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白在虢國夫人府睡得很安穩。
他很久沒有睡過這般柔軟舒適的床,也很久沒有這般安全的感受。
睜眼已將近午時,屋外的兩個婢女剛換了班,以保證他一醒隨時有人服侍,聽到動靜當即便以銀盆端了溫水進屋。
“娘子正準備出門,薛郎君可去見見?”
“辦正事要緊,還請帶我到廚房,辛苦了。”
到了廚房,鄧連暫時不在。
薛白也不急,在廚院里打了一套八段錦,之后舉著石頭深蹲。倘若之后楊玉瑤能給他個驚喜,他也不能讓她覺得虧了。
在隆冬的天氣里額頭微微出了汗,身后方有人喚他。
“薛郎君來了。”
鄧連撫著花白的胡子,道:“小人以為薛郎君不會太早起,先去請了小人的兄弟來。”
他身后有個比他稍年輕些的老者上前打了招呼。
“鄧通見過薛郎君,小人是替虢國夫人打點產業的小管事之一。晚些時候,正好一道商量酒樓之事。”
薛白回禮應道:“鄧長吏這名字,往后必是大富大貴。”
他們三人都知道漢代有個富甲天下的鄧通,雖說最后落罪而死。但場面話好聽就行,鄧家老兄弟撫須而笑。
“借薛郎君美言。”
鄧連笑道:“薛郎君還未用膳吧?那便由小人炒兩個菜,由郎君評鑒?”
“勞煩鄧長吏。”
“誒,該是小人向郎君行拜師禮。”
三人步入廚房。
既然楊玉瑤已買下薛白的技藝,鄧連不再避諱,在薛白的指導下掌勺,撿了一塊不騷的肥豬肉熬了些油,開始炒菜。
“當世既已有胡麻油,想必也能炸出大豆油?按理而言,大豆更好出油。”
鄧連應道:“大豆曰菽,小豆曰荅。郎君說的該是菽油,色沉、味苦,只做藥用……難道,宜炒菜?”
“一試便知。”薛白道:“往后閹豬肉推廣開來了無妨,暫時卻怕有貴胄不肯食豬,惹出麻煩,有豆油則妥當些。”
鄧連點頭,對廚藝又開悟了一層,愈發理解食材的口味變化之理。
兩份熱菜出鍋,薛白一嘗,竟比胡十三娘炒的更好吃些,火候恰到好處,香料下得更適當。
此時,杜家二娘到了。楊玉瑤已吩咐過,讓鄧通代虢國夫人府與薛白、杜家談酒樓產業之事,自有婢女請杜妗到廚院。
四人便坐在涼亭中商談。
杜妗打量了薛白一眼,想看出些什么來,最后卻又看不出什么來。
她微微蹙眉,將心思放在正事上。
可惜,杜家并無打理商事的經驗,大部分時候還是聽鄧通說。
“道政坊東北隅,臨近春門,有一處宅院,占地五十步見方,前些時日遭了盜賊,被查出原是個暗賭坊,如今正在發賣。小人以為這地段極好。北臨興慶宮,可接待覲見圣人之后的高官重臣;西臨東市,豪商大戶人家眾多;東臨春門,正是長安酒客聚集之地。另外,還有出入春明門的旅人,一到長安即可前來用膳。”
“還有一點。”鄧連道:“食材采購也方便。”
鄧通道:“我想著,炒菜之法一出,長安必有無數人窺視,我們采購的豬肉、菽油太多了,很快就會泄露出去。宜在春明門外置一片地養豬、建油坊。”
“還有鐵鍋。”薛白提醒道:“得鑄兩口鐵鍋。”
“哈哈,薛郎放心,這不是難事……”
杜妗一直說不上話。
她忽然發現,這件事若是拋開杜家,薛白與虢國夫人府便完全能做得成。
最后,當契書擺在面前,杜妗忽有些猶猶豫豫起來,覺得自己白白占了便宜。
“按吧。”薛白道。
指印這才摁了上去。
“那小人今日先去庫房報支錢物。”鄧通道:“明日再一道往道政坊看看宅院?”
“辛苦鄧長吏了。”
“往后還須常打交道,薛郎君喚我名字即可。”
“該喚鄧二伯才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如今我們有二寶,當可財源廣進。”
“……”
杜妗看著他們說話,待鄧家兄弟離開,薛白轉回身來,她便道:“我有話與你說。”
“好。”
杜妗卻又覺不好開口,遂道:“田家兄弟早晨到杜宅找了你一趟,說他們被提拔了,將軍調他們在上元節之前巡查春明門大街。”
“好事。”
“那便沒人保護你了。”
“暫時無妨,這種時候相府、東宮都不希望節外生枝。”薛白問道:“你怎么了?不太高興?”
杜妗道:“我從未打點過產業,怕做不好。”
“慢慢來。”薛白語帶鼓勵,“你只要用心,必能做好。炒菜還是新奇之物,生意不會差。你要做的無非兩件事,管人、管錢,這都是伱擅長的。”
“但,杜家欠你太多了。與其說楊玉瑤愿意分杜家三成,其實是不介意分你六成……”
“若沒有杜家拿走這三成,我一個人去管嗎?我志在青云,而非經商。若沒有你們,我每日過去盯著賬目、錢財嗎?”
杜妗微微一愣。
“還要說幾遍?”薛白壓低了些聲音道:“在虢國夫人府我不過是個外客,真正能讓我信任的,有幾人?”
這次,他不是隨口說好話哄人,而是帶著上位者的態度,語氣略含著一些責備。
“與其自怨自艾、受之有愧,不如做好了給我看。”
“好,你放心。”杜妗道:“這三成杜家收了,會讓你覺得值。”
“正該如此。”
杜妗一向強勢,只不過偶然間稍稍有些失落與不自信,馬上便感到了薛白更強勢,但她確也得到了安慰與支撐,重新自信起來。
等這日薛白送杜妗離開,兩人走在小徑上,她對他的態度便不似對別人那般高傲。
“你呢?不回去嗎?”
“鄧連還未完全學會炒菜,我還要教他幾天。”
杜妗轉頭看去,只見帶路的婢女離得還遠,猶豫了片刻,開口道:“你……你既有大志,可若給她當了……罷了,我走了。”
她最后也沒問出口,翻身上馬,驅馬而去,心里依舊郁悶。遂暗罵楊玉瑤未免太傲了些,一個外戚,也敢召了她來又不親自相見。
但不用面對楊玉瑤,對此她其實也是松了口氣。
是夜,右相府。
大堂上“咣啷”一聲大響,瓷片飛濺。
“廢物!”
隨著李林甫叱罵,管事蒼譬連忙跪倒,高呼道:“小人該死,小人該死!”
“阿爺息怒。”李岫帶著五個美貌女子走進堂中,道:“人已帶來了。”
“問話!”
李岫轉身問道:“你們可曾先被賜給太子?”
五名美貌女子一駭,連忙跪倒在地,哭求道:“阿郎恕罪。”
“說!”
“奴家……奴家確是曾被送到十王宅,但只待了不到半個時辰,太子便將奴家送回掖庭了……嗚嗚……太子真沒碰過奴家……奴家甚至就沒見到太子……”
李岫問道:“此事為何隱瞞?”
“我們被送到右相府前,有內侍說……說若是右相知曉我們曾被賜給太子……會笞打我們……”
“誰說的?”
“一個小內侍,二十歲出頭的樣子……奴家真記不清了……”
“咳咳咳!”
李林甫怒得咳嗽不止。
他已年逾六旬,府中美色又極多,根本寵不過來,認都不認全。前些日子圣人又賜下五名宮人,他自是不可能拂逆。
當時他還特意問了來傳旨的宦官,對方竟根本沒有說那是圣人賜給太子,太子不敢收才轉贈于他的。
不曾想,這兩日竟有人傳言“右相搶了圣人賜給太子的宮人”,這在平時沒什么,李林甫還要引以為榮,但這是廢太子的關鍵時刻,圣人對他們的觀感有一絲一毫的改變都可能影響到結果。
今日圣人過問那三十八條人命的大案,證據分明直指東宮……但到了最后,竟不能一舉廢掉太子。
這對于自詡洞察圣心的李林甫而言是極壞的預兆,這件事說明了一點——圣人身邊有人在保太子。
妃嬪、內侍、北衙六衛……就在這些人中有隱藏極深的東宮黨羽。這個人平時不甚出手,關鍵時候卻起了大用。
查,得讓在宮中的人仔細查!
“阿郎,楊慎矜到了。”
“這個廢物!召他來,你們下去。”
李林甫已聽到傳聞,知楊慎矜沒有盡力做事,怒極,只是眼下御史臺還有大用,不能自亂陣腳。
有才干的手下殺起來雖然快意,到了要用人時方恨少。
一瞬間倒也想起了能逼出東宮死士的薛白。
但那豎子終究太年少、身份太低,到了眼下這個層面的對弈,已不是那種小棋子有資格參與的……
李岫離開大堂,在廊下等了許久,卻沒有聽到任何的叱罵。
他聽聞了楊慎矜與杜家長女之事,眼下正需要楊慎矜全力彈劾東宮,其人反倒麻煩纏身,本以為阿爺要重責楊慎矜。
沒想到,李林甫的反應竟是風平浪靜。
“也許這事影響不大?”
李岫自語著,為楊慎矜慶幸。
他們關系很好,都是出身高貴、儀表堂堂、富有才學,還同樣都是站在右相府的立場上卻又狠不下心腸。
“十郎,有客來訪。”
“找我的?”
李岫到前院相迎,來的人是賈昌。
“神雞童怎此時過來?”
“本打算往南曲嫖宿,想到有些事該與十郎說。”賈昌微有些醉意,“十郎今日可聽說了炒菜?”
“何謂炒菜?”李岫稍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今日事太忙了。”
“是我昨日在虢國夫人府吃到的佳肴,今日長安貴胄已是議論紛紛,你可知是出自何人之手?”
賈昌自問自答,道:“正是你相府看中的女婿,薛白。”
“他去了虢國夫人府?”李岫皺了皺眉,“獻菜?”
虢國夫人那般名聲,遇到薛白這樣的美少年會做什么……想到這里,讓他有些不悅起來。
再一想,薛白既不到右相府獻菜,又不盡力去找身世,想做什么?
原本以為確定好了的贅婿,此時卻有些不確定了。
賈昌見李岫表情,笑道:“十郎也莫介意,想必是盛情難卻,畢竟薛白與楊釗交好。”
他并不愿當告狀的惡人,但這件事他在場,若李岫從旁人處聽到便不美了。昨夜散宴太遲,今日李岫不在府中,到了今夜無論如何也得趕來說一聲。
又贊美了幾句炒菜的好吃,賈昌便起身告辭。
李岫送他出了門,招過一個小廝,遞出符牌吩咐道:“你去杜家走一趟,讓薛白明日一早便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