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斗爆發開的十分鐘后。
  商場內的地下負三層。
  船越先生勉強沖到了這里,身上受了好幾處的傷,同他一起行動的兩個除靈師早就不見。
  咚咚、咚咚。
  船越的手鼓像是翻飛的蝴蝶,圍繞在他的身邊,上下翻動。
  不過發出密集的鼓聲。
  雖然商場內的夢男被神谷他們吸引出去很多,但是留守在里面的敵人數量也不可忽視。
  試圖圍堵穿越的夢男,在鼓點聲中身體有節奏的震顫,靠得近的那些,不斷化作陰暗的碎屑,落在地上匯聚流淌。
  船越目光所及之處,都是陰暗一片。
  他還在堅持。
  “那東西就在這里,就快了,就快了。”
  船越保持著速度,繼續朝著感應到的方向沖去。
  手鼓不斷粉碎前頭攔路的夢男。
  這種孤立無援的沖刺不知道持續了多久,船越先生的動作忽然一停。
  來了!
  在前方,地下車庫燈光微弱的空地。
  一道極其高大的身影,在光影錯落之處緩緩站立起來。
  “直人。”
  船越聽見有人親昵地叫他的名字。
  不過卻是低沉的男聲,是屬于夢男的聲音。
  這讓他感覺到惡心。
  “別這樣叫我!”
  咚咚咚!
  手鼓敲擊的頻率加快。
  “直人……你回來了。”
  視線之中出現的那個高大身影,開始變得清晰起來。
  那是一個女性。
  長發,著裙。
  身上的裙子沾著血污,半張臉完好,另外半張臉腐爛,皮下的組織和爛肉松垮。
  不考慮非人的高大體型,還有半張夢男臉的話,那是船越直人妻子順惠的樣子。
  是船越在停尸房里面,見到妻子最后一面的樣子。
  一開始這個外形還比較正常。
  打進二階段后,才變得如此恐怖滲入。
  “直人啊。”
  唰唰。
  那順惠樣貌的夢男緩緩直立起身體,破損的身軀發出喀喀的骨骼摩擦聲音。
  他猛地垂落腦袋,身后沾著血污的發絲像是銀針般根根豎起,像是活蟒一般飛旋撲出。
  “我說了,別這樣叫我!”船越血氣翻涌,朝著那異化了的夢男沖去,“不要變成她的樣子!”
  “噗呼!”
  食夢貘從黑壓壓的夢男群中突出來。
  額頭和四肢的紅紋持續發亮,不斷迸射延展出紅光,光線延展,光點濺射,橫掃四方。
  從商場里涌出來的夢男實在太多,好像怎么打都打不完。
  小貘進攻的頻率開始減緩下來,更多的精力放在援護飼主和其他除靈師上。
  迷離的紅光化作光罩,籠罩在除靈師們的身前,將夢男射出來的子彈如數侵吞。
  凌晨的街道上,天色暗沉青灰,路燈都還亮著。
  原本零星的路人,因為槍戰而被嚇跑。
  但在戰斗持續了一會后,街道上卻突然出現了許多人影。
  那些人或穿睡衣、或穿裙子,或者穿襯衫,身形或老或少,或男或女,高矮胖瘦也各不相同,但每個人都頂著一張夢男的臉。
  是屬于困境夢里的那些當事人身邊的夢男們。
  形態各異的夢男從后方的街道涌出來,動作僵硬又統一,粗眉毛下的眼睛死死盯著作戰中的一眾除靈師。
  這些家伙也被吸引過來了。
  本來只有商場里面那些黑衣人夢男,以小貘的英勇表現,還勉強可以抵擋壓制得住。
  可是后方街道出現的那些形態各異的夢男,小貘實在顧不太上了。
  “后面,后面也有!”
  “該死,數量太多了!”
  “別讓他們靠近!”
  除靈師們紛紛調轉槍口,狙擊后方出現的夢男。
  戰場變得更加喧鬧和混亂。
  咚咚咚。
  鼓點的聲音微弱下來。
  船越直人支撐不住,半跪在了地上,手鼓圍繞在他的身邊,無力地上下翻飛。
  因為沖下樓的過程中負傷,再加上異化的夢男確實難纏,還有其他黑衣人夢男作為幫手。
  船越并不是他們的對手。
  如果真能打得過的話,第一次將這個異化夢男打進二階段的時候,他就不會選擇逃跑了。
  眼下船越先生拼盡全力,也只是將異化夢男牽引到地下一層的位置。
  他身上被許多黑色的發絲刺穿,那些頭發殘余在身體里,像是寄生蟲一般到處亂鉆,鉆心的疼痛感讓他身體發顫。
  “直人啊,你在跑什么呢?”
  異化的夢男帶著一群黑衣人夢男追了上來。
  “閉嘴……”
  船越低頭喘著粗氣,還想再動,但痛苦又麻木的身體卻已經不聽使喚。
  異化了的夢男稍稍停下,僵硬扭動骨骼碎裂的脖頸,發出喀喀的響聲。
  “直人,你不愛我了嗎?”
  “為什么要跑呢?”
  “直人啊,為什么沒來救我呢?你是除靈師對吧?怎么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了呢?”
  “直人,你不愧疚嗎?”
  “閉嘴,閉嘴啊!”船越直人怒吼起來,歇斯底里。叫喊發泄了一陣,身邊的夢男已經了圍上來,這時候船越卻慢慢冷靜下來,“……我對不起順惠。”
  咚咚咚。
  手鼓的聲音又稍稍變得飽滿了一些。
  “這么多年了,我每晚都睡不好,一閉眼就是順惠的樣子。我沒能保護她,我沒用。順惠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都不在她身邊,她那時候一定……一定害怕極了。”
  船越先生的聲音變得顫抖。
  咚咚咚!
  鼓點卻是變得更響。
  “我對不起她。”
  “但是,這和你有什么關系?順惠她是個漂亮溫柔的女人。”船越吃力地抬起頭,用充血的眼睛最后一次看向異化的夢男,“而你,閉嘴吧,你不過是個惡心的怪物……閉嘴啊!”
  咚咚咚!
  手鼓翻飛,如同一只撲騰翅膀的彩蝶,脫離船越的身邊,突破前方的夢男,朝著樓梯方向騰躍過去。
  失去了手鼓庇護的船越先生喃喃出聲,身邊的夢男如潮水般涌來……
  “順惠啊……”
  神谷川的手槍打空了最后一發子彈。
  但夢男的數量還是不見減少。
  “該死。”
  前面那些配槍的,較危險的夢男,食夢貘還能勉強擋住。
  可后面這些,已經涌到了除靈師們的身邊。
  眾人被沖散開來。
  神谷和鬼冢也被迫分散。
  神谷川用槍托砸向一個工薪族打扮夢男的太陽穴,將對方砸得撲倒在地上,又抬腳將一個孩子模樣的夢男踹出老遠。
  又一條紅光構筑的光線,從戰場的某處掃射穿刺到神谷面前。
  將幾個夢男抽成了一地的陰暗碎片。
  這是還在奮力抵擋夢男的食夢貘在援護飼主。
  但,還是太多了。
  再這樣繼續下去的話,所有人都該撐不下去了。
  “噗呼,噗呼!”
  正當神谷川不知道該怎么辦的時候,食夢貘的聲音響起。
  一股和其他夢男有所不同的怪談氣息出現在了戰場上。
  咚咚咚。
  于此同時,紛亂無比的戰場上,還有有力的鼓點聲響起。
  這是船越先生的手鼓。
  他從地下上來了!
  神谷稍稍亢奮起來。
  “噗呼!”
  在那股特殊夢男氣息出現,和手鼓聲響起的方向,小貘控制的紅光從夢男群中破開一道縫隙。
  所以神谷能夠看見——
  有一個身著血色裙衫,半身腐爛,反常高大的夢男,從商場之中快速的沖出來。
  他正在不管不顧追逐一個兀自翻飛,帶有血跡的手鼓。
  異化夢男出現以后,戰場上其他除靈師那里傳出的槍聲明顯減緩。
  看到那染血的手鼓,神谷愣了一愣,但很快就反應過來。
  “就是那個了,那個夢男就是異化體,是將萬人夢境在一起的那個特殊存在。”
  神谷川一扯脖頸上的云外鏡。
  古樸帶有神秘紋路的付喪物,飛速旋轉起來。
  而異化夢男那邊,前頭的手鼓像是脫力一般,翻飛的速度減慢。
  夢男沾著血污的長發貫穿了手鼓。
  鼓點聲沉寂。
  異化夢男這時候才稍稍清醒過來,他看向四周的混亂戰場。
  有一些完全陌生的建筑物,正在商場周圍勾勒出現。
  廢棄的廠房,生銹的鋼架,高大的煙囪……
  上套了。
  現實世界。
  花畑川邊上的廢棄紡織廠。
  聚集在此處的所有除靈師,注意力一瞬間集中。
  從他們的視角來看,是有一座巨大的綜合商場,憑空出現在了廠區里。
  現實和萬人夢境開始交疊。
  這說明,潛入夢境的鬼神弟子神谷川那邊行動成功。
  這片虛實交織的特殊空間里,數量難以估計的夢男也一同現身。
  夢男們都沒有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么。
  接下來的十分鐘,廢棄紡織廠也好,商場也好,重疊在一起,實實虛虛,不分彼此。
  夢境里的情況可以影響到現實,現實里的情況也可以影響到夢境。
  因為交疊了現實,紡織廠里的除靈師們不受夢境中的限制,可以自由使用靈力。
  “作戰!”
  富禰宜指尖桔梗符紙躍動。
  進入戰斗狀態的同時,她稍稍側頭,看向邊上的擔架床。
  或許是因為現實中的神谷和夢境中的神谷都在“同一個地點”,此時的神谷川身上紅光籠罩,已經蘇醒過來。
  他從擔架床上翻身,眼瞳微縮,熠熠閃光。
  一把靛青色,刀鋒狹長華美的野太刀被他一把抽出,刀身上纏繞上了明黃色的雷光。
  “我們上!”
  神谷川持刀,毫不遲疑地越過富禰宜,朝著戰場的某處直沖過去。
  一文字上的雷電濺射延展,高溫使得周圍的空氣膨脹,發出畢畢剝剝的爆鳴聲。
  而在他身邊,還有數道身影浮現而出……
  商場邊上的一條小巷里。
  鬼冢和神谷分散開來后,被迫轉移到了這里。
  她手頭的子彈已經所剩無多。
  再次抬槍擊倒幾個夢男,小巫女感覺到了異常。
  戰場的不知道何處,貌似有一股和夢男們相似,但又有些許不同的怪談氣息出現。
  這氣息應該是屬于異化夢男的。
  也就是說,船越先生的行動成功了,異化夢男真的被他吸引到了地面戰場。
  但還不等鬼冢高興,反常的情況接踵而至。
  她的心情忽然變得極其沮喪起來。
  “是因為那個異化的夢男出現,所以影響到了我嗎?”
  鬼冢一開始還能分辨現在的情況,但過了沒多久,卻是連思考都變得艱難起來。
  巷子兩邊的夢男還在持續涌進來。
  小巫女抬槍的手開始顫抖。
  她視線里的一切,都在發生奇怪的變化。
  周圍那些僵硬移動著的夢男身影,好像在變得高大,向上拉長,而鬼冢的視線則是在慢慢降低。
  這感覺,就好像是孩子被一群大人圍著。
  只能抬頭仰視身邊的成年人們。
  夢男們的臉變得模糊起來,鬼冢開始分辨不清他們的樣貌。
  只是聽見身邊的人不斷開口,彼此竊竊私語。這些人的語調不同,音色也各異,但所有人講話的語氣都很友善,且帶點同情憐憫意味——
  “真可憐啊,一出生爸爸不在了。”
  “母女兩個的生活,肯定很艱難啊,真不容易。”
  “就算沒有爸爸媽媽,也能好好生活,她是個很棒的孩子啊……”
  “辛苦你了,小螢,能健康長大真是太好了。很棒啊,小螢。”
  “辛苦你了,小螢……辛苦……”
  “辛苦……”
  鬼冢的目光開始失神,真的如同一個無助的孩子,惶恐不安地打量四周。
  她感覺到無所適從,手足無措。
  “停下來,拜托了,停下來……”
  快停下來啊。
  不要。
  請不要這么說。
  “不要用那種語氣夸獎我,不要,求求了,不要……”
  我不辛苦。
  我真的,沒有感覺到辛苦。
  我只是在正常的呼吸,正常的生活,正常的長大,和其他人都一樣,不是嗎?
  我不明白這有什么值得夸獎的。
  我不明白為什么周圍的人都要用同情憐憫的眼神看我,在背后竊竊私語的議論。
  停下來啊。
  不要這個樣子。
  我真的和大家都一樣的,不是嗎?
  不是……嗎?
  而我的爸爸媽媽他們啊……
  爸爸媽媽……
  他們……
  我不知道……
  或許,或許他們本來可以過得很好?
  如果沒有我的話……
  如果沒有我的話。
  “真不容易啊。”
  “那孩子能健康成長,真是難得。”
  “能好好長大真是太好了。”
  周圍那種友善且同情的聲音還在持續。
  一道道身影逼近,鬼冢感覺到透不過氣,像是沉溺進了水里。
  “別說了,求求你們。別再說了啊,別再說了啊!拜托了,嗚——別說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