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依舊有宵禁,日頭還未完全落下,長安城的暮鼓又開始催促行人歸家。
興慶宮的燭光一點點亮起,恭候著一年一度的佳節,恭候著千古唯一的君王。
恭候圣駕的隊伍前方,李亨垂著雙手,走到了諸王前方站定。側目一瞥,李林甫負手立于官員之首,精神剛戾,氣勢懾人。
忽然,有一個胖碩的身影從他們之間穿過,先行登上臺階。那是安祿山,因圣眷太濃得以先行到瀛洲門接駕,圣人要在路上與他說話。
隨著安祿山呼哧呼哧登石階,后腚上的肥肉不停抖動,讓人又羨慕又鄙夷。
李林甫也被逗笑了,轉頭瞥向李亨,目光輕蔑。
好好的良辰美景,偏被索斗雞這一股煞氣而毀了。
而在他們看不到的地方,張汀與薛白結束了談話,隱秘地離開馬車。之后,有內侍躡手躡腳地穿過人群,找到李亨,低聲稟報說了一句。
“殿下,張良娣給殿下也備了份中秋禮,是黨參茯苓地黃丸。”
李亨聞言點了點頭,如吃了一顆定心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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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慶宮內,御駕已起行。
安祿山不敢坐李隆基賜的肩輿,努力趨步追著御駕,像個圓滾滾的球,很是滑稽。
“胡兒可太重了,別累壞了圣人的輿夫。”
“你這胡兒倒是心善。”
安祿山傻笑,繼續逗著李隆基開心,待到時機差不多了,忽道:“陛下,方才胡兒看到裴寬,想起一事。”
忽稱“陛下”則是要說正事的語氣。
李隆基遂吩咐儀駕稍停。
安祿山那張詼諧的胖臉也顯得鄭重了些,稟道:“陛下,臣打壓河北氏族,很有成果。孝敬陛下的金銀珠寶就是從河北氏族身上得來……”
李隆基眼中泛起淡淡的笑意。
他是千古明君,很清楚自己的江山有哪些問題。
早在大唐建立前,河北與關隴之間就有對立。
隨著崤山以東的中原大地民力物力不斷增強,在南北朝時已有了動搖關隴統治的可能。楊堅盡毀鄴城、楊廣三征高句麗,隱隱似都藏著削弱河北民力的禍心。
至大唐立國,高祖平定了河北竇建德之亂,依舊以關隴為基,太宗、武后,一步一步限制河北氏族,但都沒能解決這種對立。
唯有他李隆基做到了!
他限制河北士人科舉入仕,剝削河北氏族在朝堂上的聲音,哪怕是五姓七望,若不肯到長安定居,則休想及第;
他對崤山以東的百姓課以重稅,使他們供應了大唐三分之二的絹帛、近一半的糧食,所謂“河北租庸,充滿左藏,財寶山積,不可勝計”;
他禁止河北本地建立防務以應對契丹、奚人等外虜頻繁入侵,由朝廷設立邊鎮,命邊帥頻繁主動出擊,削弱河北民力;
他重用沒有根基的胡人將領,降低河北氏族對軍隊的影響,使河北邊境日漸胡化,削弱其對關隴統治根基的影響。
總而言之,一手索取、一手嚴防,安祿山就是他的手,替他牢牢扼住了河北氏族的咽喉。
故而,大多數世人沒聽說過安祿山到底打過什么大勝仗,李隆基卻總夸安祿山戰功赫赫。
有些人不懂圣明天子的深謀遠慮,賦詩“年年戰骨埋荒外”指責他好大喜功了,錯了。他是曠世明君,在最短的時間內,以最輕松的方式,做到了天子集權。
“朕最忠心的臣子,替朕解決了一樁大事啊。”
李隆基感慨了一聲,伸出手,撫了撫安祿山的圓滾滾的肚子。
安祿山像只被摸了腦袋的狗一般,笑道:“胡兒的大肚里裝的,全是對圣人的赤膽忠心。”
“哈哈哈哈。”李隆基開懷大樂。
有了這樣忠心的胡兒坐鎮河北,裴寬確實可以除掉了。
旁人總覺得是李林甫、安祿山要對付裴寬,錯了,從一開始,真正看裴寬不順眼的就是圣人。
除掉裴寬,就是再給河北氏族一個巴掌,彰關中天子之威嚴,使天子集河北之權。一直以來,只是在等待適合的時機罷了。
時機成熟,除掉裴寬,也就是一句話的事。
“圣人至!”
“臣等恭迎圣駕,圣人中秋安康……”
夜幕落下,一輪圓月升起,御駕抵達勤政務本樓。
安祿山不敢與圣人一道入內,小步繞到裴寬身后落座。
官員們的最前方,李林甫轉過頭看了他一眼,他嘿嘿而笑,示意今日要辦的事已辦完了一樁。
另還有兩樁事,一是在右相攻訐東宮時遞幾句話,于他而言更主要的一樁事卻是認楊貴妃為母。
御宴嘛,在逗圣人開心的同時,不動聲色地給自己謀好處,胡兒最擅長了……
李隆基落座,興致卻沒有上元節時那么高,當即招了招手,讓高力士把李亨喚到身前。
“兒臣給父皇請安,伏惟父皇安康,千秋萬歲。”
“除了問安,你可有旁的話要說?”
李隆基目光平淡,可能已提前得知了某些內情,故而在開宴之前給這兒子一個當眾認錯的機會,以免待宴會到了興頭上又要聽他這些破事。
“兒臣……”
李亨開口的一瞬間,腦中再次權衡著。
若自罪,便是承認裴冕是東宮安插在右相身邊的眼線,更嚴重的是,東宮還暗中蓄養了一批回紇人,想要滅口。
他苦心經營多年,才成了世人眼中的賢太子,一旦認下這等罪責,則人心失盡,還給了圣人廢太子的口實。
而只要他不承認,事實便有可能是裴冕雖身為奸黨門下卻心向東宮,回紇人去滅口之事乃旁人栽贓陷害。
或許,索斗雞會找到借口,以查案之名牽連親近東宮的臣子。但落在世人眼中,依舊是圣人有偏見,縱容奸相迫害可憐的太子。
這才是他不愿依李泌之計行事的根本原因。
“兒臣,無話可說。”
“好。”
李隆基心知這個兒子仗著今夜是中秋,欺他不會當眾發作,簡直是挾眾逼迫君王。
他卻不動聲色,淡淡笑著,撫掌向諸臣,朗聲道:“良辰美景,朕與諸卿共度中秋,開宴!”
“圣人制,共度中秋,開宴!”
宴上群臣連忙整齊地行禮,敬酒。
唯有李亨沒得到吩咐,退下去也不敢,只好垂著雙手站在那,低低埋著頭,十分尷尬……
殿內,稍偏些的位置,薛白就坐在賈昌、王準附近。
他還未有官身,也只配與這些狎臣在一起。
“薛榜首看好了,馬上就到我們表演斗雞了。”賈昌趁旁人不留意,與薛白低聲交談。
“今夜第一個表演竟是斗雞?”
“當然。”王準傲然一笑,頗鄙視薛白。
他是王鉷之子,被稱為長安第一惡少,除了因父親的權勢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任衛尉少卿,經常出入宮中陪圣人斗雞,乃是神雞童第二。
王準氣焰比右相之子都囂張,對薛白這種有機會當狎臣卻還想科舉入仕的行為不能理解。認為薛打牌變成薛榜首,蠢得不可救藥了。
賈昌、王準戰意騰起,看向安祿山所在的方向。
“看我們贏了那雜胡。”
“哦?”薛白順著他們的目光看去,毫不猶豫跟著他們的稱呼,說了一句廢話,“雜胡也會斗雞?”
“他會個屁。”
王準啐了一句,方才覺得薛白是個有種的,勉強夠格與他說話。
“尻,雜胡為哄圣人,什么都玩。”
“開宴!”
隨著這一句,兩人當即去安排,給圣人助興。
薛白目光看去,賈昌、王準共挑了三只瘦小矯健的斗雞;安祿山也捧著大肚下了場,招呼三名隆鼻碧眼的胡兒抱來了神駿非凡的西域雄雞。
李隆基哈哈大笑,當著諸臣的面,要與妃嬪們押寶。
“朕押一個玉精碗賭西域雄雞贏。”
天子帶頭賭博,也只有楊玉環敢率先與天子對賭,笑盈盈地押了個揚州水心鏡。
諸王、重臣這才紛紛押寶,多是跟著圣人下注。薛白膽大,雖只是一介白身竟也敢湊趣,添了一千貫押賈昌、王準贏。
中秋宴不像上元宴,規模小些,官員少些,也更放得開。
須臾,殿中斗雞交戰,眾人邊飲邊看。前兩場一勝一負,待斗雞到第三場,雙方都被激起好勝利,紛紛助威……若說不成體統,圣人卻最愛這種熱鬧。
廝殺數十回合,只見西域雄雞揮舞翅膀,不斷飛撲,勁風陣陣;長安斗雞左右閃避,快速騰挪。終于,西域雄雞疲態漸露,長安斗雞突然奮翅猛撲,用力啄下,雞血飛濺間勝負已定。
“好!”
雞坊小兒們歡聲雷動。
安祿山苦了臉,不停拍著自己的大腿,懊惱道:“胡兒沒用,害圣人輸了個玉精碗,胡兒給圣人跳個胡旋舞。”
這場斗雞精彩,李隆基對輸贏不以為忤,反覺得安祿山一來,宴上的氣氛都比平時歡快。
“哈哈哈,胡兒來跳舞,朕親自為你打羯鼓!”
李隆基從小就擅長打鼓。
在隨父被幽禁的那段歲月,他就是與兄弟姐妹們靠著樂器消遣度日。為了學鼓,打斷的鼓槌擺滿了四個豎柜,比樂圣李龜年還要勤奮。
他鼓技之高超,在夢境中都能用鼓聲譜曲;還可頭頂鮮花,打完一曲而鮮花不落。
“咚!”
鼓聲起。
安祿山開始跳舞了。
他恐怕有三百余斤,往夸張了說是“腹垂過膝”,平時換衣服都要有小廝抵起他的肚子,但當圣人的鼓點聲一響,他竟是真的轉起來了……
“尻。”
王準才走回薛白身邊,轉頭一看安祿山的舞技,不由直了眼,低聲罵了一句。
一時間,殿中不知多少人在驚呼。
若非親眼所見,誰又能想到那肥肉竟能飛起來。
旋轉肚子完全就像一個陀螺。
此時此刻,李隆基的鼓點仿佛成了神仙的鞭子,抽動著這陀螺。
羯鼓催花已是奇跡,今夜的鼓點加上這舞蹈,卻是在奇跡之上猶給人一種點石成金之感。
安祿山可謂是李隆基在音律上的知己。
“咚咚咚咚……”
鼓點越來越急,安祿山舞得越來越快,叫好聲越來越響,氣氛越來越高。
李隆基的額頭上出了汗,眼神卻越來越興奮。
他已是完美的君王,他還多才多藝,普天之下所有人都該在這鼓點之中對他心生崇拜。
“咚咚咚咚……”
終于,安祿山摔在地上,如同一團肥肉砸下。
“暈了暈了,胡兒暈了。”
“哈哈哈哈。”
鼓聲歇,李隆基十分盡興,仰天大笑,聽著殿中眾人的齊聲贊頌。
他攤開雙臂,任內侍們解下羯鼓,替他擦汗,之后坐回御案,道:“胡兒,還暈著嗎?”
安祿山被攙扶起來,跌跌撞撞走到御案前,卻是一不小心又摔倒在地,十分滑稽,逗得眾人不由大笑。
唯有薛白見此一幕,平靜地抿了一口桂花露,覺得口味有點酸。
掉凳嘛,不是多高明的喜劇技巧。
“哈哈,伱這胡兒。”李隆基卻是不小心將口中的酒都噴了出來,指著安祿山笑道:“你這胡兒,拜了又拜,一天要拜幾回?”
安祿山滿地打滾,作嬰兒姿態,順勢道:“拜幾回都不嫌多,胡兒拜見圣人。”
說話間,轉頭一看,見楊貴妃坐在圣人身邊正在掩嘴而笑,他再次磕了個頭,又道:“胡兒拜見貴妃。”
“如何不拜太子?”
內侍當中不知是誰開口說了一句,宴上歡快的氣氛一滯。
自從開宴,李亨就一直垂手站在御案邊,如同在侍酒,此時就站在安祿山面前。
不少人心想,圣人身邊竟有內侍敢公然替太子出頭?
李林甫收回目光,低頭飲酒。
安祿山毫不猶豫,高聲應道:“胡兒不知太子是何人,胡兒心里只有圣人與貴妃!”
他一句都沒有提王忠嗣,卻以行動表明了他與王忠嗣的區別。
一個是圣人的義子,受圣人撫養之恩,得莫大信任,身掛四鎮帥印,卻是屢次忤逆圣人,每每與太子眉來眼去。甚至,幫忙太子收買回紇人為死士。
另一個只是個卑賤的胡兒,得了圣人的恩惠,拼了命地想要報答。根本就不在乎太子繼位以后自己的前途,大不了就隨圣人一起升天。
有時,構陷旁人不需要多說,尤其是在證據確鑿的情況下,一個對比,足以影響圣人的心意。
一瞬間,李亨臉色難堪。
身為一國儲君,被這般羞辱,若不重懲安祿山,損的是大唐的國威……
然而,李隆基已開懷朗笑。
“你這無禮胡兒!起來,還暈著不成?胡旋舞跳得不錯,朕該如何賞你?”
“圣人,胡兒真是轉暈了。”
安祿山不肯起來,猶在地上撒嬌,一抬頭瞥見楊貴妃,忽道:“貴妃是神仙,胡兒自幼是孤兒,想認貴妃為娘。”
殿中俱靜。
眾人目光向御案的方向看去,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因安祿山已四十四歲,生得又胖又丑;楊貴妃不過二十多歲,看起來比他女兒都小。
李亨還未從上一刻的驚訝中回過神來,低頭一看安祿山,又吃一驚。
他真的受夠這頭肥豬,以及縱容這頭肥豬的昏君了。
祖宗留下的社稷基業,被搞得烏煙瘴氣!
他轉頭看向張汀。
卻見張汀向他微微搖頭,示意他耐心等候。
“尻。”
王準手中酒杯差點掉落,低聲罵道:“雜胡不要臉。”
薛白已站起身來。
他并不是因為吃驚。整個勤政務本樓,只有他對此事最不感到意外。
遠遠的,他與楊玉瑤對視了一眼,搖了搖頭……
與此同時,李隆基已指著安祿山笑罵了一句。
“不知禮數,失大臣體統。”
安祿山惶恐,連忙俯下身,扭動著肥圓的后腚。
李隆基看似在罵人,卻并未生氣。
張九齡倒是很有大臣體統,還不是被流放了。李林甫身為一國宰執,字認不全,毫無氣度,又有何大臣體統?
明君不需要體面的大臣,只需要千依百順,千方百計逗他開心的奴仆。
于是,罵過安祿山,李隆基樂呵呵地轉過頭。
“貴妃以為如何啊?”
楊玉環原本還在發愣,被這君臣二人的反應逗得笑了出來,正要點頭答應。
忽然。
“豈有這般容易的?”
說話的女子聲音動聽,帶著莞爾的笑意,卻是楊玉瑤。
“安使君想當貴妃的義子,那便是要當我們兄妹幾人的外甥,豈有不問過我們的?”
安祿山眼看好事將成,沒想到橫生枝節,回過頭,卻是露出了一臉討好的笑容,喚道:“三姨認下胡兒這個外甥可好。”
“可別,我還盼著花容月貌地年輕下去。”楊玉瑤道:“若有你這般一個外甥,豈不顯得我老了?”
眾人不由好笑,原來楊三姨是怕顯得老了才出面。
安祿山眼珠一轉,嘿嘿笑道:“沒關系,胡兒認貴妃作娘,也可與三姨結為姐弟,這在胡俗里是以子繼弟,大大的吉利哩。”
“姐弟?”
楊玉瑤靈機一動,道:“巧了,我正打算認個弟弟,且是個年輕俊俏的,方與我相襯,你這胡兒便罷了。”
安祿山以無辜的眼神看向李隆基,道:“三姨認弟,貴妃認子,都不耽誤,正是中秋佳節的兩樁佳話嘛。”
“什么佳話?貴妃認子,老了三姨。”楊玉瑤偏要阻攔。
說話間,她向薛白看去。
楊玉環順著她的目光一看,不由笑了笑,之后也是靈機一動,道:“倒顯得與我認親是個彩頭一般,既然如此,你們比試一番如何?”
安祿山一愣,傻呼呼問道:“和誰比試?”
楊玉環道:“圣人說呢?有比試才有趣,臣妾的義子義弟豈是輕易能當的?”
她眼中又有了那種小女孩般的頑皮感,偏是美艷不可方物。
李隆基當即笑著點了點頭,朗聲道了一句。
“既然太真與三姨都這般說了,薛白,你還不上前來?”
寫這個御宴的流程不好安排,今天寫得慢了,第二章沒那么快,大家不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