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署并沒有燈火通明,只是多掛了幾盞燈籠,竟然顯得有些溫馨。
呂令皓非常體貼,得知薛白要帶農戶來談田地的問題,吩咐下人連夜煮了羊肉湯面,就支在縣署外的街口。
一排五個大陶釜擺開,下方火焰熊熊,成了夜色中最顯眼的存在,煙氣從釜口騰起,把羊肉湯的香氣溢開,勾動著人們的讒蟲。
縣署大門的臺階處,有吏員喊道:“你們都是縣中百姓,縣令知道你們受驚了,每人先領一碗羊肉湯面填填肚子,等縣令與縣尉把你們田地之事談清楚。”
農人們紛紛看向薛白,肚子里響起了咕咕聲,既饞,又得忍著等縣尉安排。
薛白知呂令皓不可能下毒,也沒有能毒死一百多個大漢的藥量,便道:“吃吧。”
有人便把鋤頭放在一旁過去領碗湯面,姜亥大怒,上前就是一腳,罵道:“吃飯的家伙先丟了,活該你當餓死鬼。”
這種小事得靠經驗得來,不是一朝一夕能學會的。
排在前方的農人們遂一手提著鋤頭,一手端碗,也不怕燙,蹲在街邊吸溜。
呂令皓此時才出來,身邊還跟著幾個披甲的衛兵,朗聲道:今夜發生了鄉民搶田之事,本縣讓你們受委屈了,也沒地方讓你們坐,但你們的田地,我與薛縣尉一定會為你們保住。
眾人反應稀稀落落,總之這般作態,呂令皓見農人們怨氣大消,自覺計得,邀薛白回署詳談……
“薛郎病了幾日,縣里就鬧出了這等事,好在薛郎病愈,處置及時。”
“莫非看我是一只病貓,縣中就有人想占新開墾的田。”
“沒有,豈有那許多陰謀?本縣與你保證,田地就是他們的,如此可好?”
“那就好。”
“既然事情解決了,就讓這些農戶吃飽了回去,天下無事。”呂令皓開懷大笑,打了個哈欠,“年紀大了啊,都回去睡吧,高枕無憂。”
薛白卻沒有散衙的意思,問道:“縣令不追究我殺郭三十五郎一事?”
“什么?”呂令皓故作驚訝,“郭三十五郎死了?
他當然要追究,但打算等過兩日,把那些農戶都遣回去了,收買分化一批,等高尚擺平洛陽高官回來。到時必然要沒完沒了地追究薛白擅自殺人。
郭三十五郎可是鄉貢舉子,三年前呂令皓親自點的。
“我殺的。”薛白道:“今夜不將此事問明白?”
“哎呀,你真是……失手了?”呂令皓站起身來,搓著手,表現得十分關心薛白,“此事要解決,我得替你安撫好郭太公,還得讓知情者別到處說....”
他嘴里念念叨叨,最后道:“放心,我替你解決,回去好好睡一覺。”
薛白道:“不追究?”
“你且好生待著,有我在,當能壓下此事。”
“好,縣令不追究我,我卻有幾樁事想問縣令。”薛白懶得看呂皓裝模作樣,先問道:“今夜,被打死的農戶、部曲,如何處置?”
“有嗎?沒有吧?都是些鄉民,下手哪能打死人?”
“我的人打死了三個部曲。
“此事等主家報上來……..
“諸家侵占田畝、隱匿奴戶之事如何處置?”
“豈有此事……..”
“你們官紳勾結,隱田漏稅,偽造冊簿,擅征苛稅,挪用公錢,偷盜義庫,欺男霸女,逼良為奴,如是種種,不一而足,如何處置?!”
呂令皓愣了好一會兒,之后轉頭向縣署外看去,差點以為薛白是把圣人從長安請過來了……否則,說這些有的沒的,何用?
“薛郎,你怕是病還沒好,胡言亂語了,還是回去好好養病吧。”
“若一定要說病了,我看病的是呂縣令,或者說是大唐病了?”
“你治?”呂令皓覺得薛白太可笑了,“大唐再怎么樣,也輪不到我們這種小官管。”
“小官不管,呂縣令當了大官,管嗎”
“你真的病了。”
肯動,問道:“薛郎想要如何?
呂令皓再往門外看了一眼,也沒見到薛白的人手沖進來,心想只要不動手就都好說。
當然,動手他也不怕。薛白那些能打的伙計大部分都被派到洛陽去了,剩下的正隨著薛嶄守在織坊。
此時他都不想再多說了,眼看薛白以及身邊兩個兇神惡煞的護衛還不“簡單。”薛白道:“清丈田畝、戶籍,讓各家把隱田、隱戶都交出來,如此而已。
他其實也可以不做這些,安安穩穩地混個資歷升官,但下放地方實在是一個難得的積累實力的機會,而要迅速積累實力,繞不開田地與人口,而田地人口代表著的是權力。
要培養心腹、積累糧食、訓練部曲、制造器物、開設錢莊……薛白也需要大量的田地人口,以及權力。
聰明人當然也可以把攤子做大,與當地世族共享,但一縣之地就這么大,而薛白的野心又太大,實在無法與這些狹隘又貪婪的既得利益者共享,若勉強與他們利益勾結,不涉及大唐弊政的根本,那,野心的意義又在何處?
更簡單的說法,謀逆這種大事,實力的基礎得掌握在自己手里,總不能等到要奪稱號之時,再問宋勉借些錢糧。
“清丈”二字說起來輕巧,實則任命吏員掌握一縣田地、人口、稅收,薛白真做成了,也就完全掌握了偃師縣了,到時呂令皓也就相當于傀儡了。
所有的利益、權力交出去,呂令皓當然不可能答應讓步……應該說是心里絕不可能答應,他面上卻是踟躇,撫須嘆息。
我又何嘗不想給百姓減輕負擔?實不相瞞,我上任之初,也是與你一樣,滿心熱忱,可此事,難啊!你先回去,我們從長計議…….
薛白道:“天一亮就開堂解決這問題,如何?”
呂令皓瞇了瞇眼,在強忍怒火。
薛白不等他回答,徑直大喝道:“準備開堂!”
老涼、姜亥當即上前,道:“請縣令開堂!”
“太放肆了!”
泥人也有三分火氣,呂令皓好言相勸了一整夜,終于發了怒,退后幾步,躲進衛兵的保護范圍,怒喝道:“若再咄咄逼人,本縣治你的罪!”
回答他的,是“咣”的拔刀之聲,姜亥咧嘴笑道:“請縣令坐堂!”
“你!這可是縣署.....”
忽有尖銳的哨聲響起,老涼把兩個手指圈成環,放在嘴里吹了個悠長的口哨,縣署外頓時如沸騰開來,農人們早已吃過了羊肉湯面,紛紛舉起鋤頭涌了進來。
“請縣令升堂!”
“升堂嘍!”
趙余糧此時一點兒也不困,兩碗湯面落肚之后,反而把之前的緊張惶恐情緒全都消解了,只感到了振奮。
雖然都是初次進縣署,他們這些濟民社的卻有條不紊,因為一整個冬天他們常常被帶著列隊、揮刺,初次被突襲時沒有經驗,此時反應過來,才終于有了訓練時的模樣。
老涼雖未當過將軍,這點小場面卻能輕松指揮,安排著他們守住縣署前后門,包圍呂令皓的人。
“第一隊到中堂!
趙余糧在這隊里是排頭的,沖進中堂的院子,感覺邁進了全新的天地,整個人莫名地興奮起來。
中堂前守著六個衛兵,正披著盔甲,手執長刀,嚴陣以待。
但透過大門可以看到里面,縣尉正坐在側邊的位置上,俊朗又威嚴,仿佛神仙人物;縣令則縮在四個衛兵身后,顯得有些鬼鬼祟祟,抬手指著,臉上滿是驚恐之色。
“你們……你們要造反嗎?全都給我拿下!拿下!”呂令皓大喊道。
這里有十個有甲的衛兵,外面還有十個,另外呂家的部曲、隨從又有二十余人,其中有些還是身手不凡的俠客,人數雖不多,卻遠不是薛白手底下這些泥腿子能比的。
呂令皓敢讓薛白把這些泥腿子帶來,就是知道衛兵一喝,就能嚇得他們做鳥獸散。
“退!”衛兵們大喝道。
趙余糧嚇得連忙把鋤頭斜斜舉起,卻意外地感覺到對面的衛兵也有些緊張。
“還不請縣令升堂!”老涼大喊道。
趙余糧遂往前兩步,身邊數十農人手里的鋤頭、鐵鏟也盡數往前一揮。
隨著大唐境內承平日久,均田、府兵制破壞殆盡,民間風氣亦有了變化,邊鎮用胡人,良家恥于當兵,子弟為武官者為父兄擯不齒,應募者多為未曾習武的賴漢。至于呂令皓這些衛兵,看起來都很魁梧,但大魚大肉的好日子過慣了,平日慣是欺辱平民,幾時見過這等陣仗。
銳利的鐵鏟從眼前揮過,六個衛兵連連后撤,驚呼了出來。
“你們倒是退啊!退!”
趙余糧把他們的慌亂盡收眼底,不由驚喜起來,平生第一次,他感到自己原來也是不輸于人的。
于是他興奮得忘了害怕,愈發起勁地揮舞著鐵鋤。
“升堂!升堂!”
真打起來,誰勝誰負還真不知道,沖突一觸即發,卻還沒發,因為衛兵們又退了一步,等待著縣令的吩咐。
換作高崇,只怕早已與薛白殺得死傷慘重了,呂令皓則還在考慮。
有衛兵退到了墻壁上,揚起長刀怒吼道:“再不退我殺了你啊!”
呂令皓額頭上冷汗直冒,舔了舔干巴巴的唇……升堂而已,有何必要兵戎相向嗎?
“升堂!”
他終于大喊了出來,沒讓衛兵們屠戮手無寸鐵的百姓。
“本縣升堂就是....”
若說高崇、呂令皓分別是安祿山的官員與大唐官員,其遇事反應也有著雙方普遍的特點,一邊是敢想敢干,肆無忌憚;一邊是陷在歌舞升平里生怕有一點改變,所以固執而軟弱。
因此,最后沒打起來,薛白有些失望,但并不意外。
“準備升堂,封鎖庫房,等殷先生到了把稅冊都拿出來。”
“喏。”
“喚薛嶄回來,把織坊里那些被稱為逃奴的女子也帶過來,此案一并審明。
“喏。”
“武器都卸了,縣署里沒必要動刀動槍。哦,農具拿著就拿著吧,農民就這點家當,別弄丟了。”
喏……你們,還不把刀放下?!”
到這一步,呂令皓氣勢已泄,也不可能真打起來了,無非是配合著薛白,反而能安然無恙,以后憑著宮中的關系有怨報怨,遂無奈地揮了揮手,讓人把武器放下。
薛白果然和氣了很多,道:“縣令把印章借我用用可好?”
呂令皓正在為難,他的幕僚元義衡眼珠轉動,在這片刻之內做了決定。
“縣令,我去把印章拿來交給縣尉,可好?”
元義衡這個小舉動既給薛白賣了好,也緩解了呂令皓的尷尬。
呂令皓并不念他的情,冷笑一聲作為回答,自想著此事過后,且看朝廷能否容得下敢以武力奪取上官印符的叛逆,須知高仙芝只是越級報功就已犯了大忌。
過了一會,印章已被元義衡用雙手捧著,遞到了薛白面前。
眾人熱火朝天地準備著,到了天快亮時,薛白已完全掌控了縣署。
“邀諸家過來,愿來的來,不愿來的……后果自負。”
“喏。”
“擊堂鼓,聚齊百姓。”
“咚!”
“咚!”
鼓聲打破了縣城的清晨。
“是堂鼓響了?”
“堂鼓響,縣令召大伙到縣署。”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縣署大街上已擠了許多人,擠在后方的,則只能聽著前方的人們訴說著公堂上的情形。
公堂上,呂令皓坐在主位上,眼皮重得厲害,時不時要睡著過去,腦袋往下掉。平素威嚴的縣令,因一夜未眠,馬上就顯出老態與昏庸來。
薛白反而在開堂前安安心心地休息了一會,此時就坐在他旁邊,身板挺得筆直,高大威嚴,倒襯得呂令皓像個佐官。
驚堂木也握在薛白手中,待到辰時,“啪”地就是一聲響。
“今日審偃師縣隱匿田畝戶籍,稅賦不公一案,凡有與田、稅相關之冤屈者,皆可報來。”
崔宅。
此前薛白與高崇沖突時,崔宅曾暫時庇護薛白,如今卻時移勢易,令人唏噓。
鄭辯入院,環目看去,只見各大戶的家丁部曲把院子擠得滿滿當當。
大堂上,華衣滿堂,諸公齊聚。
“如何回事?”
“薛白一回來,呂令皓便嚇軟了,又得重新丈量田畝。”
“到底有何倚仗?這么張狂”
“反反復復,除掉罷了……..”
“高郎君來了!”
諸人不由疑惑,紛紛轉頭看去。
只聽得外面馬嘶聲起,之后風塵仆仆的高尚帶著田乾真、康布大步走來,只看那從容不迫的步伐都讓人安心。
“高郎君怎這般快就回來了?”
高尚不急于回答,而是先讓他們說了偃師縣發生的諸事。
他聽過之后,仔細思索,眼神中略有些疑惑。
環視了一圈,他招過宋勉,問道:“樊牢說薛白在他手上,怎又到了縣署?
宋勉道:“我還不知道,要么樊牢一開始就說謊,要么薛白逃了。”
高尚道:“障眼法,好在我們沒中計。”
他站起身,提高了些音量,道:“諸公放心,薛白有何計劃,我已猜到了。
各大戶又議論了幾句,漸漸安靜下來。
“他收買農戶,訓練他們,暫奪縣署之權,接著便打著為民請命的名義,借查田畝戶籍從你們身上榨取利益,這些已很清晰,關鍵是….他憑什么?”
崔唆撫須嘆道:“是啊,他憑什么?”
“我得到呂縣令的消息時,已在從洛陽返回偃師的路上。因為他的后手,此時已在洛河之上了。”
“是什么?”
都別著急,我一個個與你們說。”
高尚先笑了笑,還有個輕輕擺手的小動作,說之前先穩定士氣。
“薛白先去了郾城,拉攏一批走私販子,對方是我的舊識,名叫樊牢。當然,樊牢既不可能幫他,也無這個能耐,反將他扣下了。”
宋勉略略一想,也明白過來,道:“走私販如何敢與官府斗?樊牢無非是賣我們一個好,其實不敢真拿薛白如何,到時只說人跑了,便可兩頭不得罪。”
“這恰是薛白的聰明之處,樊牢原本親近我們,薛白去拉攏一趟,讓他至少做到了兩不相幫,甚至傾向于他。同時,這是個障眼法,掩藏他真正的后手…..
“洛陽?”
“是。”高尚道:“杜有鄰的兩個女兒,正是楊氏商行在河南府的主事人,與薛白關系極為親近,此前的假張三娘案也有她們的參與。薛白那些幕僚、打手都在聽憑杜家姐妹吩咐,此時,她們已乘著杜有鄰的官船順河而下了,到時又有漕工要跟著薛白舉事了。”
“這是故計重施啊。”
“不僅如此,這艘官船上,還有相府千金,以及一隊金吾衛.….”
諸人吃了一驚,問道:“這次是真的?”
高尚笑了笑,應道:“這次千真萬確。”
既得利益者們的軟弱在這一刻再次體現出來了,有人心想,大不了就讓薛白量量自家的田地,這幾年多交點稅,不能傷及根本。
薛白招他們去縣署開堂,不去的后果自負,也不知是何后果?氣氛安靜下來,高尚只覺好笑,不慌不忙地道:“好在,地方公務不由宰相之女說了算。此番領金吾衛前來的楊參軍,地位不凡,為人爽朗,
令狐少尹已帶著我與他見過面,相談甚歡。”
“相談甚歡。”
這四個字入耳,不少人已挑了眉。
高尚言盡于此,并不強迫這些世紳大戶,反正薛白要的是他們的利,與他無關。
“情形即是如此,若有人想去縣署的,我不攔著,諸公自便……....”
此時,崔唆得了個消息,招招手,與高尚低語道:“樊牢就在碼頭上,想給高郎君一個解釋。”
“還真來了?太實誠了些。”
高尚似覺好笑,之后微微一嘆,親自去見。崔唆擔心他的安危,派了一隊家丁護著他。
此時,城中百姓多已聚集在縣署,街巷上冷清了許多。高尚一路出了城門,見前方碼頭漕工聚集,不再向前,讓康布去喚樊牢過來。
樊牢也帶了四人,卻不包括刁氏兄弟,這讓高尚有些失望。
“高先生。”
“許久未見了,你滄桑了許多。”高尚看著樊牢鬢角的白發,道:“過得清苦”
“不清苦,富得很。”樊牢笑道。
高尚搖搖頭,道:“那幾個破錢,配不上你.…說正事吧,義兄之仇,我不得不報,你能理解嗎?
“高崇不是我的人殺的。”
“那是誰?”
“人死已矣,他敢走私鐵器,便早該想到后果。我若死了,便不要手下弟兄再替我報仇,因為我們這種人命就是這樣……..
“你還是這樣,太拘泥了知道嗎?”高尚道:“若不是刁氏兄弟殺的,就是薛白殺的,無非這兩種可能。你說過,你要把薛白交給我。”
“我確實扣下薛白,但他被救走了。
高尚顯然不信,問道:“誰救走的?”
“公孫大娘與她的弟子。”
“相交多年,這就是你給我的交代?”
樊牢臉色發苦,道:“宋家派管事到我那里,當時薛白正是勸我隨他做事。二話不說就讓人砍死了宋家管事,我押下薛白,想償還你當年為我說情的恩情。但當夜公孫大娘就殺上山來,救走了薛白……你信嗎?”
高尚反問道:“你希望我如何?”
“我若說我盡力了,你就別再找刁氏兄弟麻煩,成嗎?”
“又是刁氏兄弟,當年他們抗稅殺差役,我就讓你殺了他們立功。你看看你現在……我這樣的賤民都已經是朝廷命官了,你呢?寒門子弟,連個編戶你都不是,像老鼠一樣躲在山上。我再聽你的放過他們,你往后成什么?乞丐?你知道乞丐有多苦嗎?我當過,你沒有。說得多了,殺了他們,我保你一個前程。”
“為何不能放過他們?高崇不是他們殺的。”
“他們拿我義兄首級當眾領了賞,這是我的臉面。”
“賞的那些物件,對山里的人很重要,我們需要那么多布料.….”
高尚道:“我當你是豪杰,當年才為你求情。你如今只顧著說布料?我還忙,抽空趕來,是因你說過要給我薛白的人頭。”
樊牢還有很多話想說,喉頭滾動,咽了下去。
“當年,我也當你是和我們站在一起的,現在看來,我不是豪杰,你也只顧你自己……人我不會交,你想踏平二郎山就來吧。”
高尚看著這個舊相識的背影,有些失望。
但他沒有看多久,很快就移開了目光,因為洛河上游已有船只來了,那是薛白的勢力,有種要入主偃師的氣勢。
可惜,偃師還屬于河南府,屬于大唐朝廷管轄.…..
大船沿洛水而下。
甲板上,兩個小娘子正牽著手眺望著偃師碼頭的方向。
“他會來接我們嗎?”
“肯定是不會的。”
李騰空回答得十分確定,聲音卻很小,還回頭看了一眼,希望沒有人聽到。
目光落處,身穿斕袍、氣勢蓋人的杜始正走過來。
“其實我們真不該到偃師來,讓人以為是來看他。”李騰空遂向李季蘭道:“偏是姐夫要來查張三娘一案。”
她說的姐夫,是李十一娘的夫婿楊齊宣,這夫妻倆這次也來了,因偃師出的事太多,李林甫也得確認真相,遂讓他們來看看。
辦完這樁差事,楊齊宣便要升監察御史。
“知道是你姐夫讓你來的了。”
說話間,杜始已走了過來,微微嘆道:“但薛白是真不希望你們這時來。”
她說的是實話,薛白的計劃里,有楊齊宣來就夠了,能讓偃師官紳又忌憚又輕敵。至于這兩個小娘子來不來,其實無關緊要。
偏杜始還是表達了薛白對李騰空的關懷,柔聲道:“他怕你有危險。”
李騰空受不得這樣的語氣,微微側過頭,淡淡道:“云游四方,會會老友,有何危險?”
大船順風順水,已準備靠岸。
她們不再說話,轉回船艙。
待船只停到岸邊,則是杜有鄰、楊齊宣等官員先下,女眷待后。
這情形很像薛白拉攏漕工之時,因此各家大戶萬分警惕,見杜有鄰身后帶著金吾衛,心中忐忑。
直到高尚到了,從容不迫地迎上去。
“楊兄。”
“高兄。”楊齊宣連忙上去拉過高尚,轉頭道:“杜公可知高兄?是吳將軍引見給我的大才。”
“不敢當‘大才’二字,不敢,來,我為楊兄引見偃師縣望重。”
“楊兄。”宋勉執禮道,“楊兄遠道而來,縣官卻未來相迎,實在失“是我沒告訴旁人,圣人、右相讓我來巡視,自然不宜大張旗鼓,你們切莫以官職相稱。”
不以官職相稱,自然而然就冷落了杜有鄰。
這就是杜有鄰上次與薛白一唱一和,用縣里的錢財給漕工發工錢的后果,遭人嫌棄。
高尚、楊齊宣則與偃師的世紳子弟們相談甚歡起來。
“對了,令狐少尹可在船上?”
“沒有。”楊齊宣道:“但令狐少尹也來了,在后面的一艘船上。縣官可不能怠慢,還有一個時辰準備迎接。”
局勢至此,長安來的上差已站到了世紳這邊,洛陽來的高官緊接著也來。
眾人皆長舒一口氣,放下心來。
“派人去請縣令、縣尉來吧,還審什么案啊?”
“不錯,還審什么案?”
縣署公堂。
“我男人當然不肯放手,被活活打死了啊…….
堂中有婦人正在哭訴,書吏則在奮筆疾書,案上的狀紙已堆了厚厚一疊。
薛白掃了公堂一眼,發現那些高門大戶還一個都沒有來。
而時間已過了午時,公堂之外的各種布署想必已經在進行了。
一樁控訴還未聽完,有伙計匆匆趕來,附在薛白耳邊,稟道:“縣尉,船到了…...
薛白點點頭,雖然有些私事出乎了他的意料,但不影響他的計劃,只稍稍讓他分心了一下,緊接著便開始吩咐起來。
“不來的就不等了,動手吧。”
“喏。”
那伙計退下去,薛白給了姜亥一個眼神,姜亥遂也跟了出去。
出了縣署,姜亥翻身上馬,隨著那伙計直出城北,一路狂奔,到了首陽山下一間農莊,胡來水迎了出來。
“老頭下山了沒?”
“當然沒。”胡來水應道。
姜亥道:“他們大概覺得贏了。”
“嘿。”
“東西呢?”
“連夜搬進來了,馬也歇夠了……..”
姜亥一邊聽一邊往農莊里走,迎面又有兩人出來,他不由咧嘴笑道:
“你們兩個娘們,殺人時別手軟。”
刁丙、刁庚很生氣,但真怕了姜亥這種狠人,只敢回敬一兩句。
“蒙上你的丑臉吧,教人認出來,害了你家縣尉。”
“我記得這句‘你家縣尉’。”
姜亥嘩了一口,大步進屋,只見一眾大漢正在睡覺,到處都是,一個屋子恐怕有二三十人。
幾口大箱子擺在地上,里面裝的都是兵器。
“干你們的蠢腚!這老重的盾牌哪來的?”
“鐵山上偷來的,也不是盾牌,鐵窗拆下來的。”
“娘的,蠢死算了,帶盾牌有個……有個屁用。一群土狗,比我打仗都費事。”
姜亥氣得咽了一下,下一刻拿起一柄長柄刀,眼睛就是一亮。
“還造得出這個?哈.…...”
午后的陽光斜照過來,刀鋒泛過寒芒,顯得十分鋒利,照著姜亥那張帶著疤的臉,十分駭人。
“走吧,上山。”
太陽漸漸在西山落下。
洛水河畔,世紳們已經聚在碼頭上,等待著河南少尹令狐滔的船只。
而盛宴已經準備好了,美酒佳肴,美姬歌舞,唯一的不足就是兩個縣官還在縣署審案。
隨他們吧,等令狐少尹到了,后果他們自己擔著。
“來了!”
終于,大船在洛河上緩緩出現,眾人紛紛舉目,目光滿是敬畏。
刁丙、刁庚也終于攀上了首陽山。
他們四下看著,驚嘆不已。
啖狗腸,這可比二郎山好太多了,給神仙住的也就這樣吧?
“什么人?!”
前方就是谷口,有家丁趕來。
“諸位何人?來陸渾山莊,可有邀約?”
“有!”
刁庚大聲道:“你們家主邀我來的,說把薛白的人頭交出來,宋添貴的事就算了,我們讓薛白跑了,但把兇手帶來了!”
刁丙則道:“我們是常年給宋家運紅料的,宋添壽也認得我們!”
家丁中有人便對同伴道:“去問問宋管事。”
不一會兒,宋添壽還真到了。
“宋管事!”刁丙喊道:“你兄弟不是我殺的,乃是薛白手下人殺的,人我給你帶來了!”
“噤聲。”宋添壽板著臉道:“只許進來兩個人,把人押過來。”
“好咧。”
日落之前,刁氏兄弟就這樣押著蒙著頭、五花大綁的姜亥進了陸渾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