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9年,圣處女之月(8月)
恰落科茲,塞爾達赫利東部,匈牙利 黑色的駿馬帶著他的白衣主人一起出現在了林間空地,向前狂奔。它低著頭,蹄輕點著地面,從上面滑行而過,快到幾乎沒有觸碰到狹窄的土路。
“夫人,快來!”做在院子里的老長矛手看到這匹阿拉伯純種馬后,歡快地喊道,“你丈夫回來了!”
他自己也從三腿凳子上站起來,滿臉笑容地歡迎騎士。
薩雷徹在走到籬笆墻邊,停了下來,安塔爾從馬鞍上跳了下來,滿頭大汗,精疲力盡,但無比快樂。
“歡迎回家,大人!”老斯蒂芬招呼道,“您的旅途順利嗎?”
“溫暖、漫長但快樂的旅程,我的斯蒂芬弟兄,”安塔爾真摯地擁抱了老人,“幫我的馬卸下馬鞍,讓它吃飽!”
“我會的,大人。”
“還有你,薩雷徹,在斯蒂芬叔叔的身邊要聽話!”他撫摸著黑馬的鬢毛,“下午我帶你去河邊喝水,但在這之前我要自己先泡一泡,這天氣熱得要命!”
安塔爾摘下頭盔,脫下旅行披風,走到院子里的大盆子前,把頭浸在溫水里,他直起身子,甩掉長發上的水,艾格尼絲也從涼爽的房子里走了出來。她穿著一件藍色長裙,頭發被某人—-應該是老斯蒂芬的妻子—-編成辮子,還用皮繩系了一個蝴蝶結。她笑了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美麗,然而,有些地方不一樣了。
艾格尼絲沒有沖向他,也沒有像往常一樣撲向他的脖子。她耐心地慢慢走過院子,一直注視著她丈夫的眼睛,神秘地微笑著。
“你又沒有剪胡子,”她笑著說,“難道布達沒有令你滿意的理發師嗎?”
安塔爾摸了摸自己濕漉漉的胡子,確實比平時長了一些,他只是懶得一直打理。
“如果我要靠別人來剪我的胡子,我還需要我美麗的妻子干什么呢?”他開玩笑地問道,并向她走了一步。
“你的衣服上全是泥土,”艾格尼絲說,“我不敢相信伱這么不注意衛生!”
“我不能,”安塔爾又朝她走了一步。“我在整整兩個月之后才得再次回家,我可沒時間去注意身上有沒有粘上馬蹄揚起的灰塵。”
艾格尼絲也向他邁出一步,她伸手輕輕握住丈夫的右手,拉到自己的小腹處。
安塔爾不知道她在干什么,他沒有感覺到她的腹部有什么不尋常的地方,只是一如既往的舒適柔軟。然后,他突然明白了這個動作的含義,瞪大了眼睛。他想說些什么,但他的喉嚨突然發干,一個聲音也出不來。他只是默默地目瞪口呆,直到艾格尼絲終于開口,證實了他的想法。
“一個新的生命正在我身上誕生了。”她容光煥發地低聲說,“我們要有一個孩子了,安塔爾。”
這一天與其他日子不同,安塔爾挽著妻子的胳膊進了屋,然后一個多小時都沒有從房間里出來。當他們終于再次露面時,老斯蒂芬和他的妻子卡特琳不禁相視而笑。
“這是在弄什么呢?”安塔爾朝廚房聞了聞,問道,但老夫人直接把他趕了出去,她不像是個仆人,更像是房子的第二位女主人。
“晚上你會知道的,我的騎士大人。”她把手放在背后說道。
“好吧,斯蒂芬弟兄!”安塔爾轉向老矛兵,“她對你也這么不友善嗎?”
“如果她對我能有她對你一半好,”老人開玩笑地嘀咕道,“我會每時每刻都感謝上帝!”
老婦人消失在廚房里,出來時手里拿著一大塊面包、一塊煙熏火腿和一個紅蔥頭,把食物塞到騎士的手里。“帶上這些,在河邊游泳很容易餓。但別在外面呆太久了,晚餐很快就準備好了!”
“女人,說到這里就夠了!”老斯蒂芬對他臉色通紅的妻子說道,他不習慣仆人可以像這樣與他們的主人交談,也不喜歡他的妻子沒用多久就適應了這種不尋常的恩惠,當然,安塔爾和艾格尼絲認為這種待人方法是理所當然的。
“拜托,伊斯特萬弟兄,”百合花騎士把他拉到一邊,“別總是一副擔心的模樣!來吧,幫我把馬匹牽到河邊去!”
恰落科茲石屋旁的馬廄里一共有四匹馬,它們都是公馬,其中三匹是用來騎的,一匹則是馱馬。和他的叔叔一樣,安塔爾不喜歡擁有很多馬,雖然根據規則,一名圣殿騎士可以擁有三匹屬于自己的馬匹,但威廉總是保持著一匹軍馬,而且一直堅持這么做。在杜比察的馬廄里,有翁貝托的阿德索,安塔爾的薩雷徹,以及幾匹馱馬,還有那匹威廉從圣地帶回來的那匹叫沙魯爾的公馬,自從安塔爾認識他以來,他只騎過那匹馬。
百合花騎士保持著同樣的習慣,但國王并不同意:婚禮結束后,除了那匹阿拉伯戰馬外,他還送了騎士三匹馬作為結婚禮物。
薩雷徹像一位王子一樣占著馬廄里最好的位置,上面沒有屋頂。白天陽光照在上面,晚上月光和星光灑在它身上。
不過,雖然薩雷徹是馬廄里地位最高的,但凱撒才是最強壯的。在這匹肌肉發達的種馬旁邊,薩雷徹看起來幾乎像是一匹小馬駒,盡管作為一匹阿拉伯純種馬它已經夠大了。
白色公馬白雪一直在爭奪薩雷徹的位置,它想成為馬廄的主人,但每當它有機會在田野或河岸上與其較量時,它總是輸給比它年長得多的薩雷徹。他們隔得也是最遠的,讓它們同時喝水的唯一辦法是由安塔爾帶著薩雷徹,而老斯蒂芬在幾步遠的地方帶著白雪。
馱馬參孫的小麥色鬢毛一直垂在眼睛上方,和圣經中的名字一樣,它也很強壯。它是一只有些呆滯又冷靜的動物,平時無聊地看著黑馬和白馬的戰斗,但似乎很喜歡和同樣平靜的凱撒交朋友。
這天在河邊,白雪和薩雷徹沒有互相攻擊,誰知道呢,也許這匹白色種馬感覺到了阿拉伯的王子不會久留,用不了多久它又能成為馬廄里的主人。
安塔爾在恰落科茲河里好好地洗了洗,但老斯蒂芬沒有冒險下水,他寧愿呆在岸邊,用手舀著河水洗臉并照看馬匹。
安塔爾與他分享了從家里帶來的面包、火腿和洋蔥,老人則從他的衣服里變出了一壺帕林卡酒。他們趴在草地上,談論著生活,像兩個活了一輩子的人。
老斯蒂芬告訴騎士,他和他的妻子一直沒有孩子。不管他們多么想要一個,上帝都沒有給他們。然后,也許是受到了帕林卡酒的影響,也許是因為異常愉快的氣氛,又或是兩者都是,老斯蒂芬向安塔爾承認,自從認識他以來,他就把騎士當做自己的兒子一樣,他會愛安塔爾的孩子,并把他當做自己的孫子一樣疼愛,希望騎士不要因此而生他的氣。
“在那個血腥的夜晚,很多人都死了,幾乎所有的布達衛兵都死了。”安塔爾回憶起攻占布達的情景,“我當時不明白為什么要救你,斯蒂芬弟兄,但我知道我必須這么做,現在我明白了,是因為上帝希望我那么做,我也愛你,老人家。”
他們又聊了很久很久。
安塔爾甚至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眼皮變得越來越沉重,鳥鳴聲也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遠。他意識到老人在輕輕推著他,他睜開眼,照耀在第七根樹枝上的陽光似乎不再那么刺眼了。
“我們該走了,先生。”老斯蒂芬說,“自從你睡著以來,風已經把鐘聲吹到這里很多次了。”
百合花騎士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從地上爬了起來。他一定睡了很久,他心想,他能在自己身體的每一寸皮膚的刺痛中感覺到這個,這是只有在午后陽光下睡了幾個小時才有的感覺。
“我無法告訴你,”騎士伸展著四肢,“我是多么懷念這種不受打擾的睡眠的。”
“但我們該回家了,”老人低聲說道,“我們吃晚飯要遲到了,而我不想承受那個女人的怒火……”
“沒事的,斯蒂芬弟兄,”安塔爾拍了拍老矛兵的背,“別害怕,一切由我來處理!”
“基督的圣傷啊!”卡特琳夫人驚慌地跑到他們面前。“你們去哪了,這么久才回來?我們還以為你們出事了!”
你看吧,先生,我告訴過你。老斯蒂芬用眼神說著話,但安塔爾站了出來。
“沒出什么事,卡特琳阿姨!”他說道,“我們只是在岸邊漫步,喝著酒,聊著故事,然后我就睡著了,什么都沒發生……”
“是這樣嗎?”艾格尼絲也從屋子里走了出來,“你們跑出去偷偷喝酒,然后半天都沒有消息?”
安塔爾已經把他的耳朵和尾巴都夾了起來。
“我們就在這里,就在小多瑙河旁邊!”
“聽著,威廉·巴托之子安塔爾!”女主人握著他的拳頭說,“我可以忍受你離開幾個月,你在打仗,我不知道你是否還活著……但是但你終于回到我身邊時,我希望你能好好呆著,而不是一句話不說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你明白嗎,我親愛的丈夫?”
騎士咽了咽口水,看了看和他一起縮著脖子的老斯蒂芬。
這便是男人的宿命,大人。老人無奈的神色向他表示道。
無奈之下,查理·安茹無所畏懼的首席騎士悄悄牽著馬回到馬廄,耐心地等待著妻子變回一個安靜的天使。
“沒有愛,生活將會多么平靜!”當確保女人們聽不到他的聲音后,老斯蒂芬說道,“平靜,安全……但卻無趣!”
他們終于在餐桌旁坐下,卡特琳夫人為他們準備了一頓節日大餐。她有足夠的時間準備,因為她早在幾天前就知道家主會回家。藏紅花鹿肉、大蒜羊肉、烤蘋果、蒔蘿鯉魚和新鮮出爐的餡餅擺在桌上,香氣四溢。
“我們可以開始了嗎?”安塔爾笑著說,他的目光在食物上掠過,口水都要流了出來。
“如果您允許的話,”艾格尼絲在他的臉頰下印下一個吻,她不再明顯地對她的丈夫感到不滿,“我邀請了赫克托之子塞班共進晚餐。自從他的妻子去世后,他就只剩下自己一人了,生活中并沒有太多的樂趣。”
她話音剛落,外面就傳來一陣馬蹄疾馳的聲音。波卡家族的塞班獨身一人,無人護送,低著頭站在院子里,一臉愁容,似乎在為受到邀請而有些不知所措。
“塞班大人!”安塔爾跑出去熱情地抱住了男人,就像擁抱自己的父親一樣。他沒有忘記,也不會忘記多年前那個滿臉是血、面容憔悴卻堅毅的騎士曾告訴他,如果他死去的兒子是安塔爾的兄弟,那么他就會把男孩當做自己的親兒子,可以向他提出任何要求。
“進來吧,好先生!”艾格尼絲站在門口,對他們微笑。“趁飯菜還沒涼!”
塞班點了點頭,擠出一臉布滿皺紋的微笑,捏了捏安塔爾的肩膀,和他一起進了石屋。
他們默默地坐在餐桌旁,一言不發地吃著豐盛的晚餐。鹿肉、蘋果、鯉魚和餡餅都吃光了,桌上只剩下了羊腿的殘渣,主人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
“很抱歉,”安塔爾看著白發蒼蒼的客人,“塞班大人,原諒我沒來參加您妻子的葬禮。”
艾格尼絲驚訝地看著安塔爾,他竟然提出了這樣一個悲痛的話題,但老人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一點也不,我的孩子,”他讓騎士安心,“一個國王的人不可能總是能去他想去的地方。責任至上,你和陛下一定已經計劃好了以后的行動。”
“嗯…關于這個,”安塔爾伸手去拿他的酒杯,“目前國王本人也不確定該怎么辦。他現在還不敢冒與貴族們開戰的風險,根蒂爾樞機的措施似乎已經平息了雜音,但是……”
“但是?”塞班認真地聽著,“有什么問題嗎?”
“有什么問題?”安塔爾反問道,“有太多問題了,太多麻煩需要解決。科塞吉家的人嗜血成性,就像瘋子一樣,他們攪亂了一切,隨心所欲地殺戮和掠奪著。”
“就像他們那該死的父親一樣,”老人臉上的肌肉緊繃起來。“他們只是在繼續他遺留下的罪惡。”
“不,塞班大人,”安塔爾搖了搖頭,“即使是伊萬·科塞吉也沒有這么魯莽,就好像他們是要激怒國王一樣。還有特蘭西瓦尼亞的總督拉斯洛·坎……他手上有圣冠,只有武力才能奪回。紅衣主教根蒂爾宣布剝奪圣冠的權力是徒勞的,只要圣冠還在拉斯洛·坎的手上,查理王的合法性就會遭人質疑。還有馬泰·查克……”
安塔爾擺了擺手,但老人并不理解。
“馬泰·查克不是已經向查理低頭了嗎?”他皺眉問道,“他不再是威脅了。”
“低頭這種事可太容易了,”安塔爾喝了口酒,“馬泰·查克并沒有就此放棄,他只是在等待機會。他會制造更多的混亂,等著瞧吧。”
“我希望你是錯的。”
“我也希望如此,塞班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