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世,東京都。
街道死寂,像一幅被遺棄的巨型素描,惟有永不停歇的灰燼充當著沙沙作響的橡皮,正一絲絲擦去世界殘存的輪廓與色彩。
而在這片吞噬一切的陰霾之中,驟然撞出兩抹刺眼的明黃。
那是兩件連體帶帽的雨衣,得如同末日圖景上兩道淌下的鮮亮顏料。它們緩慢移動,在這片毫無生機的灰蒙畫布上,劃出兩道短暫而倔強的痕跡。
近期,特別對策室的除靈師們出外勤,都會套上這般扎眼的裝束。
走在后頭的新人名叫小林祐一,神社出身,靈感敏銳。此前在巨瓊神社的交流中表現優異,對安倍晴明流傳下的符箓技藝展現出不俗的親和力。
但理論學習終歸是理論,在真正與邪祟面對面搏殺的經驗上,小林仍是個不折不扣的菜鳥。
索索——
小林拉高臉上的防塵面罩,可空氣中那股混合了焦糊與隱約腐臭的氣味依舊無孔不入。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手中的特制手電——
對策室的標配裝備之一。
這手電的前身是靈能探測儀,用于鎖定怪談蹤跡。得益于那位被譽為“當世無雙”的神谷川陸陸續續向對策室所提供的奇異圖紙,現在它被改良得更加輕便,不僅保留了探測靈能反應的核心功能,所發出的強光更能暫時驅散一些低級的邪祟。
“說起來,我所參加的那場符箓交流,最初也是由神谷先生牽頭組織的……還真是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思緒短暫飄遠,聯想到那位除靈界的傳奇人物,似乎能稍稍沖淡心底滋生的寒意。新手除靈師無意識地晃了晃手電,然而在這濃得化不開的灰霧里,光柱如同被困住的螢蟲,只能徒勞地刺照出短短一截。
“小林,跟緊些,別走神。”
前方傳來低沉的聲音,穿透面罩,帶著不容置疑的冷靜。
“是!長友先生。”
小林立刻應聲,目光聚焦于前方那個堅實的背影。
那襲雨衣的肩頭已積了薄薄一層灰燼,但它的主人卻毫不在意,只是每一步都踏得極其沉穩。背后那柄以符紙纏繞錘頭的石錘,隨著步伐與雨衣發出規律而輕微的摩擦聲,在這片死寂中,成了唯一令人心安的節奏。
長友正男,對策室內在血與火磨礪中迅速成長起來的精英。眼下室里人手捉襟見肘,但長友仍遵循著“老帶新”的傳統,成為了小林實際意義上的導師。
小林從同僚的只言片語中聽說過一些和長友老師相關的事情——自那位受人敬重的結成真劍佑先生犧牲后,這位年輕的前輩,便愈發沉默寡言了。
“盂蘭盆節,現世與常世的界限會變得更加模糊。”長友像是在同新人述說,又像是在提醒自己,“就算是在平常,麻煩的東西也會順著這種變化造訪現世,更不要提……現在。”
早些時候,對策室已經從鹿野屋與鶴見那里得知過情況——
在盂蘭盆節,東京都極有可能面臨一場由“黃泉”勢力掀起的、規模空前的百鬼夜行。
然而,危機之中亦藏匿著轉機。
按照神谷川的判斷與部署,這場可能發生的災難,同樣也是一次將潛藏的邪祟引出,反制圍剿黃泉邪祟的機會。
在小鹿與鶴見的協調安排下,整個對策室早已進入最高警戒狀態,枕戈待旦,針對各種可能出現的極端情況,都制定了詳盡的應對預案。
但現實的困境在于,人力終有窮盡。
盂蘭盆節前后長達數日,誰也無法預料“黃泉”的惡潮會從東京都的哪個角落率先決堤。僅是在長友與小林負責巡邏的這片街區,同步戒備巡查,隨時準備互相支援的對策室同僚,就不下十余人。
整個東京都之中,那些于灰燼與陰影中踽踽前行的明黃螢點,正在這片沉淪的土地上努力散發微光。
新老除靈師組合的繼續沿街巡查。
陰風吹過,一個破損的燈籠滾過小林祐一的腳邊,粘著灰燼,只發出空洞的響聲。
“盂蘭盆節啊……”
往年的此時,在小林家鄉的神社附近,隨處都可見迎接先祖而點燃的迎魂火,空氣中彌漫著線香的味道。
他下意識地望向街道兩旁。
一些公寓的陽臺或窗臺上,竟也歪歪斜斜地擺放著盂蘭盆節的盆棚。只是在物資匱乏的當下,原本該用茄子、黃瓜精心扎制的精靈馬,大多成了用紙片或爛布勉強拼湊的替代品。
又穿過一條格外陰暗潮濕的窄巷時,走在前頭的長友忽然停下腳步,右拳驟然握緊,舉至肩側。
小林瞬間屏息,順著前輩凝重的目光望去——
巷子拐角的墻角,堆積著一小攤異樣的灰燼。與天空中飄落的黑灰不同,這攤灰燼呈現出一種刺眼的慘白,像是麻稈之類徹底燃盡后所留。
按照盂蘭盆節的傳統,這無疑是“迎魂火”所留下的痕跡。人們相信,用麻桿點燃“迎魂火”能成為路標,為祖先的靈魂指引回家的方向。
只是眼前這攤灰燼看起來并不自然,呈現出一種被惡意攪動過的漩渦狀。
就像是……有什么東西曾從中爬出。
長友正男敏銳捕捉到了異樣,從雨衣內側抽出一張符箓,指尖輕彈,符紙精準地飄落在那漩渦中心。
嗤——!
符紙接觸的瞬間,便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黑、卷曲,邊緣騰起一種冰冷的、近乎灰色的火焰,眨眼間便徹底化作一撮與地面無異的白灰。
“煞氣……”熟悉的,僅有長友能夠聽見的聲音從他背后響起,“在這里點燃過迎魂火的人,心中所念所想,要接引的……恐怕并不是他的祖先……”
話音未落,長友正男背后那柄符紙纏繞的石錘上,一縷半透明的白色靈體如輕煙般盤踞出來。
而后,一股柔和的靈力順著背脊,蔓延至長友的雙眼。
借助“前輩”的力量,他的視野瞬間變化。
長友抬頭,望向巷子邊那棟黑漆漆的公寓樓。在靈視之中,這種看似普通的公寓樓仿佛一個活著的、正在潰爛的傷口,被濃稠如污血般的能量流緊緊包裹,無數痛苦扭曲的面孔在其中浮沉、哀嚎。
與這地獄般的景象形成詭異對比的,是樓內僅存幾扇窗戶里透出的、微弱卻溫暖的橙色燈光。
在如此光景下,像是絕望中的掙扎,也像是吸引飛蛾的致命誘餌。
“這棟樓里還有少數沒被污染的人。”長友深吸一口氣,將眼中的異象壓下,迅速將對講機塞到小林手中,聲音壓得極低,卻又無比決斷,“小林,通知街上的其他人匯合——我們找到了一處祭拜過黃泉的嚴重污染點。”
公寓樓,三層。
在這一層僅有的、還亮著昏黃燈光的房間里,住著松本一家。
一對年輕的夫婦,和他們尚在哺乳期的孩子。
在席卷整個日本的異變中,松本一家相對而言是幸運的。
這并非偶然,而是源于松本先生一種近乎偏執的憂患意識——他常年對地震等大型災害抱有深刻的恐懼,家中始終儲備著數量可觀的應急食品、飲用水和藥品。
這份曾讓妻子苦笑不已的“過度謹慎”,如今成了維系一家三口生存的脆弱壁壘。
而今天,已經是盂蘭盆節的迎魂日了。
松本先生站在客廳那小小的佛龕前,顫抖著手,點燃一束細細的線香。空氣中本該彌漫的安寧氣味,此刻卻被房間里日漸濃郁的霉味與絕望氣息所淹沒。
“哇……哇哇……”
臥室里,傳來嬰兒虛弱而持續的啼哭聲,刺破了房間里勉強維持的平靜。
“噓——!”
松本先生猛地回頭,朝著臥室方向發出一聲急促又壓抑的低吼。
他快步走進臥室,只見憔悴的妻子正抱著孩子,徒勞地輕輕搖晃。
缺乏睡眠使得妻子眼下的烏青濃重,曾經明亮的眼眸如今只剩下深不見底的疲憊與恐懼。而她懷里的嬰兒小臉漲得通紅,顯然母乳不足的饑餓以及令人窒息的環境讓他極度不適。
而或許是被這哭聲吸引——
咚!咚!咚!
隔壁房間,驟然傳來了沉重而規律的撞擊聲。
松本夫婦的呼吸瞬間停滯,兩人驚恐地對視,連懷中的嬰兒都仿佛感知到了危險,哭聲噎住,只剩下細微的、委屈的抽噎。
他們家隔壁住著一個名叫山田弘的男人。
那家伙……大概已經瘋了。
這些兩天,他們時不時能聽見隔壁傳來的各種詭異聲響:
沉重撞擊聲,又或者是某種濕滑重物在地板上持續不斷的爬搔聲,以及始終夾雜在其中、忽高忽低的似哭似笑的參拜吟誦聲。
松本夫婦抱著嬰兒,踉蹌地退到客廳中央,反手鎖上臥室房門。
隔壁山田弘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撞擊聲和囈語仿佛還在耳畔回響,可就在這時。
叩、叩、叩。
令松本夫婦更加絕望的聲音響起了——
空洞的腳步聲在死寂的樓道里由遠及近,最終停在了他們的門前。房門被人用指節以一種毫無感情的、固定到令人心慌的節奏,輕輕叩響。
“松本先生,松本太太……”
門外傳來淺野女士的聲音。
記憶中那本該是一位和藹、總是帶著笑意的老婦人的嗓音。
可此刻,門外傳來的語調,卻與那叩門聲一樣,生硬、平板,空洞得可怕。
“好消息,神跡降臨了。”
“唔……”
松本太太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把驚叫憋回喉嚨;松本先生則下意識地將妻兒護在身后,目光驚恐地投向玄關。
不僅僅是山田弘……這棟樓里的大多數人,恐怕都瘋了!
而隨著淺野女士的聲音響起,隔壁山田弘制造的那些可怕聲響竟戛然而止。
整層樓都陷入一種更令人不安的死寂,唯有門外那執拗的敲門聲和低語在無情地持續,如同一個卡住唱片針的留聲機,反復刮擦著同一句令人不寒而栗的話語:“拜神……就不會餓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幾分鐘的僵持,如同幾個世紀般漫長。
外面敲門聲終于停了。
客廳里,松本夫婦幾乎要癱軟下去,彼此對視,慶幸這場噩夢暫時結束。
“我看到了呢,寶寶……”
淺野女士的聲音卻再度響起,陰冷而清晰,竟像是將嘴緊貼在門縫上鉆了進來,
“……也餓了吧?”
仿佛是迎合這句話一般,年輕夫婦懷中的嬰兒再度哇哇放聲大哭。
砰!砰!砰!
脆弱的房門猛然劇震,墻灰簌簌落下!
這敲門聲的力道,一瞬間變得全然不像是一個老婦人能發出的。與此同時,走廊上響起了密集的、混亂的腳步聲,在看不見的門后,似乎有無數雙手隨著淺野女士一起,瘋狂地敲擊、抓撓著門板!
“拜神吧……只要拜神,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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