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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0章 風雪故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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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開國至今近一百五十年,幾乎還沒有一個天子是以平安順利的方式繼承皇位,每一次權力更迭都伴隨著血雨腥風的政變與清洗。

  如今這位皇帝更是將此傳統發揚到了淋漓盡致的地步。

  不僅打破了姓氏血脈的限制,還跨越了貴賤的天塹。

  朝臣們痛定思痛,決心培養太子李祚,并確保他安穩繼位,這成了當今朝堂上第一要緊之事,如此一來,長久以來形成的黨爭氛圍反而平息了。

  畢竟太子還小而圣人年富力強,數十年間都起不了波瀾。

  正興七年是丙午馬年,大唐的年號沒變,國號也還在。

  天下無事、四海安寧。

  春耕一結束,待國事稍閑,宰相杜有鄰便遞了辭呈,被天子拒絕了三次,他還是決心告老,遂加集賢院學士致仕。

  是日,升平坊杜宅,前來相送的人有很多,時不時能聽到一聲“功成身退”的贊譽。

  杜有鄰卻以身體不適為由,待在書房中愀然不樂。

  多寶擱上,他的紫袍疊得整整齊齊與玉帶擺在一起,想必是不會再穿了。

  “吱呀”一聲響,門被推開了,杜五郎走了進來。

  杜有鄰連忙低下頭,捧起書卷裝作在云淡風輕地看書。

  任門外熙熙攘攘,他自心如止水,求學不倦。

  “阿爺,客都送走了,我們也收拾東西,明日啟程吧。”

  “嗯。”杜有鄰悶聲應了,可終究是心里不甘,沒忍住抱怨道:“我看,圣心沒你說的那般難測,朝堂安穩,能有甚殺身之禍?當此大唐中興之際,不能一心為民,卻惜身避禍,可恥。”

  “阿爺是宰相還沒當夠吧?你又不擅左右逢源,官癮卻好大,忘了以往可總說要謹慎。”

  杜五郎說著,抬頭去看書房上掛的“謹言慎行”、“如履薄冰”幾字,目光落處,卻是愣了愣。

  不知何時,杜有鄰已將掛幅換成了“正己率屬”、“風志澄清”字樣,頗有宰相氣派。

  “一時說一時的話。”杜有鄰道,“當年李林甫當政,我奉行的是謹慎,如今君賢臣明,我當以身作則……”

  “在衙門里天天說不厭,回家還要說。想想二姐,走吧。”

  提起杜妗之事,杜有鄰無奈一嘆,再不舍得也只好離開。

  他往日總覺得二女兒性格強勢,自己管教不了,可她被關在掖庭這么久,他終于也是擔心了起來,這天夜里不由輾轉難眠。

  盧豐娘從來都不是體貼入微的性格,聽得他翻身的動靜,倒是懂得安慰了他一句。

  “放心吧,我看著陛下長大,他不是絕情的人。”

  “我看你這婦人是糊涂了,陛下到我們家時才多大年紀。”

  杜有鄰念叨著,忽意識到一晃眼十幾年都過去了。

  天不亮,杜家就準備出發了。

  行李都已送上馬車,杜有鄰不情不愿地裹著披風出了院子,正見杜媗帶了一人進來。

  那人穿的是一身襕袍,身材清瘦頎長,轉頭間顯出一張清冷的臉,竟是杜妗。

  “二娘?”

  杜有鄰愣了愣,上前仔細打量了杜妗兩眼,發現她并不像想像中那么憔悴,狀態還算不錯,只是有些不太高興的樣子。

  “你是如何從掖庭出來的?”

  “阿爺小聲些。”杜媗低聲道,“是太子求了皇后,偷偷把二娘放出來的。”

  “殿下真是好孩子。”

  提到李祚,杜有鄰不免難過。

  在他看來,李祚是杜妗的干兒子,那也算是他的干外孫,杜家本與太子有如此親密的關系,眼下搬走往后就疏遠了,豈不可惜?

  他正唏噓著,沒想到,卻被杜妗頂了一句。

  “祚兒是好孩子還用阿爺說嗎?”

  “你……”

  杜有鄰氣惱于兒女越來越不尊重他,可轉念一想,杜妗還能有脾氣頂撞他,也算好事。

  一家人出了長安,當天便行了二十余里,到了少陵原。

  也就到了他們此行的目的地了。

  “這就到了?不是說避禍嗎?”

  盧豐娘站在杜家老宅前看著門梁上的蜘蛛網,不由詫異萬分。

  這里離長安不到一天的路程,為到此隱居而辭了宰相之位,實在有些可惜。

  所謂“城南韋杜”,京兆杜家的祖籍就是在這長安城南。

  杜有鄰感到有些困惑,四下一瞧,道:“老夫怎么覺得,老宅近了不少,帶著家當慢慢趕路,以往須得兩三天啊。”

  “阿爺路上還說呢,朝廷新修的直道平坦好走,那自然是快了。”杜媗道:“若縱馬而馳,小半天就能到。”

  盧豐娘還是有些害怕,向杜五郎道:“那陛下若是想降罪杜家,豈不還是太近了?”

  “阿娘,若真被降罪,你能逃到哪去?避禍嘛,重要的是擺出與世無爭的態度。再說了,阿姐時不時還得回長安呢。”

  “還回長安做甚?”

  這問題不好回答,杜五郎一愣。

  杜媗捋了一縷頭發,道:“采買些物件。”

  她說罷,不由轉頭看了杜妗一眼,只見她還在想著事情出神,也不知在擔憂什么。

  搬回了杜家老宅,眾人都很不習慣。

  全瑞很快找到杜有鄰說了一堆瑣事。

  “阿郎,老宅的奴隸都放了賤籍,只剩下些上了年紀不愿走的,宅院里還好安排,田要再雇人種,得比往年多出兩成,如今有點力氣的都愿租官府的公田……”

  “別和我說這些。”杜有鄰只聽兩句就不耐煩了,揮手道:“與娘子說去。”

  他自低頭擺弄著那張坐榻,總覺得遠沒長安那把椅子舒服。

  那把椅子是御賜的,用細麻布包裹著棉花當作坐墊,靠背也是墊著,且還是以貼合他背脊的弧度訂制的。

  就這么一個物件,薛白卻說棉花產業、織布產業有大進展才能造,而從造出來到批量制作,送入千家萬戶,沒有二十年光景都未必做得成。賜給杜有鄰,為的是讓他時時想到棉花,時時考慮百姓是否受寒。

  杜有鄰極珍惜它,每次坐下都是輕落輕起,這次搬家不帶來,實在是怕磕壞了它。

  “家里看不到棉花,我也無官一身輕,不必管百姓暖寒嘍。”

  他嘆息自語著,盧豐娘已跑了過來,一路聒噪不停。

  “阿郎!”

  “往日不覺得,原來這就是朝廷的新政。雇佃戶還得多給兩成,這可是活生生的錢啊,連妾身都心疼,難怪那些人要鬧哩……”

  “噓,什么話你都敢說。”杜有鄰叱道,“什么活生生的錢,錢不過是死物,少了這兩成,你便缺錢用嗎?農戶們多了這兩成,卻能少賣一個孩子。”

  他能力如何不說,這些年待在中樞,覺悟還是很高的,反正他也不管家里的帳,轉頭又去擺弄他的床板。

  “床也硬梆梆的,連床棉褥都沒有,還是得種棉啊。”

  盧豐娘一跺腳,氣道:“那就把你杜家的田全改為種棉花,讓你軟個夠!”

  不習慣的事還有很多,比如次日睡醒,杜有鄰負手在院子里逛了一圈,卻不見報紙送來。

  在長安,他訂了足有十三份報紙,從國事到民間雜談,從詩刊到故事會,應有盡有。

  “阿郎在找什么?”

  “少陵原恐怕是訂不到報紙了啊。”杜有鄰不無悲傷地嘆道。

  “有的!”全瑞應道,“集上就有驛館和報舍,除了一些小報,都有的。只是要比長安晚一天,因此小人昨日沒訂,讓它明日送來。”

  “晚一天還如何稱作‘新聞’?”杜有鄰依舊不太高興,“所謂新聞,重要的是得新。”

  “那要不……阿郎回長安看?”

  全瑞當了一輩子杜家的奴才,眼看放籍之風日盛,雖沒起別的心思,但似乎也有了一些自己的性格。

  杜有鄰遂不悅道:“還不是五郎這個敗家子!”

  與杜家旁人都不同的是,杜五郎回到老宅后頗為開心。

  沒了應酬,不被打攪,他感到十分自由,每天帶著兒女們打量大大的花園,打算布置出一種世外高人的格調。

  一直以來,他對花草樹木、魚蟲鳥獸都很感興趣,近來就在研究果樹嫁接之事。

  旁人懶得聽,可他卻會與女兒分享這方面的經驗。

  “阿苽知道嗎?把柿樹接到棗樹上,柿子能長得更好,其中原因,陛下說是因為不同品種之間的‘基因’能夠優劣互補,我覺得他在胡說,但我想試試看。”

  “阿爺,我知道了,我們可以把麥糖接到果樹上,然后長很多很多的麥糖!”

  “不是這樣的。”杜五郎想解釋一下,卻不知該怎么說,最后只好無奈地笑了笑,把幾個麥糖種到地里。

  之后,杜菁就帶著她弟弟,每天拿著個小鏟子到處挖,不僅沒有種出東西來,還將花園中的藤蔓鏟掉了許多。

  杜五郎也不罵她,說杜菁不喜歡藤蔓,我們就改種竹子吧。

  可當他抱了一把竹苗來,轉頭卻不知女兒跑到何處去了……

  杜菁躡手躡腳地摸到了杜妗的屋外,探頭往里瞧去,只見杜妗正坐在桌前,執筆對著紙發呆。

  “姑姑,你真好學啊。”

  杜妗抬頭,見是杜菁走了進來,眼中柔和了一些,神情卻還是淡淡的,道:“算是吧。”

  杜菁走到桌邊,想看看她寫的什么,卻被她直接拿了本書把稿紙蓋住了。

  “姑姑在寫什么啊?”

  “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

  這般一說,杜菁反而更加好奇了,平時里便留意起她的事來。

  以往杜妗太忙,杜菁其實不太了解這個二姑姑,只知所有人都怕她。

  “阿婆,二姑每天都在做什么啊?”

  “她在學習道法,好當個道士。”

  盧豐娘隨口敷衍著孫女,轉頭與杜有鄰議論起杜妗,卻是擔心不已。

  “看她每天出神,怕不是在計劃著什么大事吧?”

  “能有什么大事?”

  杜有鄰漫不經心地答著,他近來準備寫一些著作。

  以他宰相的名望,著作傳世很容易,可寫得若不好,反而會貽笑大方,被恥笑千年,因此他十分慎重,結果提起筆來,倒不知該寫些什么了。

  “你說,老夫寫陛下詩詞的集注,還是寫天寶至正興年間的風波為好?”

  “寫集注吧,不容易招禍。”盧豐娘道:“二娘也是有大本事的人,萬一對陛下心懷恨意,正在聯絡舊部呢?”

  “你莫杞人憂天了,若再敢這般,那可沒好下場。”

  杜有鄰說著,心中不由蒙上了擔憂。

  畢竟以杜妗以前的權勢,多少還是有一些忠心耿耿的舊部的。

  盧豐娘嘆道:“我算是明白了,杜家是沒有出皇后的命,每次要往這件事上搏一搏,都要一落千丈。”

  “異想天開,若非是她有這等不切實際之想,老夫的相位……唉,罷了,睡吧。”

  次日,他開始準備寫薛白的詞句集注,對這件事他很有把握,覺得自己算是當今最熟悉天子的文人,一定能比旁人更能做好這件事。

  可等到筆墨鋪開,許久,筆尖凝出一滴墨水,“嗒”地落在紙上了,杜有鄰還是一個字都沒寫。

  以哪首詩詞開篇呢?

  院子里蟬鳴鳥叫,杜菁不知何時已跑了進來。

  “阿翁,你執筆一籌莫展的樣子,和二姑好像啊。”

  “我不是一籌莫展,是在思忖。”杜有鄰攬過孫女,笑道:“這個成語是你阿爺教你的?”

  “阿爺可不說成語,是大姑教我的。”

  “你阿爺是個不學無術的。”杜有鄰道:“這‘不學無術’也是個成語,你阿爺從小就不讀書。”

  “阿爺也讀書呢。”

  提到兒子,杜有鄰嗤之以鼻,道:“他能讀什么書。”

  “阿爺讀《君國利病書》啊。”

  “哼,那算什么書,不務正業。”杜有鄰道:“這‘不務正業’也是個成語。”

  “我還知道一個!”杜菁高舉起手,道:“不速之客。”

  “對對,這也是個成語。”

  杜有鄰點頭不已,展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問道:“也是大姑教阿苽的嗎?”

  “不是,是方才有人來找二姑,我聽到他們說的……對了,還有一個成語,是‘不請自來’。”

  杜有鄰表情一僵,才反應過來,道:“可我沒聽說有人拜訪啊。”

  杜菁年紀雖小,卻很聰明,知道自己說漏了嘴,遂不再多說,吐了吐舌頭跑掉了。

  杜有鄰連忙起身,大步往杜妗所在的院落趕去,到了一看,里面并沒有人。

  他立即就想到盧豐娘所說的杜妗有可能鬧出事由來,不禁大為著急,忙不迭地到處去找,出了后院小門,見門外栓著幾匹駿馬,再一抬頭,前方正是一片竹林,他遂往那竹林趕去。

  走了不多時,聽到了說話聲,走近,是三個男子正坐在林地里說話。

  “你們是何人?!”杜有鄰喝問道。

  不料,對方聽得問話,竟不理會,反而起身往竹林更深處跑去,像是不愿與杜有鄰碰面。

  “休走!”

  杜有鄰連忙去追。

  他年輕時也不是文弱書生,可如今畢竟老了,顯然不可能追得上對方。

  不僅追不上,他腳下一扭,“哎喲”一聲,還滾落在小坡下,卡在幾棵竹子間。

  “你沒事吧?”

  過了一小會,那三個漢子折了回來,站在上方問道。

  杜有鄰似乎摔暈過去,毫無聲息。

  “杜公?”

  “杜公?”

  “下去看看吧。”

  遂有一人湊近了去扶,杜有鄰卻是忽然醒來,一把捉住對方的衣襟。

  “好賊子!休走!”

  杜有鄰一聲喝,定睛看去,眼前這人他倒是認得,乃是禁軍將領張小敬。

  一看杜姈又與這等掌握重要兵權之人聯絡,杜有鄰頓感恐懼,雙目圓瞪,頭皮發麻。

  “張小敬,你可不能謀逆啊。”

  “杜公說什么?憑白污我清白可不成。”

  杜有鄰也反應過來話不能這么說,否則事還未發,便等于自己承認杜妗有可能謀反了。

  但此事若不阻止,任她飛蛾撲火,自取滅亡不說,還得連累滿門老小。

  他遂問道:“你好好的禁軍將領當著,前途無量,跑來此處作甚?”

  張小敬像是知道他在擔心什么,遂道:“我如今是太子左率衛大將軍。”

  事涉太子,杜有鄰聽了更是驚懼。

  “你們……你們莫不是想……”

  張小敬搖了搖頭,覺得他未免太像驚弓之鳥了,難怪要跑到少原陵來隱居。

  “杜公隨我來吧。”

  小溪潺潺,溪邊的桃花被風吹動,片片花瓣落下,隨水而去。

  山間鳥鳴清脆,忽有一聲同樣清脆的呼聲響起。

  “二姑,我來啦。”

  杜妗轉頭看去,只見杜菁正站在溪對岸,卷起褲腳,趟著溪水往這邊過來。

  “別下去,水涼。”

  話還未說完,那小丫頭已經趟到了水中央,笑嘻嘻道:“水涼才好呢,夏天可熱死了。”

  杜妗趕過去,一把將她從溪水里拉出來,沒好氣道:“看你,曬黑成什么樣了?回來才多久,真成了鄉野村姑。”

  “二姑,我來告訴你,阿翁來找你了。”

  杜菁說著,一轉頭,卻見方才與杜妗說話的是個小男孩,不由展顏一笑,過去拍了拍他的頭。

  “你怎么來了?與你說,少陵原可好玩了。”

  “阿苽姐。”

  李祚從小被管教得嚴,在旁人面前像是個小大人一般,可一到杜菁面前,那種稚氣就顯露出來。

  杜菁性格天真活潑,這也問,那也問,像是長不大一般,可一回到孩子的世界里,她什么都玩過,自然有種大姐姐的風范。

  “哎呀,阿翁來了。”

  杜菁轉頭一看,見杜有鄰來了,撒腿就跑。

  李祚想要跟過去玩,可小腿才邁了兩步,就停了下來,老老實實站在杜妗身邊,對杜有鄰行禮。

  “見過杜阿翁。”

  “老臣見過殿下。”

  杜有鄰苦著一張老臉,皺得不成樣子。

  這是因為心憂。

  很多話,他不愿當著李祚的面說,遂喝道:“阿苽,你過來!”

  “來啦!”

  杜菁又跑了回來。

  “你帶殿下到大堂歇一歇,我有話與你二姑說。”

  “好呀,我們走吧。”

  很快,兩個孩子就走開了。

  杜有鄰長嘆了一聲,苦口婆心地道:“為父知你有能耐,能籠絡張小敬,把太子帶過來,可與陛下作對這是找死啊,陛下容了你一次……”

  “殿下是自己來的,他想我了。”

  “荒唐!”杜有鄰道:“他想來就能來嗎?他才多大?大人們居心叵測,小孩子懂什么。”

  杜妗有些不耐煩,道:“阿爺以為我在做什么?”

  “你一天天心神不屬的,還能在想什么?!”

  “呵。”

  杜妗竟是不作理會,輕呵了一聲,轉身走掉了。

  若問她在想什么,她近來確實有個煩惱。

  那件事對于她而言也是一個難題,苦思冥想也沒能解決。

  她沿著溪邊走了一段路,漸漸聽到前方傳來歡聲笑語。

  那是個踏青的營地,扎了幾個帳篷,有幾個女使正在溪邊看風景,見她來了,紛紛轉頭看她,看得她十分不自在。

  “杜二娘這邊請,娘子正在等你。”

  “好。”

  杜妗淡淡應了,隨著一個女使走到樹蔭下的一個涼亭。

  涼亭里正有人在打骨牌。

  “碰。”

  笑靨如花的女子出了牌,抬眸見是杜妗,微微頷首。

  一抬眸間的風情,使周圍的山花黯然失色。

  杜妗握了握袖子,那里面有張紙,是她近日苦思冥想寫好的給楊玉環的道歉信。

  這便是她近來最大的煩惱。

  她被要求向楊玉環致歉,卻實在不知該如何開這個口……

  轉眼就過了秋天,天氣開始轉涼。

  正興七年又快要結束,搬回少原陵的杜家在這一年過得十分平淡。

  杜五郎很喜歡這種閑居的生活,隨心所欲,不會被世俗的欲望所催促。

  世人覺得權力與財富最好,可那畢竟是世人覺得。

  他每日伺弄一些花草果樹,也學著耕地種菜,種得不多,也就一兩畝,收獲些食材來研究吃的就夠了,閑時則看看書,偶爾也會寫些心得。

  這些心得很雜,關于農作,關于果樹,關于對過去的回憶與感悟,還有對書籍報紙的看法。

  他近來在看一本《君國利病書》,是一個名叫顧炎武的人發在報上的,被人整理成書。不太好看,晦澀難懂,他每天也只看一頁兩頁,有時候還返回去看,但沒擱下過。

  因為他聽旁人都說這書看不懂,可奇怪的是,他卻覺得自己能夠理解。

  但他認為對方的看法太過了,因此也會寫一些不同的看法,提出更溫和的主張。當然,只是心血來潮時隨手寫幾句而已。

  他文采不好,用的都是大白話,也沒有想過要整理成著作,純粹是山居生活的自娛自樂而已,快一年了才寫了數十頁的隨筆。

  倒是杜有鄰寫的天子詩詞集注有了些進展,已做了大部分的收集與點評。

  這天,少陵原下了小雪,杜五郎閑來無事,隨手翻看了一下杜有鄰的集注,點評了幾句。

  “這些年給陛下詩詞作集注的人如過江之鯽,阿爺跟風做這件事,能有何新意?”

  “我懂陛下。”

  “阿爺若懂陛下,那便不會辭官了。”

  杜五郎是隨手一翻,從中間看了幾篇注釋,覺得與詩詞的本意多有出入,搖了搖頭。

  接著,他無意中翻到了第一頁,卻是愣了一下。

  “阿爺選的這首開篇詞,我竟從未聽說過,是陛下作的?”

  杜有鄰得意,撫須道:“不錯。”

  杜五郎瞇了瞇眼,先仔細讀了那序。

  “四月六日,樊川道中遇雨,同行皆狼狽,余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

  他不由在想是哪個七月六日,至少前面五六年間,他都記得薛白沒來過樊川。

  是香積寺收服叛軍那一次嗎?

  看詞意是像的……那是首《定風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杜五郎反復念叨了這詞,又看向下面的集注。

  說心里話,杜有鄰的集注寫的很一般,不敘說背景,只說自己當時正在伴駕,是如何如何心情。

  “阿爺,這詞,陛下是何時做的?”

  “想知道嗎?”杜有鄰道:“待老夫的集注大成之日你便知道。”

  他一把拿回自己的著作,哼了一聲,自語道:“說老夫跟風,別看!”

  杜五郎是萬事不縈于懷的人,從來不掛著心事。

  但這日之后,他心里又惦記起薛白了。

  他開始有一個猜測,也許陛下并不怪杜妗,并不怪杜家呢?

  也許可以返回長安,再去見見陛下?

  每次這個想法冒出來,杜五郎都會將它重新壓下去。

  他告訴自己,伴君如伴虎,既然隱居了,就不要再卷入權力的漩渦。

  因念著這些事,他有時夜里也會睡不著,想著權力對薛白的改變,之后再讀《君國利病書》,他的感悟又大不相同。

  邁入寒冬,這天夜里忽然下了大雪。

  前半夜雪花籟籟而落,后半夜風吹的窗戶咯咯作響。

  他披衣起來,磨了墨,提筆在紙上寫下了“君權”二字,之后斟酌著,不知如何下筆。

  忽然,他似乎聽到了什么,推門而出,往后方的院子里看去,果然看到了那邊院里亮著燈火。

  杜五郎想了想,往那邊走去,先到馬廄看了看,見里面有一匹駿馬異常顯眼。

  他遂上前拍了拍院門,問道:“阿姐,睡了嗎?”

  一推門,只見廊下有一人正在賞雪,因聽得拍門聲,那人轉身想要進屋。

  “慢著。”杜五郎已搶先一步喚住了對方,道:“你是誰?!”

  才問出口,他其實已經認出了對方。

  眼前的場景似曾相識。

  風雪中,廊下那人轉過頭來,在積雪的映照下,顯出了一張杜五郎久違了的臉,從容不迫地給了回答——

  “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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