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天氣驟冷,呂令皓出門前已披上了狐皮裘衣。
縣署里的雜役也是細心,早早就把令廊里的爐子點好了,讓縣令一到就能煎茶解酒,因昨夜又有一場宴席。
“年節只剩兩月了,各個府邸的節禮不可怠慢。另外,給我找一件最珍貴的酒器,我已有資格呈.…...
正與幕僚處置著事務,郭渙匆匆趕來,喚道:“明府。”
“來了,比往年更冷了,先飲碗熱茶吧。
“伊洛河楊村渡口附近,有幾個漁夫從河底撈起了一具尸體送到縣署來了,薛白正在審……死的是郭阿順。”
郭渙稟告了事務,端起案上的茶湯不慌不忙地飲了一口,眼睛一亮,笑道:“明府新得的茶葉?
“李太守在竟陵托人贈的茶葉。”呂令皓應了,問道:“大冷天,漁夫為何清早到渡口打漁?”
“想必有人撞見了,讓他們撈的尸。”郭渙道:“薛白已經查出來了,郭阿順死在渠頭的船上。”
“怎么?他們又做了哪些見不得人的事,被薛白一查,立即就殺人滅口?
“雖不至于,但只能是這般了。”
“愈發不像話了!”呂令皓叱道,“動輒殺人,不將我這父母官放在眼里。”
“看薛白那架勢,該是想順藤摸瓜。
呂令皓終于是煩了,道:“讓郭家出面把尸體領回去,苦主都不追究,此案不必查了…….對了,郭二郎已去了洛陽,找他家管事便是。”
“明府且看,薛白必不會善罷干休。”
“憑他那幾個人與娃娃班頭?本當他是來鍍一層金,原是想當泥菩薩……與王彥暹一樣供起來罷了。”
殮房。
“一刀斃命,又狠又準。”
殷亮扒開尸體的傷口,往皮肉里看了一會,嘆道:“本不應該啊,他們做的這些事幾乎都是擺在明面上的,殊無滅口的必要。”
薛白道:“查,順著此事查郭家的貨。”
“津稅。”殷亮道:“商船來往皆收津稅,縣衙必然有記錄,只是……戶曹不聽少府的。”
“先敲山震虎。”
殷亮撫須而笑,躊躇片刻,低聲道:“少府還是等一等,等洛陽那邊的后手到了,以免狗急跳墻。”
薛白點點頭,心里自有分寸,道:“此前我們剛來,首陽書院的宋勉不相信我。如今審案也有好幾天了,我是何立場,他該有所了解,可以再接觸一番。”
“我今日便再去尋他,等剩下的兩樁案子開了堂。”
“嗯,開堂吧。”
出了殮房,卻發現公堂一個差役也沒有,苦主與被告一個也沒來。
姜亥道:“阿郎,我去找人問問。”
“一起去吧。”
繞到捕廳,薛嶄正在里面發火,一把拎住柴狗兒的衣領,將其拉低身子,叱道:
“我讓你們將苦主帶來。”
“帥頭,我能有何法子啊?
“啖狗腸,你殺過人沒有.….
“阿嶄。”
薛白招了招手,提醒道:“就這一個人肯搭理你,折磨他沒用,反倒讓人覺得你著急了。
“阿兄,我明白了。可他們都不聽我的,怕耽誤你的大事。”
“莫想著一下讓所有人聽你的,一個一個去了解,分化拉攏。”
薛白頗有耐心,教著薛嶄怎么做,讓他自己去試。
出了捕廳,恰遇郭渙從令廊中出來。
雙方見禮,郭渙圓圓的老臉上浮起親切笑容,笑道:“對了,有件事與薛郎說聲,明府近日便要坐堂視事了,這段時日辛苦薛郎了。”
他說的規矩倒是沒錯,縣尉只需負責捕賊,是沒有資格當堂審案的,這是縣令的權力。
問題是,薛白一開始就請了呂令皓坐堂,當時呂令皓想看他笑話,不來。未料到這幾日過去,反漲了薛白的威望。
此時看來呂令皓雖收回了坐堂之權,但上一回合誰贏誰輸卻不好說。
薛白笑了起來,應道:“能為明府分憂,是我應該做的。”
“薛郎辛苦,積年舊案一掃而空,馬上就要年節了,可暫歇一段時日。”
“郭錄事也是,不要太辛苦。”薛白忽問道:“對了,我來偃師以來,怎一直未見到高縣丞?”
縣丞心憂百姓,在城外巡視田畝。”
“這隆冬時節?莫是不小心走遠了?”
官員擅自離境是重罪,縣丞高崇自是不會犯的,郭渙道:“放心,就在偃師境內。”
都這般說了,隆冬時節的田畝無甚好看,那偃師縣境內值得看的,唯有洛河、伊河。
偃師的縣官之間關系驟冷,就像這十月初的天氣。
一時間,所有的狀紙不再送到薛白手上,所有的吏員差役不再敢與薛白說話。
薛白與殷亮在廊房里枯坐了一會,都泛起苦笑。
“想必王縣尉當年嘗到的便是這滋味?”殷亮道,“先禮后兵啊。”
“可見我們踩他們的尾巴了。”薛白道:“他們是一張網,每條線都互相串聯,郭家這條線一拉,自然就拉緊了。”
殷亮點點頭,有些憂慮道:“可是,只見他們孤立我們,不見有人來幫忙啊。”
“會有,王彥暹在偃師沒可能沒結下善緣,但他們對我們還沒有信心……耐心等等”
“既然沒案子,我去首陽書院一趟。”
殷亮起身,還不忘叮囑道:“少府可莫急著去查津稅文書,沾到此事,他們是真敢殺人的。
“放心,我到縣里逛逛。”
薛白真就不去戶曹,換了一身普通斕袍,出了縣署,往南市去逛。
他看似漫無目的,其實繞了一圈,目的地正是郭家的奴牙行。
郭阿順只是個家仆,在或不在,奴牙行依舊能有條不紊地經營,這日下午,店門外便站著一個昆侖奴在劈柴,動作一板一眼,一看就是性格溫和、吃苦耐勞的奴隸;店內,一名波斯姬正在翩翩起舞,露出雪白纖細的肚子,修長的手指放在肚臍上摳著。
薛白停下腳步,只看了片刻,有嬌俏可人的新羅婢跑了出來,一把拉住他的袖子。
“郎君,救救我可好?”
“買我回家好不好?我怎么都能做…..”
少女話說得不流利,帶著異域風情。擺出懇求的表情,眼神里滿是期盼,搖了搖薛白的袖子。這寒冷的天氣里,她穿得很單薄,肩上的膚肌吹彈可破,身材分明嬌小玲瓏,彩綢卻裹得十分飽滿。
姜亥卻不憐香惜玉,把帶著刀疤的丑臉湊上去,罵道:“還不放開?!”
“嗚”
新羅婢嚇得眼里閃了淚花,可憐巴巴地躲到了一邊,還一直盯著薛白。
已有氣質和善的奴牙郎從店里出來,笑容可掬地走來。
一瞬間,薛白想到很多事,他若問了價,帶的錢肯定是不夠的,少不得得擺出縣尉的氣派來,今日自詡救了人,不知不覺中反被對方收買了。
郭萬金這種巨富,收買權貴是非常愿意下血本的。
不等那奴牙郎到近前,薛白帶著姜亥走開了。
“你說,他們是認出我了,還是看我有錢?”
姜亥咧嘴笑道:“也許是看阿郎長得俊,而且一看就是多情的。”
說話間,兩人出了南市,往東走,循著城墻是一片魚龍混雜的民居。
“阿郎,不過去了吧?”姜亥小聲道:“有人跟著阿郎。”
“怕了?”
若是老涼,不能被這么簡單就激到,姜亥不一樣,真就隨著薛白往狹窄的巷子里走。
路越來越窄,破墻中間的小路只能容一人,地上滿是穢物,臭不可聞。
“哈?”
姜亥忽然笑了一下,因看到了一個小小的身影,原來跟在他們后面的是任木蘭。
“你還要告狀嗎?”薛白問道。
“不告狀。”
任木蘭搖了搖頭,不敢離他們太近,像一只警惕的野貓。
薛白有耐心問道:“有話和我說?”
任木蘭點點頭。
“餓嗎?”
“餓。”
薛白沒把人帶回家,找了個小攤,要了幾份胡餅,三碗羊肉湯面。
任木蘭如猛虎撲食一般,腮幫子就沒停過。
“慢點吃。”
好不容易,她猛灌了最后一口羊湯,將嘴里的胡餅咽了下去,臟兮兮的手抹了桌上的餅屑舔了。
“什么事,說吧。”
任木蘭不說,只看著桌上剩下的胡餅,待薛白說了一句“你的”,她便往懷里塞。
拿了餅,她當即起身往后退了幾步,與姜亥保持距離,對薛白也有些警惕,喂不熟一般。
也就是這般,她才能從郭阿順手里逃掉。
準備好隨時逃跑了,她才道:“王縣尉不是自殺的,你管不?”
“管。”薛白道:“在洛陽,紙條是你遞的”
任木蘭不管他問什么,只說她知道的,道:“那夜下了大雨,我們的屋頂被砸破了,出門躲雨,在水渠邊發現了阿儀哥,他被砍了,傷得很重。”
“王縣尉的隨從王儀?”
任木蘭點點頭,道:“有人在追殺他,我們把他藏起來了,給他找了藥,他去長安告狀,你是他找來的嗎?”
“誰在追殺他?”
“不知道,我就知道這些,你是他找來的嗎?”
“算是,你說你們’,都有誰?”
“我們就是我們。”
任木蘭說過了要說的,抱著懷里的胡餅轉身就要走,卻聽身后薛白向攤主道:“再來二十張胡餅。”
胡餅還需現烤,攤主是個老漢,揉著面團,偶爾加點水。
看了那黑色的黃木勺里的水,薛白皺了皺眉,背過身,只當沒看到。
任木蘭卻看得很認真,盯著一團面被捏出來,揉圓,按扁,灑上芝麻,“啪”一下貼在爐子上……等微微聞到了香氣,她才沒那么警惕了。
“我阿爺讀過書呢,但連鄉貢都考不上,讀書可太花錢了,一卷集注夠家里吃兩年。那年汝州受了災,他帶我逃荒,說要北上投奔他一個有錢的友人,到了嵩山他就餓死了,我揣著最后半塊餅,跟著鄉親們要去洛陽,到偃師我就走不動了。”
“一開始不放糧,有妻子兒女的就賣了,后來聽說黃河沉了船,官府雇腳力,走陸路運糧食到長安,他們就去了。逃難來的許多人,死了的,賣了的,走了的,老得走不動了就躺在墻根那里,我們這些沒賣掉的孤兒,是王縣尉收養我們到養病坊……”
薛白聽說過養病坊,全稱是“悲田養病坊”,最初是寺廟救濟貧病,在寺院里設病坊。武后時,設置官員管理,或賜下田地,以收成來救濟老病孤兒,或給本錢,以利息來辦。總之是官辦,寺僧管著。
一般而言,一個養病坊給田五頃至十頃,已能夠賑濟平常的孤老了。
“你們如今還在養病坊?
“沒有,王縣尉病了之后,郭阿順來搶人,我們就跑出來了,沒多久,王縣尉就死了。”
“他死前病了?”
“阿儀哥說,他們本來要他慢慢病死的,但長安出了事,上門把他砍死了。”
任木蘭相當心硬,說到誰死了,表情都沒變一下。
姜亥見她這樣,不由問道:“你阿娘呢?”
“早都死了。”
此時香噴噴的胡餅出了爐,蘆葦葉包不下二十個餅,攤主不情不愿地拿了塊麻布來包。
任木蘭多得了一塊布,不由大喜,拎著包袱就跑。
路上,她懷里有一塊胡餅從衣服的破口子里掉出來,她連忙回頭撿起,拍了拍,叼在嘴里。
薛白還是與姜亥跟上去看了一眼。
那是在城東南民居里的一個算不上屋子的地方,原本的兩戶人家當了逃戶,宅院被一個小商賈買下,給船夫住,兩座宅院的土墻間原是個豬圈,搭了個棚,住著七個大大小小的孩子。
“渠帥回來了。”
“看我帶什么回來了。”
所謂“渠帥”,大概就是無賴豪俠對首領的稱呼,也有一些盜賊這么稱呼首領,甚至還有黃巾三十六渠帥之類,總之就是混混。
這些孩子怎么活下來的,薛白一看就知道,包括任木蘭在內,全都是在碼頭上偷東西的扒手。
依他這個縣尉的職責,該把他們都捉捕歸案。
姜亥看得嗤笑一聲,罵咧咧道:“啖狗腸,前幾日還到官府報案,原來是個小偷小摸。”
“走吧。”
薛白看了看天色,帶著姜亥轉回官署。
此時許多吏員已經下衙了,六曹公房里只有稀稀疏疏的吏員,縣令、錄事、主薄都不在。
帳史劉塗是戶曹里的老人了,正拿著鑰匙要把賬房鎖起來,一只手忽伸過去奪了鑰匙。
“啊,縣尉”
“看看津稅冊。”
劉塗倒也直爽,長吁一聲道:“能放在這戶曹的,也不是甚要緊冊子。真要緊的,縣尉也看不著。為難小老兒有何意思呢?”
薛白聽了倒笑起來,道:“不為難你。”
姜亥當即“啪”地一聲把桌案拍得一震,大罵道:“啖狗腸!縣尉要看冊子都不能嗎?”
劉塗嚇了一跳,手里的鑰匙掉在地上。
薛白俯身拾起,道:“去吧,被縣尉強搶了。”
“這真是…..唉,告辭了。
劉塗大感晦氣,暗罵縣尉就這樣做事,誰能服氣。
目前為止,薛白雖有了很多的分析,甚至認為許多事實都明擺的,卻還沒有確鑿的證據。
證據該在賬本上。
他打開格門看了一眼,戶曹這邊確實都沒有太緊要的冊子。
津稅簿、色役簿、青苗簿、和采簿……都沒有,但卻有縣署半年內的收支簿、民間買賣田畝的過契留檔等等。
薛白還意外地發現一本記錄腳錢收支的賬簿,他翻了一會,忽然意識到不對,重新翻了回去。
因他發現,其中被人撕走了兩頁。
再看別的賬簿,找了許久之后,他又發現了一處缺頁。
不該是縣衙吏員做的,與其這般撕走,不如直接做假賬。
那就是…...王彥暹撕走的?他查到不對了,怪不得他們要燒了他書房內的所有文書。
如此看來,整理出來的證據應該是沒了。
但未必。
薛白忽然想到,在洛陽遞紙條的人若就是王彥暹那個逃走隱匿起來仆從王儀,他那般小心翼翼,莫非是藏著關鍵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