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3年,圣處女之月(8月)
薩格勒布北部,斯拉沃尼亞 起初,枷鎖并沒有像安塔爾想象的那么難受。當然,不能動彈的感覺讓他很生氣,彎腰跪在那里也是一種丟人的屈辱,不過一開始他并不覺得有什么不舒服的。
但一個小時后,他身體的好幾個地方都開始酸痛,他的膝蓋、脖子和腰疼的厲害,到最后,騎士全身都有著一陣陣輕微但持續不斷的疼痛,雖然沒有惡化,但也沒有消失,這是最糟糕的感覺。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遠處的營地里燃起了篝火,涼爽的晚風帶著烤肉的香味撲面而來,讓安塔爾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至少這口水讓我稍微不那么渴了,騎士苦澀地想,但這個想法并沒有讓他感到安慰,他已經有一整天沒有吃一口東西了。
米克洛斯的話在他的腦海中回蕩,當他把安塔爾和其他指揮官叫到主帳中時,他已經氣得不行了,他沒有一怒之下拔劍真是個奇跡。
然后他安靜下來,就像是在說耳語一般開口了,但恐怖程度沒有任何改變。
“我一直在想,我是該直接殺了你,還是把你送回國王那里,讓他給你應有的懲罰,”他面無表情地告訴安塔爾,“但我不能殺伱,因為其他人不會理解的。
大多數人看的是你派一半的軍隊向中間沖鋒,終結了戰斗,然后帶著另一半的部隊將敵軍的一個部隊徹底殲滅了。看在天……上帝的份上,他們還是把你當英雄。
我也不能把你送到國王那里去,因為他只會因為這個賞賜你,而不是嚴懲!然而你我都知道,”他靠近騎士說,“你公然違抗了我的命令,利用你的職位,為了你自己的目的而擅調動了一半的重騎兵。”
接著米克洛斯轉身看向其他人,他想讓他們知道,國王的首席騎士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他根本不是什么傳說中的英雄,只是一個國王的寵臣,既不配他的名聲,也不配他的人氣。
“我已經事先警告過你,在我的軍隊里你不能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回頭對安塔爾說,“我也事先警告過你,如果你的行為危及了我部下的生命以及我們戰役的成敗,即便是你也不能逃過懲罰,你還記得嗎?”
“我記得,將軍大人。”騎士回答道。
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停頓了一會兒,用緊繃的眼神瞪著他,“你有什么想辯解的嗎?”
“我們贏下了這場戰斗,”安塔爾冷靜地說,“我們徹底擊潰了敵軍,現在沒有人會想要反抗我們,而通往達爾馬提亞的道路也會通暢無阻。
所以我沒有危及任何士兵的性命,也沒有破壞戰役的勝利。”
米克洛斯聽到百合花騎士的回答后沉默了很久,他瞇著眼看著安塔爾那張不修邊幅的臉,然后粗魯地對在場的其他人打了個手勢。
“出去!”他命令道,“都給我出去!”
兩人獨處后,米克洛斯從桌上拿起裝滿烈酒的銀壺,直接喝了起來,等到他整個人的身子都開始暖和的時候他才開口說話。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你自己的,”他粗聲粗氣地大笑起來,“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在想些什么,我還想知道把自己當成一個無所不能的人是什么感覺……”
“我從未認為自己是無所不能的。”安塔爾冷冷地回答道。
滿臉疤痕的男人露出了不祥的可怕笑容。
“你現在一定很得意,”他說,“如果國王知道了我為了一次錯誤而殺了你,他一定也不會放過我……
但是你給我聽好了,在維謝格拉德,你直接聽命于國王,但現在在這里,我才是你的領主,我不僅是你的將軍,還是你的總督。
你現在在我管轄的領土上違反了我的命令,如果你不想落得人頭落地的下場,你最好從現在開始乖乖聽我的話,你明白了嗎?”
“是的,”百合花騎士用低沉的聲音回答道,將所有的厭惡和怨恨都壓在了喉嚨之下,“我明白了,大人。”
“為了你好,我希望你能做到,”恐怖的笑容從米克洛斯臉上消失了,“不過別以為你今天的所作所為不會受到任何懲罰……”
就這樣,安塔爾被關進了一個籠子里,雙手和脖子都被枷鎖扣牢。籠子離營地很遠,他沒法和任何人交談,也聽不到其他人的話語。
“孤獨和沉默對你有好處,”米克洛斯在離開時說,“你可以靜下來思考你犯下的罪過……”
深夜,香氣飄遠,營火已經暗淡,遠處的歌聲和斷斷續續的說話聲也被成千上萬的鼾聲所取代,但卻有一雙眼睛正在憐惜地看著百合花騎士。
一個黑色的身影在白色帳篷前移動,安塔爾一開始還以為是忠實的西蒙來看他了。不過,當那人走近時,他很快就發現來者比那早晨剛被封為騎士的侍從矮很多。
“伊斯特萬·拉克菲,”安塔爾認出了男人,“你知道,這可能是我第一次需要抬頭看你……”
身形如水桶的塞凱伊騎士無視了騎士的幽默感,皺著眼睛看著他被枷鎖卡著的頭,他知道那是安塔爾應得的,但心中還是不忍一直看下去。
“怎么,來的人是我讓你掃興了?”他問道,“我可以發誓,當我坐在火堆旁時,我聽到了你肚子在咕咕叫。”
說著,他蹲下身子,在百合花騎士面前展開了一條亞麻手帕。
“烤肉早就被那群蝗蟲給吃光了,我一塊也沒能留住,但我設法把這些藏了起來。”
手帕里是一塊餡餅,上面沾滿了培根的油脂和烤肉的肉汁,拉克菲把餡餅端到了安塔爾嘴邊,用不了幾口,騎士就將早已冷掉的晚餐吃光了。
拉克菲隨后拿出一個羊皮酒袋,給安塔爾喝了一口酒,騎士的身上還有早上戰斗留下的血跡和污漬,身上的護甲和武器卻早已被卸下。
“謝謝你。”安塔爾低聲說道。
無論如何騎士都不得不承認,這一點點食物和酒水對他疲憊不堪的身體來說真的很及時。
“你知道,將軍是對的。”拉克菲隨口說道。
“你是這么覺得的嗎?”
“我知道他是對的。”拉克菲站了起來,折起沾滿油漬的手帕。
“那你為什么要來?”百合花騎士低吼道。
“因為米克洛斯是個令人討厭的混蛋,”拉克菲回答道,“因為我認識的安塔爾·巴托是我見過的最偉大的戰士,盡管我一開始以為他是另一個國王身邊的貴族馬屁精。
當他證明了我看走眼時,我就在他身邊,當他的靈魂受傷時,我也在他身邊。我知道沒多少人知道的事情,所以我也可以理解為什么他表現得好像是這個世界上最愚蠢、最魯莽的人一樣。
因為我理解他,所以我希望安塔爾·巴托不是永遠迷失在他的仇恨和悲痛之中。我希望他在將來再次成為帝國的支柱,而不是一個一心想要毀滅自己的頑固混蛋。
因為沒有他,就沒有現在的查理·安茹,沒有現在的匈牙利王國,不是嗎?老戰士們口中的年輕圣殿騎士教國王戰斗的故事都是真的,對嗎?
如果這一切都是一些幼稚的傳說,那你現在就開口否認,我也不會再打擾你了。”
安塔爾什么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地眨了眨眼。
“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安塔爾,”拉克菲繼續說道,“這就是我來這里的原因。所以,當將軍,或者總督,唉,管他喜歡叫自己什么呢,當米克洛斯開始審問亞諾什·巴博尼克時,我和他一起在帳篷里。
那條克羅地亞狗就差趴在他腳下了,他答應向國王屈服,并服從一切安排,還好那人沒有一邊喘氣一邊舔米克洛斯的腳……”
“你跟我說這個干什么?”安塔爾不解地問道,“我對野心家們的游戲已經不感興趣了。”
“你這個白癡,先聽我說完。為了換取赦免,亞諾什·巴博尼克什么都招了,很多東西我們甚至都不要開問就知道了答案,”拉克菲解釋道,
“然后我順便問他是否知道一個叫米科拉伊的人,他曾經是杜比察附近一個莊園的管家……”
安塔爾的心臟突然猛烈地跳動了起來,幾乎要沖破他的胸膛。他本能地想要抬起頭,但枷鎖擋住了他的脖子,騎士差點被撕裂的疼痛弄得窒息。
“你不會是想說……?”
“我知道米科拉伊在哪里,”拉克菲點了點頭,“或者說,我知道他應該在哪里。”
“那你還等什么呢?”騎士沖他喊道,“快說吧,看在上帝的份上!”
“這個混蛋活得很好,在你的莊園被洗劫后不久,他就投靠了那時還是總督的亞諾什·巴博尼克,”拉克菲說,
“他聲稱說自己在莊園被襲擊后幸存了下來,并且一直和他的主人堅持到最后,根據他的說法,他的主人在襲擊中喪生。他是一個有口才的騙子,這毋庸置疑……
他到去年為止一直都是總督的管家之一,同時還是他的間諜。亞諾什把他派到斯克拉丁,他每周都會給總督一份關于穆垃登·蘇比斯的秘密報告。
他幫助亞諾什剝奪了穆垃登作為克羅地亞總督的權力,為了感謝他,亞諾什讓他成了一個有錢人。
但現在亞諾什·巴博尼克恨極了他,因為當國王軍隊南下的消息傳來,總督本人孤立無援的時候,米科拉伊頭也不回地拋棄了他的恩人。
不過他并沒有藏起來,他娶了一個叫索菲亞的女人,她的父親是斯克拉丁最大的商人,按照他寄生蟲的習慣,他在婚后就住在他岳父的大房子里。
所以你要找的人就在斯克拉丁,在城里最顯眼的房子里。我想他應該不知道你在找他,因為他好像沒有任何躲藏的想法……”
安塔爾快要被自己的無助感折磨瘋了,這比饑餓更可怕,比痛苦更可怕,比任何懲罰都可怕。
他想打破枷鎖,但這沉重的刑具一動不動。
“放了我!”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向籠子外的塞凱伊騎士乞求道,“把這個東西給我拿下來……”
“不行!”拉克菲搖了搖頭,“我給你說這些不是為了給你帶來更多麻煩的!將軍明天早上就會放你出來,然后原諒你,你可以繼續帶領你的重騎兵隊伍。
我們會繼續往南走的,你明白嗎?等我們到了斯克拉丁,米科拉伊會得到他應有的懲罰。”
“等我們到了斯克拉丁?”安塔爾喊叫道,“等我們到了那里,他早就不見了!”
“他不會逃跑的,”拉克菲堅持道,“我們會把他帶到上帝面前,然后他的靈魂會下地獄,他的名字也會被所有人遺忘。”
“伊斯特萬……”
“如果你這么想殺他,你可以向將軍請愿,這樣你就可以在審判之手親手了結他,或者……”
“伊斯特萬!”
“不要大喊大叫的,我的媽呀!你是想把整個營地都吵醒嗎?”
“那就把我放了!”安塔爾堅定地要求道,“你只需要拔出一根插在這該死東西上面的木棍……只要一根……沒有人會怪罪你的。”
“我不擔心我自己!”拉克菲苦笑道,“我是想保護你不被自己的沖動所害!”
“看著我,伊斯特萬!”百合花騎士的聲音有些顫抖,“我已經不是你說的那么偉大的人了,我現在只剩下一個東西,那就是我復仇的權利,你連這個也要從我這里剝奪走嗎?”
“我不會剝奪你復仇的權利,”拉克菲搖頭道,“我也希望米科拉伊受到懲罰。”
“那你為什么這么笨?”安塔爾問道,“等大軍到了斯克拉丁,那條蟲子肯定早就不見了。難道我們會跟著他去威尼斯?或者去那不勒斯,西西里,還是世界的盡頭……?”
“如果你現在離開,”在長時間的沉默后,拉克菲說道,“你將成為米克洛斯眼中的叛徒,一個永遠的敵人,你會把你身后所有的退路都燒毀,安塔爾,你還不明白嗎?”
“放我出去,伊斯特萬!”安塔爾斬釘截鐵地要求道,“你欠我的。”
“我不欠你什么……”
“你欠我的,”百合花騎士重復道,“打開枷鎖,打開門,讓西蒙給馬備好鞍,把馬帶來,我在這里等他。”
塞凱伊白龍決定不再爭辯了,也許安塔爾是對的,也許這真的是他欠騎士的,也許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毒害安塔爾靈魂的惡魔們肆虐。
他拔出彎刀將籠子的鎖斬開,走到枷鎖的邊緣,找到了卡著騎士雙手的那一段木棍。木棍并不小,而且非常緊,他不得不用彎刀柄把它敲掉。
米克洛斯·古特克勒德肯定會因此大發雷霆,反正他的手下們也早已習慣了他的憤怒,誰知道呢,他甚至可能對安塔爾·巴托的再次忤逆感到高興,等他再找到騎士的時候,國王也不能阻止他殺了他。
伊斯特萬扔掉了木棍,然后小心翼翼地抬起了枷鎖的上半部分,等待他的朋友掙脫出來。
安塔爾先是直接倒在了地上,但沒有讓拉克菲扶他起來。他謹慎緩慢地起身,等頭暈目眩的感覺稍微緩和后,徹底伸展了自己的身體。
“你要把所有人都殺了嗎?”拉克菲搖著頭問他。
“不,伊斯特萬,”安塔爾說,“我只殺我的敵人,你不需要擔心,你不再是我的敵人了。”
壯實的塞凱伊騎士悲傷地轉身背對著他。
“我去取你的馬,”他無力地說,“西蒙是個好人,你不能連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