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中秋節。
御宴將在天時之際于興慶宮的勤政務本樓舉行,宴后,圣人將與萬民一同賞月。
為了這場御宴,諸多重臣今日都不再視事。
位于大明宮西夾城內的翰林院愈發清靜,李泌卻還早早抵達了公房,端坐著,考慮今夜御宴上的應制詩詞。
“李先生。”
忽有輕喚聲在公房外響起。
李泌睜開眼,已猜測到來人是誰。
他如今供奉東宮,唯東宮之人稱他為“先生”。
果然,門被推開,李靜忠鬼鬼祟祟地進來,躡手躡腳走到李泌身前,直接跪倒,哭道:“求先生救命。”
李泌嘆息了一聲,問道:“昨日那樁命案竟真與殿下有關?何不早與我說?”
“裴冕、杜鴻漸都折了,老奴沒了消息,還是今晨才得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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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聞此案與東宮有關,我本不信。”李泌道:“裴冕既已脫身了,何必再派回紇商人去接應?”
李靜忠面露苦色,心知瞞不過李泌的一雙慧眼,只好俯在地上老實交代。
“是老奴怕他多嘴,讓骨屋骨看能否……滅口?”
“你!”
李泌倏然起身,以一雙飽含悲憫的眼看著李靜忠,恨鐵不成鋼地搖頭。
“與你說了幾次,上善若水。你卻接二連三,欲害死殿下?活埋薛白不成,為東宮引一大敵,至今遺害未消,卻還想殺裴冕?需滅的不是他的口,而是伱心中的魔障。”
“老奴知錯!老奴真知錯了!”
李靜忠也不知反駁,跪在那,對著李泌磕頭不已,道:“老奴真的知錯了,此事皆是老奴一人所為,與殿下無關,到時索斗雞攻訐殿下,若能以老奴一人抵罪……”
“別說了。”李泌嘆息,“國本動搖,社稷招禍,你一人擔待不起。”
他很清楚,錯是李靜忠犯下的不假,但絕對沒有人會攻訐一個奴才。李林甫之目標只在東宮,或支持東宮的文武重臣。
李靜忠涕淚交加,道:“老奴死不足惜,只求先生救一救殿下。”
“請殿下向圣人自罪。”
“什么?”
李泌道:“眼下還來得及,圣人猶在歇息,消息還未送到御前。殿下自罪,絕不至于使圣人動廢儲之念。”
這是他認為眼下最好的辦法,他幼時所言“方若行義,圓若用智,動若騁材,靜若得意”亦如此。
李靜忠卻是低著頭,目光閃動。
“可……殿下并不知此事,能否請先生為殿下美言幾句?”
李泌搖了搖頭,道:“此事美言無用,反而會害了殿下。唯請殿下認錯,稍擔些罪責,方能大事化小。”
“是。”
李靜忠見李泌唯有這個辦法,磕頭便要告退。
“還有一事。”李泌俯身扶起他,低聲道:“李公當提醒殿下,廣平王為長子,殿下與張良娣當節制才是。”
這句話他本不想說,但近來東宮多事,作為屬官,他不得不提醒。
此前聽說廣平王被禁足,他就很擔心太子對廣平王有所動搖,轉而倚仗張良娣的家世。張良娣出身高貴,但若生下兒子,長遠來看對東宮必是壞事。
李靜忠是以送中秋禮的名義入宮的,好不容易才去了趟翰林院,沒想到只得了這般一個主意,頗為失望。
回到太子別院,他仔細說了李泌的回答。
“向圣人自罪?”李亨皺眉,憂心忡忡。
“是。”李靜忠道:“李先生并不愿為殿下說情,卻忘了他這翰林待詔還是殿下拜托駙馬為他謀來的。”
李亨負手看向窗外,長嘆一聲。
“殿下,萬不可聽李先生這自罪之論啊。圣人本就對殿下有偏見,若殿下承認此事,即承認私下積蓄實力,如同于韋堅案時承認與韋堅交構。本是老奴來擔即可的罪過,反成了殿下的不是。”
若李靜忠真能擔下也就罷了,李亨卻知道,此事舍掉一個李靜忠也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而如今朝中能為他說情的人越來越少了。
想著這些,他轉到了張良娣的居所。
為了今夜的御宴,張汀一大清早就開始梳妝打扮。
“都下去。”
李亨執起梳子,親自為她梳頭。
“殿下遇到難處了?”
“出了些小事。”李亨其實不會梳頭,放下梳子,道:“李靜忠安排了一隊回紇人去殺裴冕,結果全都死了,連信物都落在索斗雞手上。”
張汀訝然,問道:“誰殺的?”
“不知。”李亨嘆道:“索斗雞今夜必會以此攻訐我們。”
張汀笑了笑,自梳著胸前的長發。
李亨卻已握住了她的手。
“汀娘,我一直都覺得,只讓你為良娣太委屈你了,你該是我的正妻,我們該有屬于我們的孩子。”
杜宅。
盧豐娘猶在苦口婆心地勸薛白。
“你今夜又要去那御宴,若被圣人賜婚哪個公主如何是好?這可是清河崔氏的女兒,不知多少人想娶都娶不到的五姓女。崔公官任尚書左丞、禮部尚書,明年春闈極可能又是他主持。崔公在大理寺一見你,便對你十分欣賞,比我兄嫂眼光可好太多,我與他家可沒有親戚,實在是這樁姻緣太好,才肯應承下來帶你去相看……”
“還請伯母替我回絕了崔家美意,確是我配不上清河崔氏。”薛白回拒得很果斷,又道:“我這便去御宴了。”
“這么早去?”
“是,我隨虢國夫人一道入興慶宮,先去尋她。”
“那便御宴后再談,畢竟是五姓女。”
“不妥,虢國夫人不答應。”
盧豐娘一愣,卻是無言以對。
薛白出了杜宅,只覺這一幕與上元節時頗為相似。
畢竟,圣人愛好宴飲,盧豐娘愛好說媒,習慣都沒變。
虢國夫人府。
楊玉瑤還未起,聽聞薛白到了,吩咐婢女將他帶到閨房。
“宴后又得賞月,不知鬧到幾時,不如白日多睡會,你過來。”
一只玉手伸出帷幕招了招,薛白上前,楊玉瑤將他拉到榻上。
須臾,明珠卻是抱著衣裳掩在身前,起身,低聲道:“奴婢去準備熱水。”
她自在帷幕外窸窸窣窣穿好衣服,退了出去。
楊玉瑤笑了笑,知這婢女與薛白都是懂分寸的,彼此間從不眉來眼去。
“你可知長安城又出了事,今日御宴恐又不太平。”
“聽聞了。”薛白道:“他們斗來斗去的,看著也煩。”
“此事與你無關吧?”
“我近來安分守己,不摻和這些。”
“真乖。”
楊玉瑤笑著側過身,伸手捏他的下巴。
“不過。”薛白道:“我與你說過我的身份,我近來查了此事,得到一樣東西。”
“在哪?”
“懷里。”
楊玉瑤伸手去掏,不一會兒,掏出一張身契來,看了一會,不由笑起來。
“嗯?”
“竟真是薛平昭?與我的輩份可一下矮了兩輩呢。”楊玉瑤一只手指按在自己唇下,表情似覺很有趣。
“不一定是,我查過,既無生母,又無家狀,再看這名字,更可能是薛銹收養的孤兒……”
薛白任她為自己解衣,他則坦誠相告,赤誠相見,將真相說了。
末了,他將她柔膩的身軀擁入懷中。
“我早晚怕是要被坐定是逆賊之后,希望不會連累你。”
“連累不了我,我說過,我保護你。”
此前說這事,薛白只是打個招呼,如今卻是證據都已出來了。楊玉瑤想了想,決定做些什么,防患于未然,將禍事的苗頭直接掐掉。
她不怕出手幫忙,只怕他一直瞞著她,或事到臨頭才引發,到時想幫也幫不了。這般一想,愈發喜歡他的坦誠。
楊玉瑤道:“就在今夜的中秋宴上,我替你將此事解決了,如何?”
“能解決?”
“簡單,我們早些去,我與玉環說一聲。”
“你罩我?”
楊玉瑤竟是聽懂了這句話的雙關之意,偏是目光看去,他還是一臉認真坦誠。
她不由動了情。
“嗯,姐姐罩你……”
太陽一點點西偏。
興慶宮內,宮人們還在忙碌地籌備著晚上的御宴。
各個臣子也在做著準備。
道政坊,安祿山便在準備著他今夜要獻上的中秋禮,手里正查看著一個鎏金翼鹿鳳鳥紋銀盒。
銀盒上的鳳鳥乃是皇后的象征,這是他準備獻給楊貴妃的。
這鎏金的工藝極為復雜,是他親自督工的,第一次的效果他很不滿意,因此又進行了第二次的鎏金,可謂精益求精。
花這份心思,因他有一個很了不得的想法……他要認楊貴妃為母親。
他知道楊貴妃也需要邊境將領的支持,一定會樂于認下自己這個兒子。
“阿娘。”
安祿山對著銀盒這般喚了一句,猶覺不夠可笑詼諧,遂扭動著滿是肥肉的身體,練習起來。
“阿娘,你就認了這個兒子吧,阿娘……”
許久,李豬兒領著侍從過來,問道:“阿郎,馬上要到申時了,是否更衣。”
“更衣,我得早早到興慶宮等著圣人。”
安祿山轉頭一看,見李豬兒準備的衣服上果然有翻領,不由哈哈大笑。
“對,今夜得好好跳一支胡旋舞,正是該穿這套衣服。”
李豬兒這才松了一口氣,連忙上前,用頭抵住安祿山的肚子,讓人替他更衣。
虢國夫人府。
“你們在此等著。”
明珠帶著婢女們捧著楊玉瑤要換的衣服而來,獨自走到門前,道:“瑤娘,到時辰了。”
里面卻無人應答。
明珠等了片刻,附耳到門邊,聽得里面還有動靜。
“可以了,可以了……姐姐認輸了……”
“我比你大,叫哥哥。”
明珠有些驚訝于薛白的大膽,聽聲音,他竟是在欺負瑤娘。
她卻也無可奈何,只能等在一旁,直到瑤娘真喊了薛白幾聲“哥哥”,又過了一會,方才喚她進去。
楊玉瑤臉色猶帶潮紅,緩過氣來,瞪了薛白一眼,嗔道:“偏要鬧,赴御宴來不及了,看你怎么辦?”
薛白卻只是笑笑,隨意地拍了拍她的頭以示安撫。
明珠不敢多看,低著頭,服侍他們收拾好,一行人才出了府邸,往興慶宮而去。
也就是楊玉瑤從來都素面朝天,否則便要來不及。
一路進了興慶宮,馬車還未停下,遠遠地便見到了一個肥碩的身影在眾人的簇擁下往勤政務本樓走去。
“那是安祿山?”
“嗯,自從他來,圣人也不打骨牌了,每日看他逗悶。”楊玉瑤柔聲道:“我先去見玉環,你自在這等著可好?莫亂走動。”
薛白卻還在看安祿山,漫不經心道:“昨日長安那案子,據說是邊軍勁卒做的,劈死了九人,全是以陌刀斬殺。”
“你如何得知?”
“我老師是長安縣尉。”
楊玉瑤目光落處,只見薛白還在看安祿山,不由吃了一驚,輕聲道:“你是說……”
“倒也未必是他,但不知長安城誰還能調動好幾個邊軍勁卒。”
“看著詼諧可笑一個蠢胖子,竟是這般陰險兇惡?”
“人不可貌相。”
“知道了,我走了。”
楊玉瑤湊上前,又親了薛白一下,方有些不舍地下了馬車。
薛白看著她的背影,想到上元夜時也是她出面幫了自己一把。
“三姐就這般喜歡他嗎?”
“嗯,不然呢?”
“我以為三姐只是與他好一陣子。”楊玉環正拿著一匣金錢在看,這是她今夜要擲出去賞賜臣下的,嘴里取笑道:“不想,竟是越來越上心了。”
楊玉瑤聞言一愣,低聲道:“他那樣的男兒,是與眾不同的。”
這話竟是沒經細想就說出來的。
楊玉環聽了,手里的動手一停,末了,道:“答應三姐便是。”
“真的?”
“還不是看薛白是個人才,否則才不幫你。”
“我知道你對我好,否則怎會特意讓我進京來享福。”
“三姐可享福了呢。”
姐妹二人說著話,楊玉瑤準備一會看時機就告退,卻見有宮人捧著許許多多的漂亮器具進來。
“貴妃,這是安祿山送的中秋禮,圣人口諭讓奴婢們直接送過來。”
“胡兒有心了,你回圣人,都是不可多得的寶物,太真很喜歡。”
“是。”
楊玉瑤目光落在一個五足鏤空銀熏爐上,心想,薛白請自己辦事倒是非常賣力,自己請玉環出面卻是一件禮物也沒送。
那胡人丑胖子這般送禮,倒顯得她不知禮數了。
“長安城近來出了樁大案,你可聽說了?”
楊玉環正擺弄著一個瑪瑙杯在仔細端詳,隨口問道:“嗯?”
“死了許多個回紇人,坐實了東宮包庇裴冕之罪,此事查出是范陽勁卒所為……”
“真的?”
瑪瑙杯被放回了托盤之上,楊玉環有些驚訝,亦稍有些害怕,接過帕子擦著手。
楊玉瑤道:“想不出長安城還有誰敢犯這種大案……”
“敢問可是薛白薛榜首?”
“正是。”
薛白回過頭,竟見到一名還算漂亮的婢女站在自己身后。
“有貴人相邀,可否請薛郎移步一見?”
“否。”
那婢女一愣,只好湊上前一步,低聲道:“我家主母有要事相商,請薛郎務必前往。”
“此為興慶宮,我在恭候御駕,豈有更重要之事?”
“哎,你這人……”
那婢女卻是有點沒教養的,邀不到人當即變了臉,氣惱地走開了。
薛白懶得理她,繼續站在那等著,他所在的位置并不顯眼,乃是車馬停放之處與花萼相輝樓之間。
過了一會,竟是李月菟帶著幾個宮娥過來。
“薛榜首有禮,可否移步與張良娣一見?”
李月菟行了萬福,似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又道:“否則,若我一直纏著你,你也會很麻煩的吧?”
張汀此時就坐在一輛馬車上。
她已打扮得非常精致,發髻梳得整整理齊,臉上的脂粉抹得十分均勻。
薛白一過來,她便指了指另一輛馬車示意他上去,與他隔著車窗說話。
二人彼此也算熟悉,算是牌友,但這種私下會晤若是被發現,雙方都會非常麻煩。
“裴冕死了,此事想必你已聽說。”張汀開門見山,道:“索斗雞今夜要對裴寬、王忠嗣出手。”
“與我無關。”
張汀的目光透過車窗,看向薛白,發現他的裝束有些亂,像是倉促收掇的。
目光再落到他的脖子上,她忽然有種直覺……他不久前有過一場非常激烈的情事。
“你莫以為你做的那些事能夠瞞得住,你把柄也多得很。此前,彼此都有顧忌,不好下死手而已。真逼到絕路,魚死網破,對誰都沒好處。眼下,放任索斗雞、胡兒重創東宮,對我們都沒有好處。信我,東宮一旦失勢,下一個被對付的就是你們。”
張汀語速很快,又道:“薛白,我知道你與殿下有怨,但你還非常年輕,我能比殿下許你一個更長遠的將來,你若能信我,早晚會是大唐宰執。而我要你做的也很簡單,今夜索斗雞攻訐東宮時,讓你們的人維護裴寬、王忠嗣即可……”
她還有很多話要說,權爭嘛,聯弱抗強乃常事。
張家亦得圣眷,今夜她自會維護東宮,此時無非是多拉攏一方,哪怕讓薛白及其背后勢力不添亂也好。
薛白卻顯得非常冷峻,不等她說完已抬斷,道:“知道嗎?上元夜,李靜忠也與我說過同一番話,他說他死不足惜,奇怪的是,李亨到現在還在重用他。”
張汀當即眼睛一亮,道:“這正是我要說的,我可以殺了李靜忠。很多惡事,殿下其實不知,皆是這宦官所為。”
“重要的是,若是連一個宦官都控制不好,如何君臨天下?”
張汀不由瞪大了眼,驚訝他敢如此出言不遜,愣了愣之后又勸道:“那是因殿下無人可用,你我可聯手除掉李靜忠,則……”
薛白道:“上元夜他沒勸動我,中秋夜你就能勸動我嗎?東宮與其這般次次求人,何不想想如何改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