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慶宮內,池畔的柳樹垂下枝條,在微風中輕輕搖擺。
被曬得暖陽陽的廡房里,高力士倚在躺椅上睡著了,他身上蓋著一條毯子,漸漸感到了燥熱。
迷迷糊糊中聽到有人踩著地毯進來,響起輕微的腳步聲。
來的是薛白。
“壽王死了。”高力士嘆道,“如你所愿,你報了仇。”
薛白道:“武惠妃若不是為了扶他為儲君,又豈能有當年的血案,血債血償,很公平。”
“你如何篤定圣人不會連伱也殺了?”
“因為高將軍會保我。”
高力士猶豫著,道:“我不知道該不該保你,你甚至不曾對我說實話。”
“你會保我,你知道我有多不凡。”薛白道,“絕非壽王那等庸才可比。”
“再不凡,與我有何干系?”
“你六十六歲了,享盡了榮華富貴,世上你能夠擁有的都擁有了,還想要什么?更多的權力、財富?不,你想要如年輕時一樣再做出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你一生得到了足夠多的成果,可到了垂垂老矣,卻發現成果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精彩的一生……”
高力士感到了莫名的興奮,蒼老如枯木般的身軀里再次有了熱血流淌。
他睜開眼,坐起,向廡房中看去,但沒有看見薛白,只有一個小宦官正在捕著飛蠅。
方才只是一場夢而已。
高力士莫名悵然,招過守在門外的另一名養子李大宜。
“圣人在何處?”
“在與范美人排戲。”李大宜小聲道:“范美人在教坊多年不得出頭,歌舞音律都是極擅長的。”
“圣人可有提到貴妃?”
“不曾。”
“還沒有?”
高力士不由思量起來。
楊貴妃呈遞的那封信他也看了,明白貴妃這么做的用意,既然解釋與壽王的瓜葛也解釋不清,倒不如坦坦蕩蕩,只做出一心為圣人著想的模樣,自請死罪,圣人若憐惜貴妃,反而更容易心軟。
可眼下圣人還沒有反應,若拖得久了,便要讓朝臣們認為貴妃失寵,依著世人踩低捧高的嘴臉,局勢又要有變化。
比如,這次李林甫站在薛白這邊,為的不僅是薛白的能力,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薛白背后有貴妃為援,而李琩空有壽王之爵,實則無依無靠。
但高力士轉念一想,圣人這般敲打楊家,并非毫無好處,他也可借此敲打薛白一番。
“去京兆府。”
到了京兆府,高力士這次是真的見到了薛白,而非是在夢中。
“壽王死了,如你所愿。”
“可惜英年早逝。”薛白嘆息道。
實際情形遠遠比夢中要克制,高力士心知再怎么試探也不能確定薛白就是李倩,暫時略過此事不談,道:“你也莫怪我還將你困在京兆府,我本打算等貴妃回宮了,在御前為你美言幾句。”
“高將軍想得周到,不論如何,我該謝高將軍。”
“倘若貴妃就此失寵,你打算如何?”
薛白苦笑道:“我得罪了太子,若沒有貴妃保護,早晚死無葬身之地,想必只能學李泌躲進山里當道士了。”
高力士見他還是不肯透半點口風,先敲打了他一句,道:“你學不了李泌,他往后定要回朝當宰執,你往后卻只有東躲西藏的份。”
薛白卻不會輕易被他嚇到,反問道:“高將軍認為,貴妃會就此失寵?”
高力士道:“貴妃的應對辦法,是你出謀劃策吧?圣人心思不是那么好猜的啊。”
“我身為臣子豈敢胡亂揣度圣意?唯相信圣人與貴妃……情比金堅。”
薛白回答得體,但他這次給楊玉環出的主意,更多只是來自他的情感經驗,認為這樣可以拿捏李隆基。
可他確實沒怎么考慮過楊玉環失寵的可能,據他所知,李隆基一直寵愛她直到馬嵬坡,薛白甚至都不知道她有過被趕出宮的經歷。
畢竟許多事不一樣了,她多了他這個義弟,宮中多了一個范女,也許還有更多他想不到的變數。若楊玉環真的失寵,他的處境也就難了。
高力士最擅長察顏觀色,看出薛白的擔憂,道:“我再提醒你一句,你莫看這些年儲位爭奪激烈,可是啊,越是爭得厲害,越是可看出儲位如今不重要,明白嗎?”
“明白。”
“聽說你與慶王走得近,往后注意些。”
李隆基顯然不認為自己短時間內會死,才會放任李林甫兇狠對付東宮。只有真意識到壽命不長了,才會想著培養繼承人。
而高力士說這些話,意思是“貴妃護不住你了,老實些,耐住性子”。
這是敲打,但也是一種保護……
與此同時,一個有些鬼鬼祟祟的身影正從花圃里探頭往薛白所在官廨看了一眼,見有宦官、禁衛守著,連忙縮頭。
來的是任木蘭。
因她年紀小,隨薛白到了長安之后,就一直由杜妗教導。杜妗這幾年收容了不少孩子培養著,任木蘭就是這些孩子的渠帥。
她平時倒也想幫忙辦些事,可惜沒有機會。這次終于是出了大事,杜妗臨時得到一個消息,命她來接走薛白。
結果恰遇到那老宦官來看薛白,都不知有什么可說的,關在那官廨里已說了很久。
等了一會,日頭已漸漸偏西,任木蘭著急,心中暗道:“不是宦官嗎?還不回宮里伺候圣人。”
抱怨著,見對面的小徑上有人匆匆跑來,她連忙又縮回花圃中。
“不好了!高將軍……”
只聽來人在官廨外慌亂地稟報了一句,推門而入。
任木蘭心想:“老宦官這回該走了。”
結果她卻是又等了許久,眼見著幾個小宦官來來回回地傳遞消息、遞呈物件。直到暮鼓響之前,那老宦官才匆匆帶著人離開了。
“呼。”
任木蘭長出一口氣,從花圃另一邊出來,整理了一下衣衫,提著一個食盒往官廨走去。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婢女的彩間裙,十分不方便,她還是喜歡自己原先的短襟衫子,打架、跑步才不會被拘著。
走到院門處,守衛的是京兆府的差役,早被杜有鄰收買了。
“咳,我是……奴家是薛宅的,薛郎的侍婢,得娘子吩咐,來給他送些親手做的點心。”
任木蘭覺得自己不算說謊。
進了官廨,今日輪班照顧薛白的是刁庚,此時正坐在廊下掏耳朵,見有人來,伸手便攔住。
“郎君累了。”
“我。”任木蘭使了個眼神,道:“是我。”
“那郎君也歇了。”
“我可是二娘派來的。”
刁庚這才放任木蘭入內,低聲說道:“郎君不在,隨高將軍走了。”
任木蘭一驚,繞過屏風,掀開那被褥一看,里面放著兩個枕頭。
好不容易辦樁差事卻辦砸了,她連忙擱下食盒就往外跑去,要去稟報杜妗。
太府監,左藏庫。
楊國忠雖身兼數十職,卻時刻牢記自己的本職差事是太府卿,為天子打理錢財。此事做好了,其余的一切自然而然也都會有。
是日,他正在觀看左藏庫收羅來的寶物。
“國舅請看,這便是那‘七寶帳’了。”
楊國忠目光看去,只見被搬起來的是一件龐然大物,乃是一張象牙制成的床榻,上掛帳幔,看起來無比華麗。
在一旁為他介紹寶物的是他的心腹竇華。
竇華以一個頗夸張的姿勢上前掀開帳幔,道:“國舅看,榻上鋪的簟席由犀角制成;褥子由貂皮制成;氈子由蛩毛與蚊毫所制;床席則是由汾晉的龍須和臨河的鳳翮編織。”
如此華麗的寶物,楊國忠看了卻是面露猶豫。
“國舅,如何?”
“此物圣人真會喜歡嗎?”
竇華一愣,連忙又趕回楊國忠身邊,低聲道:“國舅不是說,圣人想讓范美人誕下兒女嗎?在這七寶帳里交合,是最容易成孕的。”
楊國忠道:“七寶帳不正是當年張易之獻給他母親的嗎?”
“國舅,此七寶帳可不是當年的七寶帳,只是做工與材料相同……”
竇華連忙解釋,楊國忠依舊搖頭。
旁人不知,他生母就是張易之的妹妹,因此知曉此事,張易之兄弟在神龍政變中被殺,而楊國忠雖與張易之是甥舅,但素來踩低捧高,不愛與張家來往。
當年,張易之把七寶帳獻給了其母韋阿臧,可韋阿臧守寡多年,一個人睡這么好的床榻未免浪費,于是看上了鳳閣侍郎李迥秀,張易之就請武則天下旨,讓年輕俊秀的李迥秀迎娶了年老色衰的韋阿臧……雖說韋阿臧是外祖母,但楊國忠覺得她此事辦得不地道,設身處地一想,都十分同情李迥秀的處境。
另外還有一件事,近來張家人見楊國忠得勢,已經又找了過來,如今還借住在楊國忠府上。
誰家都難免有些窮親戚,打發也不好打發,反正張家就是讓他嫌棄。
“送此物給圣人,必讓圣人不痛快,還是再尋些丹藥吧。”
“可不敢再尋丹藥了吧?”竇華想到上次的興陽蜈蚣袋,臉色都有些發白。
忽然,有楊家家仆匆匆跑來。
“國舅,不好了!”
“何事驚慌?天還沒塌呢。”
“走水了!虢國夫人府走水了!”
“什么?”楊國忠大驚道:“燒到我的府邸沒有?”
“不知道,但……但火勢很大,現在……貴妃似乎還沒跑出來。”
楊國忠一愣,顧不得旁的,連忙出了左藏庫,趕往宣陽坊虢國夫人府。
才到平康坊就已能看到遠處濃煙滾滾,待近了,還能見到火光與夕陽一起,把天空染成了紅色。
到處都是喊聲、哭聲、咳嗽聲。
好在住在宣陽坊的,幾乎都是公卿貴胄,救火的人手充足,已控制了火勢的蔓延。
“怎么回事?”
楊國忠驅開人群,趕到了人群聚集之處,目光掃去,只見三位國夫人都在,周圍還都是從虢國夫人府逃出來的仆婢,不由松了口氣。
“貴妃呢?”
楊玉瑤正在焦急地指揮著救火,聞言也不應,只喊道:“快,快去把人給我找出來。”
楊國忠仔細觀察著人群,見到了張云容,徑直上前拉住她,問道:“你既然逃出來了,貴妃呢?”
“嗚嗚……不知道啊。”
“什么意思?”楊國忠預感到不妙,怒叱道:“連你都活著,你卻告訴我這么多人護不住一個貴妃?!”
回應他的,只有張云容的哭聲,淚水沖刷著她臉上的灰燼,使得原本漂亮的臉蛋臟得一塌糊涂。
楊國忠大怒,轉頭沖人罵道:“都是廢物嗎?!”
他正打算發作,卻發現不遠處的望火樓上站著的人竟是高力士,不由吃了一驚。
楊國忠連忙登樓,道:“高將軍,你怎會在此?”
“我亦是剛趕到的。”
“這火……”
高力士道:“火是從東邊空置的李齊物宅燒起來的,蔓延到了虢國夫人府。當時虢國夫人正在西側院打馬球,因此即時逃了出來,但……貴妃卻不見了。”
“我不明白,怎會不見了?”
高力士長長嘆惜了一聲,喃喃道:“貴妃只怕是心灰意冷了啊,不愿逃出來了。”
“不可能的。”
楊國忠連連搖頭,他很清楚,貴妃呈書請罪就是以退為進,根本不是真心求死,此事蹊蹺。
他思來想去,忽然心念一動,接著背脊一寒。
當年武惠妃犯了錯,結果沒多久就病死了;如今楊貴妃犯了錯,沒多久便葬身火海了?
天色漸漸黑下來,大火終于滅了。
但,還是沒找到楊貴妃。
虢國夫人府的東邊被燒毀了一半,人們在廢墟里尋找著。
黑暗中,一道身影離開了廢墟,往東走去,在坊門被攔了下來。
“什么人?”
守坊門的武侯拿火把照去,不等照亮對方的面容,一枚令牌已遞到了他面前。
“睜大眼看清楚,出了這么大的事,別耽誤內侍省傳話。”
“是,內官請。”
那人遂迅速離開了宣陽坊,隔著長街,對面就是東市,他依舊以令牌進了東市,直奔豐匯行。
他上前,叩了叩門環。
很快門就被打開,一個腦袋探了出來,正是任木蘭。
她警惕地打量了一眼,先是看到那身宦官的衣袍。
“這位內官……咦,郎君?你如何找來的?”
“我能找來,便說明你們事情辦得錯漏百出。”
薛白徑直閃入門內,沉著一張臉,道:“這么大的事,誰擅自作主的?”
任木蘭甚少見他如此不高興,道:“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聽二娘吩咐去請你來,結果沒請到。沒想到郎君竟是過來了。”
“人在哪?”
“這邊。”
長廊盡頭,杜妗獨自走到一間隱秘的屋舍前,推門而入。
她微微蹙著眉,眼神中帶著思慮之色。
入內,先是聞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不濃厚,但聞著很舒服。
燭臺泛著微弱的光芒,后方坐著一個身穿馬球服的人,雖是男袍穿扮,卻顯出了窈窕的身姿。
未看清面容,只這樣一道剪影,連杜妗看了都覺有些心動。
“他來了?”
“沒有。”杜妗道:“不巧,我派人去請他時,他正與高力士說話,后來被高力士帶走了。此時只怕還在火場上找你。”
“派人去與他說一聲?”
“一則宵禁了不方便,二則若被發現太危險了。”杜妗道:“我還是趁著夜里送你回去為好……”
說到一半,她聽到了院外的哨聲,欠了欠身,道:“貴妃稍待。”
楊玉環正待開口,只見杜妗已轉身走了。
她也有些待不住了,想了想,起身,正準備走出去,迎面便見薛白走了過來。
“聽說她們沒接到你,如何找來的?”
“阿姐留下了很多痕跡,我已經盡數抹掉了。”薛白問道:“為何要如此?讓圣人以為你是為李琩殉情,只會適得其反。”
楊玉環聽得前一句,才顯出些許笑意,待聽到后一句,卻是愣了愣。
她沒有馬上回答,而是重新坐下,看了杜妗一眼,示意她出去。
門被關上,那微弱的火光不再搖晃。
“你認為是我放的火?”楊玉環問道。
“不是?”
“不是。”楊玉環搖頭道:“我準備與三姐打馬球,正在更衣,火勢從東面蔓延過來。宮人們便擁著我逃,她們都穿著彩間裙,跑得不如我快,我跑到花圃邊,見她們未跟上來,便鉆進花圃,又拿煙灰抹了臉,獨自跑了出來。”
薛白有些不太相信,問道:“為何?”
“你宅院不就在隔壁嗎?我有要事需與你談談。”楊玉環道:“當時所有人都忙著跑出三姐的宅院,一片混亂,沒人顧得上我,我到了你宅院,稱有消息要與你娘子說,便見了顏嫣。”
“之后顏嫣讓杜妗來接你?”
“你信嗎?”
薛白點點頭,道:“信吧,雖然聽著不合理,但未必沒有發生的可能。”
“不生氣了?”
“本也沒有生阿姐的氣,只是覺得這做法欠妥。”薛白沉吟道:“那是如何起的火?”
“我亦不知,該是隔壁空置的宅院先燒起來了。”楊玉環道:“你就是心思太多,所有事都覺得是人為,可世間燒起來火,絕大多數都是意外的。”
薛白依舊打算查起火的原因,眼下卻不是與楊玉環追究這些的時候,問道:“為何要冒這么大風險見面?”
“哪知有這么大風險?”楊玉環抱怨了一句,一顰一笑都美得驚心動魄,嗔道:“原以為趁亂見一面很快,誰曾想,沒能請到你。”
“阿姐是有何事?”
此時,薛白是認為楊玉環有些不懂事的,覺得這女人美則美矣,未免太任性了些。這種時候再見面,一旦被發現,只怕兩人都得死。
至于她能有什么事?無非還是吳懷實冤枉他們有私情之事,直接撇清即可,豈需商量。
這般想著,他便聽楊玉環問了一句。
“你老實與我說,你是李瑛之子嗎?”
薛白凝神看去,正對上楊玉環那雙關切的眼,微微滯愣了一下,搖頭道:“不是。”
“好,我信你。但李琩說了,他會在御前指證你李瑛之子的身份,不論你是不是,都會引起圣人的猜忌。你也莫以為高力士保你就夠了,圣人暗中還會派別人暗查的。”
“誰?”
薛白只覺背上微微一涼,意識到自己只把希望寄托在高力士身上,還是太小瞧李隆基了。
再一想,高力士絕不能完全代表李隆基的意思,甚至連一半都代表不了。
也就是自己眼下威脅太小,否則只怕已經死了。
“我亦不確定,但我知內侍省有些人偶爾會繞過高力士,單獨向圣人奏事。”楊玉環道:“我寫給你。”
她抬手,手指在案上的茶杯里沾了水,在桌上寫了兩個名字。
薛白湊上前看了,記在心里。
他覺得自己方才有些錯怪楊玉環了,她冒著大風險來,要說的確是一則對他十分重要的消息,且確實只能當面秘談。
桌上的字跡漸漸消失。
薛白抬起頭來,再次與她對視了一眼,且這次距離甚近。
“你與旁的男子不同。”觀察著薛白的眼神,楊玉環忽然說了一句。
“嗯?”
“旁的男子看我,眼神里寫著‘占有’兩個字,但你沒有。”
“高將軍呢?”
“他又不是男子。”
“李林甫、楊國忠眼里也有?”
“有,他們想占有而不敢,藏得很深,鬼鬼祟祟。你不同,你看我的眼神是……悲憫?”
楊玉環吐出一個詞語后,似不確定,但想了想又自顧自地點了點頭。
她很清楚李琩所謂為她付出了一生,無非是自憐身世,要她對他有所賠償;李隆基所謂的寵愛,無非是自命不凡,要她作為他的點綴,他們的每一次付出,都需要有回報,需要她以美貌、才情去取悅他們。說白了,他們要的是他們自己開心。
薛白的不同在于,他看似是攀附、是交易、是利用,卻常常莫名地讓她感到……他似乎希望她能好。
這讓楊玉環覺得看不懂他。
“我早便想問你,你是覺得我可憐嗎?”
“有一點。”
薛白身子向后仰了些,他待她的姿態往往都是這樣保持著距離,除非必要,少有傾上前去壓迫對方。
“我是一個喜歡把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人。”
“所以你覺得我決定不了我的命運?”
“是,但不全是可憐。”薛白道:“只覺得有些可惜。”
楊玉環覺得“可惜”二字確實是更貼切,她原本可以過得更快活,可惜沒有。
“你小小年紀,還替我覺得可惜了?我反而覺得你很怪異。”
“阿姐若將我當成三十多歲的人看,也就不奇怪了,我太老成罷了。”
“不僅是老成,你身上必是藏著許多秘密。”
楊玉環難得有機會與薛白獨處,卻還有許多的問題想問,關于他的身世、他的才華、他的許多稀奇古怪的想法。
她正想一個個詢問,薛白卻問道:“壽王是我害死的,怪我嗎?”
“不怪。”楊玉環毫不猶豫搖了頭,道:“我與他早就無關了,豈會因為一個無關人等,怪罪自己的義弟。”
話到這里,她低下頭又道了一句。
“但難過還是有的,一個認識很久的人死了,且知他一生活得都不痛快……他因我而活得痛苦,他死了,我卻還得為我的前程裝作無所謂的樣子。”
薛白能理解這種心情,道:“義姐若要為他哭,可在這里哭,哭完便莫再顯露這種情緒了。”
“哭不出。”楊玉環反而笑了笑,道:“誰又活得不痛苦?”
薛白分不出她這笑容是凄美還是甜美,片刻的發呆之后,道:“那就走吧,還得趁夜把阿姐送回去。”
楊玉環的諸多問題還一個都沒問,聞言也是一愣,應道:“走吧。”
月光照著長安城。
出了豐匯行,隱隱能聽到東市中有人在唱歌。
“長相思,在長安。”
“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嘆。”
楊玉環身上罩著黑色的斗袯,走在薛白身后,她對這歌聲很感興趣,幾次回頭,但薛白始終悶頭往前走著。
她只好快步跟上。
倒像是一個離家出走的少女還沒玩夠,就被家人找到帶了回去。
過東市、宣陽坊的坊門時,楊玉環還擔心會不會出意外。
但一切都很順利,薛白拿出了高力士給的令牌,每次都語態急促喝退了前來查問的武侯。
“內侍省辦事,讓開。”
“喏。”
漸漸的,前方一片嘈雜,那是人們還在火災后的虛墟里尋找著貴妃。
忽然,一隊人舉著火把過來。
薛白等人過去,低聲道:“你等一兩天被找到比較好,瑤娘府中東南角有一口枯井,我帶你過去。”
“好。”
楊玉環以貴妃之尊,此時卻很聽薛白的話,老老實實捂緊了身上斗袯,快步跟上他。
周圍的人們或在搬動著倒下的梁柱,或在呼喚著“貴妃”。
真正的貴妃卻是從他們身邊匆匆走過,在廢墟里摸黑前進……終于是摔倒在地。
“哎。”
一聲嬌呼。
薛白回過身,看到廢墟那邊有人被驚動了,揮動著火把。
“是貴妃嗎?”
“不是,我帶著宮人在找貴妃。”
“你是誰?”對面依舊有人走了過來。
“內侍省,高將軍派我來的。”
“聽聲音你也不像是內侍省的啊,莫不是找到貴妃了要獨搶功勞吧?”
“莫耍笑了,快些找人吧。”
薛白從容應著,同時伸手拉住楊玉環,將她攙扶起來,用身子擋住那越來越近的火把光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