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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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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遇到王維,薛白猜想是玉真公主回長安城了,她在洛陽、王屋山等地都有宮觀。

  想必啟玄真人也是與她一起云游歸來。

  離開酒肆,再行到玉真觀前,景象果然與平時不同,門前的車馬、護衛多了許多。

  薛白依舊到側門叩門,來知客的是個從未見過的女冠。

  “見過真人,我拜會騰空子。”

  “好你個小郎子,敢到玉真觀來勾搭。”

  “真人誤會了,我與騰空子是好友。”

  女冠招手讓他進來,親自領他往客院,莞爾笑道:“欺我不懂,哪個不是‘好友’?還當騰空子是個專心修道的,卻有你這般好友?”

  一路說話,她語態自然親切,微有取笑之意,到了客院,飄然而去。

  薛白等了一會,李騰空來了。

  多日未見,她清減了些,顯得有些消瘦。

  “你來尋師父為顏小娘子診病吧?師父并不居于此,才歸長安,昨日又去終南山了。留了一個補心室氣血的方子可先服用,伱隨我來。”

  說罷,李騰空轉身,帶薛白往練丹房去,有些公事公辦的態度。

  “我可否到終南山拜會啟玄真人?”

  “你要去嗎?”李騰空抬眸間似有些驚喜,須臾淡淡道:“若要去,尋個時日,我帶你前往。”

  “如此,多謝了。”

  “聽聞你又入獄了一遭?”

  薛白道:“今日來,也是想向你道謝,多謝你為……”

  “沒有。”

  李騰空有些慌亂,暗惱皎奴又亂說話。

  她背過身,推開練丹房的門,道:“我不過是因有些家事回去,得知你的事,遂問了兩句,一點忙也沒能幫上。”

  說話間,她走到藥爐前,連忙換了話題。

  “這次的方子可制成藥丸,我已快制好了,你等一會吧?”

  “好。”薛白道:“不論是否幫上忙,你替我求人,反遭奚落,我總該謝你。”

  “你還說。”

  李騰空終究是少女心事,近來先是天天被十一娘數落,又羨慕十四娘,回了道觀還被人取笑與男子交往……總之就是亂了道心。

  這些全是因為薛白,她不免有些惱他,此時終于是嗔了一句。不是怪罪他,反而顯得像是男女間打情罵俏。

  可反應過來之后,覺得不妥的還是她,連忙穩固道心。

  “咳咳,我是修行之人,不因閑言而擾。”

  薛白笑了笑。

  李騰空偷眼一瞥,沒忍住,問道:“你聽說了嗎?我十四姐之事。”

  “聽說了,我與杜位有幾個共同朋友。”

  “是嗎?那你如何看?”

  “人各有志吧。”

  在薛白看來,杜位大好前途必會被李家連累,這么傻的事他肯定不會做。

  李騰空不滿地扁了扁嘴,在心里罵了一句。

  “上進鬼。”

  “你說什么?”

  “啊?我沒說話啊……”

  拿了丹藥,走到廊下,恰聽到有悠揚的琴音傳來。

  儀門那邊的桃樹下,一個女冠正在撫琴,身姿窈窕。

  “我也得學音律。”薛白低聲自語。

  如今這個皇帝好音律,有這技藝傍身,對他的前程會有極大的助力,比如哥奴就擅音律。

  李騰空正要說話,卻有個五六歲的稚童從小廊那邊跑來,身后跟著四名婢女。

  “師姐,我到練丹房玩,可以嗎?”

  “去吧。”

  稚童笑呵呵地爬過門檻,仰著頭,努力嗅著藥材的氣味。

  他長得粉雕玉琢,想必父母雙方都是極好的相貌。

  傳聞玉真公主雖未嫁人卻有個兒子,薛白遂很小聲問道:“是玉真公主的兒子?”

  李騰空被附耳問了一句,有些緊張,點了點頭。

  此時,撫琴的女冠聽到動靜,抱琴起身,向這邊走來。

  薛白原本以為是玉真公主,此時才發現這女冠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儀容妍美,艷若桃李。

  “騰空子。”

  “季蘭子。”

  李季蘭應了,有些好奇兩人的關系,不由問道:“這位是?”

  “薛白。”

  “原來是薛郎當面。”

  李季蘭眼睛一亮,大大方方行了一禮,道:“我亦愛讀薛郎詩詞,郎君以‘青玉案’為詞牌,可有‘美人贈我錦繡段,何以報之青玉案’之意?”

  說話間,她上前兩步,眼角含情盯著薛白,像是對他有意思,但其實她純粹喜愛詩詞罷了,偏是生了一雙桃花眼,一顰一笑都讓人覺得美艷。

  雖還是個懵懂的單純少女,卻天生紅顏禍水的相貌。

  薛白不知她說的詩,應道:“只是隨意起名罷了。”

  “真是大家風范,薛郎隨意起名便有那般意境。今日有幸得見,郎君能否指點小女子詩詞?”

  “咳咳。”李騰空忙道:“他還有事,這便要走了。”

  說話間,有些警惕地拉著薛白往外走。

  李季蘭跟了兩步,還想與他們說話,偏李騰空腳步匆匆,只好作罷。

  李騰空送了客,轉回煉丹房,玉真公主正抱著兒子玩耍,李季蘭站在一旁說話。

  “真是長安風流人物,難怪連圣人也賞識。”

  “怎么?動了凡心?”

  “徒兒只是敬佩他的才華。”

  說話間,李季蘭回過身,見李騰空來了,道:“騰空子,我們正談論你那位好友,‘天上李太白,人間薛公子’。”

  聽得這話,李騰空一愣,目光看去,李季蘭雙頰微泛紅,杏眼含情,真似春心萌動了一般。

  她知她長相如此,卻還是擔心自己的薛白被搶走,一時忘了回答。

  玉真公主目光看去,見這兩個徒弟一個如蓮花、一個如桃花,相映成趣,不由笑了笑。

  “季蘭,你去整理你的詩稿,待空了,我宴請薛白,為你點評。”

  “真的?多謝無上真人。”

  李季蘭面露喜意,行禮退下。

  玉真公主放下懷里調皮的稚童,讓他自己去玩,招李騰空上前說話。

  “莫與季蘭計較,她沒有心計,只是看著妖冶。”

  也是近日玉真公主才帶著李季蘭從王屋山歸來,知徒弟們彼此還不熟悉,嘆息了一聲,說起李季蘭的身世。

  “她是工部司主事李華之女,李華官雖不高,而文章名重天下,為人剛正嚴肅。季蘭六歲那年在院中玩耍,賦詩詠薔薇曰‘經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李華認為女兒小小年紀便知‘嫁卻’心緒,恐她敗壞門風,遂將她送到這道觀里來。”

  李騰空聽了,嘆道:“季蘭子是可憐人。”

  “還有你,防著師門姐妹,自己又縮手縮腳,無非讓那般小郎子被外人搶去。”

  “弟子沒有……”

  “只問你,可真想嫁他?若肯,你便點個頭,我替你作主,若再扭扭捏捏,往后也莫怪旁人。”

  李騰空抬頭看去,玉真公主已雙手按在她肩上,神情灑脫,眼神中帶著鼓勵之意。

  她卻是慌了,不知所措,暗問自己,如今這修的到底是什么道。

  薛白離開玉真觀,想了想,沒去顏宅,而是到了長安縣衙找顏真卿。

  “老師,這是啟玄真人給的藥丸,讓三娘先補心府氣血。”

  顏真卿接過瓷瓶,沉默了一會,返身翻出一迭舊文稿,遞給薛白。

  “老夫年輕時的行卷,你看看。”

  “多謝老師。”

  “歲考準備得如何了?”

  “學生自覺文章書法都有進益。”

  “錯覺。”顏真卿毫不留情地評價了一句。

  他撫須沉吟著,道:“明日申哺,國子監課業結束后,隨老夫去見一個人。”

  “是。”

  薛白有些好奇,等了一會,顏真卿卻不說,反而問道:“近來未招惹是非?”

  “沒有。”薛白道:“若有事,定會提前與老師說的。”

  “如此便好。”

  顏真卿還在點頭,卻聽這豎子接著又問了一句。

  “老師可知,四鎮節度使王忠嗣回朝了?”

  “你又想多事?”

  “必不惹事,此事本與我與無關。”薛白再次強調,方才繼續問道:“可是為了石堡城?”

  顏真卿反問道:“你何處得的消息?”

  “茶樓酒肆間都在談論,據說圣人已決意拿下石堡城,下詔征詢戰略。”

  此事確實已不是秘密,只是與長安城許多人無關,因此只有少數關注時政之人在討論。

  顏真卿一眼便看出薛白相詢此事不是無的放矢,冷哼道:“你待如何?”

  “敢問老師,石堡城一戰有無可能避免?”

  “只怕王忠嗣此番回朝,亦阻止不了此事。”

  “既一定要打,學生或有一軍器欲贈于王忠嗣,老師以為如何?”

  “好膽。”顏真卿當即叱罵。

  他一聽就明白,倘若這軍器有用,薛白不說獻于圣人,那就相當于把原本能得的圣眷分了一部分給王忠嗣。

  這是為何?結交邊將。

  薛白亦在試探,見老師如此反應,便知此舉太過冒險了,應道:“學生說錯了,是獻于圣人。”

  “是何軍器?”

  顏真卿出自關心,才問出口,須臾意識到不能與學生爭功,擺了擺手,“你每多奇怪想法,倒不必給老夫看……”

  “老師請看。”

  薛白已將一個卷軸展開在他面前,讓他猝不及防看到了。

  “這是……投石車?”

  “學生猜想,如今的投石車尚可改進,這種配重式的重型投石車,射程、威力或可增加數倍。我為它起了個名字叫‘巨石砲’,老師以為如何?”

  “名字不錯,圖太潦草,若只依此圖稿,造不出的。”

  “學生不過略懂大概,目前只有初步設想。具體有無用作、能否造、如何造,還得與工匠商議。”

  “倒懂得事前與老夫通氣?”

  “正是如此。老師叮囑學生安份,學生聽進去了,因此特來相問,此事可行否?”

  顏真卿起身,捻須思忖,來回踱步。

  獻軍器說來簡單,但當此時局,勢必又要卷入權爭當中。可若真依這小子所言,射程、威力增數倍,或可使大唐將士少死許多人。

  終于,顏真卿下了決心,應道:“可行。”

  “學生不是惹是生非了?”

  “你可有相熟的能工巧匠?”

  “還在尋訪。”

  次日,太學館中響起讀書聲。

  杜五郎傾過身子,小聲地對薛白問道:“你今日可去豐味樓?達奚娘子想要向你致謝。”

  “忙。”

  薛白專注學習,頭也不回地伸手把杜五郎腦袋推開。

  杜五郎想到親友們的官位都安排了,自己與薛白卻連進士都沒取得,確實不妥,也決意用功讀書。

  “君子之事親孝,故忠可移于君……”

  不知何時又睡著了。

  醒來時課業已結束,旁人都走了,坐在前面的楊暄睡得正香,薛白正在收拾筆墨紙硯。

  “走吧。”

  “今日有文宴,一道去嗎?”

  “好啊,文宴怎少得了我,都有誰?”

  “不知。”

  快出儀門時,杜五郎忽提醒薛白看向門外的一人,小聲嘀咕起來。

  “看到那位老者了嗎?國子祭酒,韋公,諱名一個‘述’字,京兆韋氏。官任太子庶子、銀青光祿大夫、集賢殿學士,編修國史十余年,你還是初次見吧?”

  薛白目光看去,韋述六旬年歲、長須花白,牽著一頭驢,正往驢背的褡褳里放書卷。

  放好書卷,韋述腳一抬,卻沒能翻上驢背,他已年邁,身材甚胖,動作笨拙,轉頭見了兩個生徒,招了招手。

  “來,幫老夫一把。”

  薛白遂與杜五郎上前,扶著這位祭酒上了驢背。

  韋述坐定,打量了薛白一眼,問道:“你便是那文才忽高忽低的薛白?”

  “學生正是。”

  “哈哈,顏清臣相邀,你我正要往同一去處,走吧。”

  杜五郎不由又是眼睛一瞪。

  此前陪博士、司業喝酒,已鬧出了好大一樁春闈案,這才平息了幾日,卻又要陪祭酒去喝酒。

  到時若再鬧出一樁秋闈大案,又如何是好?

  作為堂堂國子祭酒、當世文史泰斗,韋述的宅院很大,不愧是京兆韋氏門戶。

  可入內一看,韋宅卻與薛宅一樣是“刪繁就簡”的空曠樸素風格。

  韋述卻不是因為賭博,而是因為家有藏書二萬余卷,全都是他買來,親自校閱刊定的。

  另有魏晉以來草隸真跡數百卷,古碑、古器、藥方、格式、錢譜、璽譜之類,當代名公尺題,無不畢備。

  老者一路炫耀,入了大堂,便招呼老仆去沽酒。

  不多時,有四個中年人聯袂而來,其中兩人正是顏真卿、鄭虔,另兩人則都是三十幾許年歲。

  “哈哈,薛白已在,清臣既到,可算是把‘韓愈’湊齊了。”韋述撫掌大笑,“引兩個小的見禮吧。”

  眾人都笑。

  顏真卿年歲較長,也不客氣,引見起他的兩個好友。

  “蕭穎士,字茂挺,人稱‘蕭夫子’‘文元先生’,蘭陵蕭氏,南梁宗室后裔,鄱陽王七世孫。四歲賦文、十歲補太學、十九歲中狀元,先授秘書正字起家,今官任集賢殿校理。”

  “李華,字遐叔,趙郡李氏,二十歲中進士。隱居多年,登博學宏詞科,擢秘書省校書郎,今官任工部主事。他們二人并稱為‘蕭李’,文名揚于四海。”

  “這是劣徒薛白,才華平平,還不見過兩位先生?”

  “學生薛白,見過先生。”

  “莫要多禮。”李華道:“我與蕭夫子很贊同你的文章,時人文賦過于繁冗了……”

  此前,杜媗曾與薛白說過青云正道該如何分八步走,若沒有實例則很難理解。

  而眼前這些人就是實例。

  他們早的十九歲中進士,最晚的是顏真卿二十五歲才高中,個個都先任校書、正字,外放縣尉……都是往國之重臣的方向攀的。

  韋述已是當今的文史泰斗;顏真卿往后的功業不必說;鄭虔得天子青睞,御口稱“三絕”;“蕭李”共倡古文,為唐宋八大家開先河。

  可惜,李林甫把持相位,死死擋住了他們成為宰執的路,其后又逢天下變亂。

  但他們都是天才,他們走的都是只有天才能走的最穩的路。

  這是顏真卿把他的人脈展現給薛白,算是真正認下這個弟子。

  “這劣徒天資是不差的,韋公若不信,可試他一試。”

  “清臣既開了口,老夫豈有不信之理。今日難得相聚,且飲一杯再談文章。”

  與一群天才聚在一起,薛白亦感壓力。

  不過,他連詩佛都游說過,今日更不會忘了結交官員,攜手上進。

  一輪酒之后,他便盯上了李華。

  “李主作任職于工部司?”

  “不錯。”

  “學生有一軍器欲獻于圣人,不知李主作可感興趣?”

  李華雖二十歲中進士,運氣卻很差,守選了許多年沒等到闕員,年逾三旬才釋褐,如今還在九品官階上。

  他近日聽聞,今科春闈有三人通過吏部銓選后直接補了縣尉、書記。

  “若工部司有能幫上忙之處,薛郎子開口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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