噢,我招個省公司的經理,結果初中都沒念完,我先不說我的感受,你自己呢?”
邊吃邊聊好一會兒,張瑾拍拍肚子,表示吃飽了,張浩南這才給她擦了嘴,然后抱起來道:“老丁,一會兒去門衛那里拿幾條煙。”
“哎。”
丁奎山點點頭。
等張浩南帶著女兒離開之后,幾個車隊工友紛紛諂媚地坐在丁奎山左右:“丁哥,喝茶不?食堂有大麥茶,我給您端一碗過來?”
丁奎山笑了笑:“少不了你們的煙,不過還是老規矩,好煙咱們賣了分錢,差不多的,就留著散了。”
“嘿嘿,丁哥說啥就是啥。”
“哎,丁哥,你是不是真救過老板的命?這時不時給你煙啊酒的,可真是羨慕死我們了。”
“凈他媽扯淡,誰救誰命啊?”
罵了一聲,丁奎山笑著搖搖頭,“我等老板救我命還差不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