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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9章 唯我獨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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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五郎在宮門外等了一日一夜未能見到薛白,自知失了圣眷。

  這種事往后可能要釀成殺身大禍,可他并沒有太過焦慮,而是選擇了放棄,恢復了往日的生活節奏。

  正興六年已到了尾聲,進入臘月,天氣愈冷,這日他又睡了個大懶覺,窩在溫暖的被窩里卻又被搖醒。

  “五郎,右相來訪。”

  “他又來找我?”

  杜五郎已有些煩李泌了。

  以前,他仰幕他的仙風道骨,如今卻發現他執著于俗事,還不如他看得開。

  臉也不洗到了堂上,杜五郎打了個哈欠,道:“大清早的,為何要來擾人清夢?”

  “早前便與五郎約定再作商議。”

  李泌以宰相之尊親自前來拜會,語氣還十分客氣,又道:“上次問五郎之事,今日想求一個答案。”

  杜五郎最擅長裝糊涂,道:“哪有什么答案,過了那么久,我早便忘了。”

  李泌臉色凝重,道:“此事很重要,關乎天下蒼生是否將再歷浩劫。”

  “你們動不動就天下蒼生,可我算什么啊?我近來想好了,不陪你們玩了,我歸田園居。”

  “如今長安死了些宗室公卿,五郎不以為意,可陛下一旦改易國號,要死多少人?武周朝的腥風血雨才過多少年,你已全忘了嗎?”

  “這關我什么事?你在乎李唐,我卻不在乎,我只希望陛下達成所愿。”

  李泌道:“我知五郎心性純善,定不忍見蒼生無辜受難。”

  “你又知道,真當自己無所不知。”

  杜五郎話雖這么說,態度卻放軟了不少,嘟囔道:“我能有什么辦法?”

  他想到了那日從劉介處打聽到的事,薛白回到洛陽后先見了達奚盈盈,而非他或杜妗,這讓他意識到杜家在更早之前就已不被薛白倚重了。

  既沒有兼濟天下的能力,他如今只想獨善其身。

  李泌近來以各種手段制衡薛白,皆以失敗收場,已在做最后的嘗試,道:“圣心難測,唯有一人或可勸陛下回心轉意。”

  “我嗎?”杜五郎道,“我之前已經求見了陛下,陛下不肯見我。”

  “不是你。”李泌道,“五郎可否替我給皇后帶幾句話?”

  杜五郎想了想,自己或許有些辦法,比如讓薛運娘去求見顏嫣。

  可他并不想這么做,像這樣頻繁地與李泌聯絡肯定已經引起了薛白的注意,要是牽扯得再深,簡直是在給自己招禍。

  “我做不到。”杜五郎當即拒絕,道:“你怎么勸都沒用,做不到就是做不到……”

  宮殿內暖意融融。

  顏嫣如今又有了身孕,正在待產之際。與生李祚時的憔悴不同,這次她保養得宜,豐腴了許多,臉色光潤有致、白皙透亮,她半倚在軟榻上,隆起的腹部蓋了張毯子,手拿著一卷長安城最新出的故事書在看,像一只慵懶的貓。

  如今是多事之秋,在各種朝堂紛爭的刺激下,文人們為了針砭時弊而進行了大量的創作,再加上造紙、印刷業的興盛,各種書籍層出不窮,最不缺故事看。

  她看到累了,正想打個盹,有宮娥過來道:“娘子,薛運娘求見。”

  “讓她進來吧。”

  顏嫣為人隨和,在宮中生活并不講究皇后的排場,待薛運娘也還是以前的態度。

  當年薛白寄居在長壽坊薛靈家中,與顏家是鄰居,薛運娘姐妹還到顏家求學過一段時間,交情一向不錯。

  至于如今薛白因楊玉環之死而不愿見杜五郎,顏嫣卻與楊玉環沒甚交情,并不在乎此事。

  過了一會,薛運娘入內,并不開口說國事,與往常一樣關切顏嫣的生活,說些家長里短,排解無聊的小事。

  直到眼看開口的時機成熟,薛運娘卻欲言又止,實在是不擅長當說客。

  “知你來是有事。”末了還是顏嫣看出她的異常,道:“想說什么便說吧。”

  “是宰相找了我家五郎,想請皇后勸陛下對宗卿們手下留情,更不可因三庶人怪罪玄宗而改朝換代。”

  顏嫣道:“郎君那性子,我豈能勸得了他?”

  薛運娘也不勸,只管帶話。

  “宰相說,顏家世代忠義,必不忍見生靈涂炭,故而請皇后出面。”

  “李泌闖了大禍,觸怒了郎君,卻要旁人替他收拾爛攤子。”顏嫣道:“事已至此,讓李泌認了吧。”

  “是。”

  薛運娘不慣干涉這些大事,有些惶恐,應了之后連忙告退。

  “且慢。”

  顏嫣想了想,卻是態度有所轉變。

  “你去與李泌說,我會勸一勸陛下,可未必能成。另外,我阿爺罷官之后,太子無良師管教,想請他當太子的老師,問他意下如何。”

  薛運娘應下,出了宮。

  回到杜宅之后,她把今日與皇后的對話與杜五郎說了,杜五郎當即就苦了臉。

  “這是越陷越深了啊,還牽扯到太子,讓陛下知道,又要怪我多管閑事了。”

  “我們該怎么辦?”

  “走,我們盡快遠離這些事。”

  “那還給宰相帶話嗎?”

  杜五郎想了想,既然顏嫣答應會規勸薛白,可見改朝換代這種事還是少折騰為好。

  “帶吧,也就這最后一次了,以后我再不會幫李泌。”

  “當太子的老師?”

  李泌得知顏嫣的要求,先是微微苦笑著搖了搖頭。

  這個動作并不代表著拒絕,而是對自己的當老師能力的否定。

  他曾是李亨的老師,卻沒能助李亨成為天子,反使之在皇位之爭中丟了性命。

  “皇后竟還認為我能當好這個老師?”

  “那我就不知道了。”杜五郎道,“總之話我帶到了,我走了。”

  “嗯。”

  李泌漫不經心地點點頭,也不知在想什么。

  杜五郎走了幾步,又道:“還有,我回去就收拾行李離京,你以后都別再找我了。”

  他生怕李泌沒完沒了,可一回頭,只見李泌依舊出神,根本不在乎他的去留。

  這種利用價值被用光后的冷落讓杜五郎有些不爽,可等他離開李泌府邸,反而開心起來,覺得一陣輕松。

  “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

  那邊,李泌坐在那思忖了良久,他的眼神近來因俗務而有些渙散,遇事也總是猶豫,不太敢當這個太子之師。

  可思來想去,他還是目光堅定起來,心知若不把握這個機會,讓旁人教導太子,往后安知李氏宗廟還在不在。

  于是他終是提筆疾書,寫了一封奏表呈于薛白,提前剖明自己的心意,以免薛白起疑心,懷疑他想要提前扶立太子。

  此事稍有不慎,反而有可能連累到皇后和顏家。

  一封言辭懇切的奏章寫好,李泌才松了一口氣,門外響起了閑云的聲音。

  “道長,玉真公主到長安了。”

  話音才落,玉真公主已翩然入內。

  她是聽聞當此時節宗室遭遇大難,特意趕回來的。

  兩人都是道士,又心向李唐,交情還算不錯,很快,玉真公主便剖明來意。

  “我有一徒兒,與陛下交情甚深,我打算讓她出面求情,了結阿菟一案,如何?”

  “若如此,那便太好了。”

  玉真公主點點頭,欲言又止。

  李泌看出她有話想說,問道:“真人有事但請直言。”

  “宗室們想放出些輿論,給陛下施壓,可行否?”

  “萬萬不可行!”李泌道:“此事是誰在主張?一定要勸住他們。”

  “我盡力一試,但未必能勸得住。”

  李泌連忙又道:“切記切記,眼下一動不如一靜。”

  話雖如此,可近年來他早已習慣了,為這些王公貴族們做事,時常要被他們拖后腿……

  正興六年的最后一次朝會,薛白下詔為高仙芝平反。

  這一舉動,讓原本就因為和政郡主案而人心惶惶的時局更加緊張了起來。

  群臣們都說天子這是不想讓他們過一個好年。

  可也就是在這個時候,一個傳言忽然蓋過所有的紛紛擾擾,甚至把惶恐的氣氛都壓下去了些。

  一些人原本還在議論著高仙芝之事,話題也被迅速帶偏到了緋聞之上。

  “聽說和政郡主派人刺殺楊氏其實與維護宗社顏面無關,而是出于妒忌。”

  “何意?”

  “簡單而言,這場刺殺是因為爭風吃醋。”

  “誰吃誰的醋?你是說……可和政郡主與陛下是兄妹啊。”

  “那可說不準,聽聞他二人之間存有私情,郭公正是因知曉此事,故而確定皇位上坐的并不是李氏子孫,這才毅然起兵。”

  “那圣人洗清宗室并不是因為楊氏遇刺?”

  “也不是出于公義,所謂為了變法那也是假的。為了掩蓋他那一樁又一樁的丑聞,都殺了多少人了。”

  “真臟啊……”

  偏是這種臟事最是喜聞樂道,迅速傳播開來,壓都壓不住,很快也落入了薛白耳中。

  這打亂了薛白的計劃。

  他很快就召見了達奚盈盈。

  “查到了?消息是誰放出來的?”

  “回陛下,還沒查到。”達奚盈盈應道。

  她每次見薛白都有些緊張。

  若說早在天寶年間,她對這個英俊少年還有覬覦之心,這些年卻越來越敬畏薛白,生怕再流露出半點傾慕之意,以免顯得冒犯。

  尤其是接手了杜妗的情報組織之后,她意識到自己對薛白的價值在于能力,需要絕對的專注。

  杜妗就是不專注,對薛白有太多私情、占有欲,影響了本身的做事能力。

  因此,每次覲見,達奚盈盈都會換上公服,用裹布把上身包得緊緊的,這讓她有些透不過氣來。

  “臣懷疑是李泌故意散布消息,只是還沒有證據,也不知他的目的何在。”

  薛白不以為然,只是道:“此事,朕會讓別人查。”

  “是。”

  達奚盈盈愈感壓力,猶豫片刻,又道:“臣查到,玉真公主今日去見了和政郡主。”

  說著,她頓了頓,又道:“是求騰空子幫的忙。”

  “此事朕知道。”

  達奚盈盈一愣,沒想到涉及到李騰空,陛下竟親自出面包庇。

  薛白不管她是何感想,淡淡一揮手讓她下去。

  他獨自坐在殿中,看著御案上的一封圣旨思忖了一會。

  這是他方才擬好的讓李泌擔任教導太子的圣旨,因為顏嫣說了,他便答應下來。

  思忖之后,他還是讓內侍將這封圣旨頒發下去。

  之后他換了一身衣服,親自去了掖庭。

  從大明宮到掖庭不用出宮,因此他沒有驚動任何人。

  一間宮苑中,杜妗正坐在檐下看著庭中積滿落雪的樹發著呆,聽到推門聲,一轉頭見薛白來了,她愣了愣。

  “陛下。”

  杜妗站起身來,有千言萬語想說,可雙唇抖動著,最后卻閉上眼,道:“我認罪,確實是我派人殺了楊玉環。”

  說到這里,杜妗自己也十分痛苦,因她能感受到薛白的失望。

  “在掖庭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陛下其實知道我包庇元載、對付李泌吧?你信任我,所以縱容我胡作非為,唯獨沒想到我會傷害你親近之人,我知道錯了。”

  薛白問道:“若有一天,我把顏嫣的安危也交給你,你也會殺了她嗎?”

  “不會的。”杜妗連連搖頭,“不一樣的,顏嫣待我本就不同,可楊玉環做了什么……”

  “看來你忘了,當年我們是憑她的庇護才活下來的。”

  杜妗一愣,說不出話來。

  她確實是忘了,以為她與薛白至今得到的一切,全是出于他們自己的謀劃。

  許久,她抬起頭,以哀求的目光看去,只見薛白臉上一片平靜。

  她不知這平靜意味著什么,心底愈發不安。

  而她沒看到的是,前一刻,薛白本已伸出手,想要撫一撫她的頭。

  “等這一切都過去吧。”薛白離開了宮苑時在心中想道。

  他在雪地里站了一會,轉身去見了李月菟。

  幽禁李月菟的宮苑中,雪地上有幾列腳印。

  薛白推門而入,只見李月菟正以與杜妗一樣的姿態坐在那發著呆。

  “你這里挺熱鬧的。”

  “阿兄來了。”

  李月菟像是料到他會來,頭也不回地開口道,聲音清冷,遙遠得像是來自月亮。

  “阿兄是想知道李泌是否真的與我謀劃要刺殺你吧?”

  “是。”薛白應道。

  他今日下旨讓李泌當太子的老師,那便得確認李泌的忠心。

  李月菟像是什么都知道,應道:“好啊,那我告訴阿兄便是,李泌確實與我謀劃要殺了你,但他也害怕你的勢力反撲,因此想聯合顏家一起扶李祚登基。”

  “你在離間?”

  “隨你怎么想,可你一次次地利用、傷害身邊的人,早晚會眾叛親離。”

  聽了她這話,薛白微微笑了一下,似在苦笑,又似乎不以為意。

  李月菟道:“其實你明知杜妗會殺了楊玉環,但還是縱容她,你當了皇帝,越來越自私,越來越自大,越來越自以為是。你不感激李氏對你的接納,不感激顏家對你的幫扶,不感激杜妗對你的癡情,不感激李泌對你的忠義,你視他們為威脅,準備將他們一一除掉,你早晚要走到孤家寡人的地步。”

  她說罷,目光直勾勾地盯著薛白,像是滿帶著恨意。

  但那恨意到最濃處,隱隱又帶著些許遺憾。

  薛白大概是被她說中了心事,沒有反駁,徑直走了出去。

  他今日竟只是來自取其辱的。

  在李月菟眼里,他的身影顯得十分孤獨。

  自他當了皇帝,顏真卿走了,李峴叛了,杜妗殺了楊玉環,杜五郎疏遠了,李泌既準備扶持李祚,就連顏嫣似乎也在為兒子鋪路。他終于成了一個唯吾獨尊的皇帝,可身邊已沒有任何人。

  走出冷宮,薛白停下了腳步,在風雪中獨立了一會兒。

  掖庭宮中,有幾個白頭宮女正聚在一處閑談,忽聽到一聲大喝,遂急忙往冷宮處趕去,到了一看,竟見天子半片衣襟滿是鮮血,正捂著小腹踉蹌而出。

  “圣人?!”

  老宮女們大為驚懼,道:“這是有人刺駕?”

  “莫驚動了旁人了。”薛白道:“請太醫來。”

  半個時辰之后,李泌便匆匆入宮了。

  他看到薛白腰上包著厚厚的裹布,臉色有些慘白,但總體并無大礙,微微松了一口氣。

  “臣有罪,圣人無恙否?”

  “是你指使李月菟刺殺朕嗎?”薛白問道。

  李泌道:“臣未能勸阻和政郡主,罪該萬死。”

  “你早知她想殺我,于是順水推舟讓杜妗嫁禍于她,任她被捉,之后利用杜五郎聯絡皇后,以輔佐太子換取皇后的支持,準備就緒之后,再放出風聲,讓玉真公主引朕去見她,做得一手好局。”

  李泌聞言,僵立了許久,卻是不作辯解,而是一副認命了的樣子,道:“請陛下處置。”

  “處置你有何用?你原本就不想當這個官,朕還能殺了你不成?”薛白道。

  他沒讓李泌等太久,直接就拋出了他的態度。

  “唯有處置了李月菟,才能平息這些紛爭。”

  李泌一愣。

  他本以為薛白要借題發揮,再次大開殺戒,沒想到竟還能聽到“平息”二字。

  “聽不懂嗎?”薛白道,“李月菟既然刺殺朕,罪該處死,便賜她一杯鴆酒吧。至于其余牽連此案的人,由中書門下一一論罪……你來結案,結到朕滿意為止,這便是對你的處置。”

  李泌本以為今日會面對天子的雷霆震怒,引起改朝代換的驚天巨變,沒想到電閃雷鳴之后,預料中的大雨卻沒有下來。

  眼下,薛白已萬事俱備,手握兵權與威望,清洗了大部分的宗卿貴胄,若想找個借口改朝換代,可謂是輕而易舉,可他沒有。

  這或許是薛白與李泌的交易,以不改朝換代來換取李泌的絕對忠心。

  不論有沒有意義,李泌已別無選擇。

  他愈發摸不透薛白的心思了,心懷謹慎地告退,準備兢兢業業地進行結案。

  薛白目送著李泌離開,解下了身上那帶著血跡的裹布丟到一旁,搖了搖頭,自嘲地輕哂了一聲。

  他懶得再處置政務,坐在大殿之上發著呆,任由時間一點點浪費,毫無往日的緊迫感。

  漸漸地,夕陽從殿門斜照進來,陽光一點點拉長,在地毯上鋪起一層光暈。

  “郎君在做什么?”

  顏嫣由永兒扶著過來。

  “打發時間。”薛白應著,親自起身去扶過顏嫣,揮退旁人,夫妻二人獨自說著話。

  “你甚少到前朝殿上,今日怎么過來了?”

  “近來有些擔心你。”顏嫣道,“怕你難受。”

  “還好。”

  “都辦完了?”

  “人殺得差不多,今日也就收個尾罷了。”

  薛白看了一眼,殿內也沒有別的椅子,就把還大著肚子的顏嫣扶到龍椅上坐下。

  顏嫣往日不講究虛禮,卻也不由道:“我豈敢坐這位置。”

  “什么位置,不過是張椅子罷了。”

  薛白隨口說著,把外袍脫下來給顏嫣墊在背后,以免硌到她。

  至于龍椅不龍椅,他真沒那么在乎。

  “今日我見了李月菟,她罵我是孤家寡人,我感受頗深。”

  薛白閑聊般地說著,眼看夕陽也要褪去了,親自點亮了一盞燈。

  蓋上燈罩,燭光顯得溫馨了許多。

  顏嫣笑了笑,道:“她倒也聰明,看出都是陛下的安排了。”

  李泌在昏暗的燈光下擬了一封封文書,眉頭微皺著,有些痛惜。

  他不得不調查出那些在背后散播輿論逼壓薛白的宗卿與官員,再親手處置了他們。

  但至少能結案并平息事態了。

  “道長,杜五郎來了,見嗎?”

  “見。”

  很快,杜五郎進了書房,道:“我聽說陛下遇刺了,可他還是不見我,出了什么事?”

  “你若要離京,去便是了。”李泌道。

  “為何?”

  李泌剪了燭花,聽著院子里雪落的簌簌聲,知道這里很安靜,沒有旁人,方才開口回答。

  “因為陛下已經不是你以前認識的那個人了,他已經是唯我獨尊的帝王。”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遇刺的是陛下啊。”

  “這一切是陛下安排的。”李泌道,“你本就知道,不是嗎?你問過劉介了,陛下一回東都,便見了達奚盈盈,可見他早就想除掉顏公、杜二娘、楊妃、元載,以及宗卿貴胄們。”

  杜五郎不信,可他作為與薛白最親近之人,對這一切并非沒有感知。

  “不會的,這么做是為什么?”

  “為了皇位穩固。”

  李泌的聲音顯得很失落,沒有一絲感情色彩。

  正是因他足夠冷漠,才能夠從最客觀、理性的角度去評價薛白。

  “要穩固皇位,必然要清理反對派,變法只是一個由頭,他登基不過六年,本可不必急著變法,但這么做,可以逼出那些最著急的人,遂有了洛陽的那次屠殺。”

  “其實,從就食洛陽之前,陛下就準備要殺他們了,故意將他們帶離了根基深厚的長安。怎能不殺他們呢?他們支持陛下繼位,正是因為陛下身份存疑,有把柄可以拿捏,就像宦官喜歡擁立幼帝、昏庸的皇帝一樣,可哪個掌權的皇帝不會反過來殺這些人?”

  “問題在于,陛下要殺的人太多。那場殺戮顏公必然要反對。因此,他明知杜二娘要排擠顏公,還是縱容她,他回到長安,暗中授意達奚盈盈掌控局面,然后假裝一怒之下,把自己的弱點暴露出來。”

  “他是故意的,因為與其讓旁人捏著把柄,不如掌握主動。你看,后來公卿貴胄們都反過來為他辯經,于是,他的第一個目的達到了。”

  “但還不夠,楊氏、杜二娘的存在也威脅著他的皇位。過去,她們二人是他最親密的幫手,一個以貴妃身份不停提攜他,一個暗中輔佐他。可到了如今,只要她們還在,便提醒著世人他是以裙帶上位,奪權的手段骯臟不堪,他必須要將她們抹去,可又不愿留下薄情的名聲。”

  “最好的辦法,借刀殺人,一箭雙雕。于是,有了這次的和政郡主一案,陛下不僅把他最大的污點抹掉了,還借機殺戮了剩下的公卿貴胄。”

  “末了,連和政郡主也被他賜死,宮闈舊事從此埋在塵埃之中。如今的陛下已沒有任何弱點,他是薛白也好,李倩也罷,只憑他的心意,皇位穩固,唯我獨尊。”

  說到這里,李泌竟是淡淡笑了一下,有些唏噓,卻也有些釋懷。

  “聽起來或許很殘酷,可這是每一個政變奪權者的宿命。高處不勝寒,站在權力的巔峰,所有人都會盯著他,任何一個弱點都是致命的……”

  宮殿內,薛白也有些唏噓。

  “有時我也會想,若不這么做,有沒有別的辦法,比如,以仁德感化世人。”

  “可我心里清楚,只要我還有弱點,便始終會有人覺得我好欺負,從而反對我。即使我創下再大的功績,也不改他們吃軟怕硬的秉性,或許有朝一日,有萬噸巨輪駛在大唐的海域,萬里坦途直接連通大食,我文成武就,卻依舊難保有人會一刀捅在我心口上,然后罵我一句‘你根本不是李唐皇嗣,你這個篡位的賤隸’。”

  “從我坐在這個位置上的那一刻,我便明白,階級的對立、利益的沖突、觀念的隔閡,絕不能被化解,有些人我不殺他們,他們早晚也能殺我。洛陽城那場殺戮避免不了,哪怕避得了一時,只要階級還在,待王朝分崩離析之時,他們也必挨這一刀。”

  “丈人不會明白這一點,若不送走他,他會很危險……”

  說到這里,薛白無奈地笑了笑。

  顏嫣握住他的手,道:“我知道,我也主張別讓阿爺參與此事,又看杜二娘有排擠阿爺的心意,所以讓達奚盈盈問你的意見。”

  她之所以知道,是李祚說的。

  李祚常到鹿園跑馬射箭,這些顏嫣都知道,對顏真卿、杜妗對待李祚的態度也都看在眼里。

  縱容杜妗把她阿爺從相位上趕走,是她與薛白一起商量的,因她太了解顏真卿了。若不送走,他或許會死在洛陽的那場政變中。

  她以有些安慰的口吻,又道:“我知道的,你不是孤家寡人。”

  “也許吧,若沒有你們,我離孤家寡人已不遠了。”

  顏嫣道:“那你便告訴杜妗,你把楊玉環送走了?”

  “她若知道,她的手下全都已被我控制,只怕更傷心。”

  “不會的,她若知你不怪她,不知會多歡喜。”

  “再讓她吃吃教訓。”

  于薛白而言,楊玉環反而是最簡單的,假死一次不成,那就假死兩次。

  此事關鍵不在演得真不真、朝臣們信或不信,而在于宗卿們為了楊玉環之死付出了如此慘重的代價,那就無法再否認此事了。

  若再說楊玉環沒事,那大家豈非是白死了?

  至于杜妗的性子,薛白若不加以遏制,往后難保不會成為下一個武則天。

  “若問我本意,我絕不想如此對待妗娘。可我在世時無妨,若哪天……”

  “呸,不許說。”顏嫣嗔了薛白一下。

  薛白也就不說了。

  殿內唯一的椅子被顏嫣坐了,他干脆盤腿在地上坐下來,顯得頗為輕松。

  “無論如何,往后安穩了吧?”

  “嗯……我想想,若我是一個看你不順眼的宗卿貴胄,該如何籠絡旁人來攻擊你。”

  顏嫣支著下巴想了想,竟是踢了踢薛白,道:“當今天子薄情寡義,不值得效忠。”

  “五郎既知陛下的為人,還不走嗎?”

  李泌一抒胸臆,轉頭看向杜五郎,道:“你是最不在乎官途的人,最能一走了知。”

  杜五郎道:“你呢?你為何不走?”

  “田園將蕪胡不歸?”李泌喃喃道,“我出山之時,本說三個月就會歸去,如今卻成了籠中鳥啊。”

  “為何?”

  “我請皇后勸說陛下寬仁,皇后卻以太子托付于我,此舉若深究,有扶持太子之意。今日陛下又遇刺,不論真假,我洗不清罪名。陛下大可殺我,取大唐而代之,可他留下我,是交換亦是恩義,我若辜負陛下,往后若再有變數,則無人可說服他維系李氏宗廟。”

  “那我讓運娘入宮見皇后,豈不是……”

  “不錯,五郎你或已涉及到權位之爭,盡快去吧。”

  杜五郎心中駭然,有心想走。

  可心里抱有對薛白的義氣與信任,猶道:“不會吧?”

  “會與不會的,五郎留下有何用呢?”

  這句話不好聽,卻很客觀,杜五郎也無法反駁,只好道:“那你留下何用?”

  “維護李唐社稷。”

  杜五郎怕李泌死了,道:“陛下若下了決心,你也改變不了。”

  “是否改朝換代,對陛下而言并不重要了,他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君王。”

  李泌說著,眼中浮過一抹憂色,又道:“我現在擔心的是太子。”

  于他而言,薛白在位一日,李唐宗社就有一日的危險,只有他悉心培養李祚,等到往后薛白駕崩或退位了,才能真正放心下來。

  這絕不是三個月就能做完的事。

  要想歸隱山林,也許要三十年,且是小心翼翼的三十年……

  “說來,李月菟真以為我想為祚兒鋪路嗎?”顏嫣忽向薛白問道。

  “是。”薛白道,“我今日過去,她便想以此離間你我。”

  顏嫣不由笑了起來。

  “如此看來,李泌還不知道他被我們算計了?”

  “可見他雖然聰明,終究是不如我們兩個加在一起聰明。”

  “所謂神仙人物,往后怕是只能當天子臣、太子師了。”

  此事倒也簡單,薛白希望李泌這個天才一心一意為他當宰相,顏嫣則想給李祚找一個好老師,于是要求李泌留下。

  可留下李泌的人容易,讓其一心一意地效忠卻難。

  薛白一直知道李月菟想殺他,但她都被押入掖庭宮了,自然動不了手。

  他是故意答應讓玉真公主去掖庭的,無非是為了找個理由打壓李泌。

  這件事做得再粗糙都沒關系,只要能拿捏住李泌就行。

  畢竟李泌早知李月菟要刺殺卻沒阻止,心中有愧。

  等營造出了要顛覆李唐的氣氛,薛白卻忽然施恩,高高舉起,輕輕放下,李泌也就不得不依了。

  至于留下人之后把李祚教得對李氏有歸屬感,薛白倒無所謂。

  若在意,當年也不會讓顏真卿來教了。

  為了這點事掀起天下大亂不值當。

  其實,薛白真的想過要改朝換代,覺得何必讓自己的子孫祭拜別人的祖宗。

  可他每次到了宗廟,看到那一個個牌位,唐高祖皇帝、唐太宗皇帝……他心里總是生不出排斥之感。

  有時抬頭看著那飄揚的旗幟上那個“唐”字,他也會滯愣很久,問自己真的要改掉它嗎?

  后來,他對自己說了一句話。

  ——我比李氏子孫更有資格繼承大唐。

  也就是這句話后,他看開了很多。

  “對了,和政郡主對你一直有情意呢。”顏嫣忽然說道,又踢了踢薛白,“她對你是因愛生恨吧?”

  “那又如何?”

  “你就沒想過金屋藏嬌,反正藏一個也是藏,兩個也是藏,多刺激啊。”

  “我既然讓玉環假死,妗娘失權,便是我在乎社稷安穩,國泰民安,以前不懂事便罷了,豈還會碰她?”

  顏嫣本就是說笑的,想了想,卻又道:“也是,萬一她與你真是兄妹呢。”

  這次,薛白沒有急著否定,而是漫不經心地道:“不重要了。”

  他是真的不再在乎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名字終究只是個稱呼,而他既已是帝王,沒人會再叫他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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