憤怒如同噴涌的巖漿，從朱元璋的身上不斷的傾瀉而下。
空印。
為了能夠將賦稅的額度對上，提前蓋印。
這樣的行為，與監守自盜何異？
李善長和胡惟庸兩人低著頭，沒有再多說半句話。
解釋什么的，那根本就是在火上澆油。
“善長，此事給我徹查，朕要知道，到底都有多少官員參與了此事之中。”
朱元璋冰冷的話語聲響起，這樣的老朱，是殺人的前兆。
“是，陛下。”
李善長立刻回應道。
隨即，朱元璋便離開了，李善長和胡惟庸站在原地，等了好一會。
“丞相大人，陛下已經走了。”
胡惟庸朝著還站著紋絲不動的李善長說道。
李善長輕吐了一口氣，看向胡惟庸道：“我知道，但站一會更好。”
胡惟庸愣了一下，但隨即就點頭道：“丞相大人高見！”
朱元璋再度出現在街道之上，只不過臉色是顯而易見的難看。
“怎么了？”
馬皇后朝著老朱問道。
朱元璋看向馬皇后道：“下面人的膽子，真是太大了！”
老朱憤怒，但最憤怒的其實不是貪污，而是所有人都聯合起來欺瞞他。
全國各地，負責稅賦的官員，少說也有上千人。
按照李善長的說法，這些人沿用了元朝時的辦法，用空印的方式保證糧食的實際數量和登記數量一直無誤。
但朱元璋自始至終都不知道這么一回事。
這種被欺瞞的感覺，對于喜歡猜忌的朱元璋來說，根本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必須要殺！
朱元璋的身上，那股子殺意已經無法克制了。
“你注意點，這里是外面，有什么事回家再說。”
馬皇后立刻說道。
朱元璋在皇宮里怎么發火都行，但這里是溧水縣。
有些事，該克制還是得克制。
“不行，我一刻都等不了，現在就回去。”
朱元璋面色一沉，這個中秋，他已經不想過了。
“嗯？蘇璟還有孩子們去哪了？”
朱元璋掃了一眼，并沒有發現蘇璟和他的兒子們的蹤影。
馬皇后回答道：“蘇先生帶著孩子們去前面玩了，我叫他們回來。”
感受到朱元璋的憤怒，馬皇后也是當即就將眾人全部喊了回來。
“這就要回去了？”
蘇璟得知老朱馬上就走，有些詫異。
但看到朱元璋那張鐵青的臉時，便意識到問題應該蠻嚴重的。
皇子們雖然意猶未盡，但老朱的命令，他們不敢有絲毫的違背。
因為馬車都在蘇璟的小院外，所有眾人先返回了蘇璟家中。
“大叔，有什么事都得悠著點，生氣歸生氣，但可不能氣壞了自己。”
蘇璟朝著朱元璋說道。
朱元璋看向蘇璟道：“蘇璟，若是家里的下人，聯合起來欺瞞你，你會怎么辦？”
“明明我已經三令五申，但他們竟然還是當我不存在，以為我很好騙。”
雖然要走了，但朱元璋還是想問問蘇璟的看法。
其他人，他還真沒法問。
因為蘇璟不知道他的身份，反倒可以說的更加的客觀。
“這得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蘇璟淡淡道：“不過看大叔伱憤怒的樣子，應該是原則性的問題。”
“這樣的事情要是發生在我身上，懲治肯定是必須的，但最重要的不是懲治。”
聽到蘇璟的話，朱元璋眉頭一蹙道：“蘇璟，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蘇璟笑道：“很簡單啊，懲治是事情發生之后對于犯錯者的處理，但并不是解決一個問題的根本辦法。”
“雖然說懲罰能夠起到警醒其他人的作用，但效果是有限的。”
“就比如說咱們大明吧，去年一年殺了忒多貪官污吏了，今年還不是一樣在殺，殺不完的。”
蘇璟隨口用了個貪官污吏的事情舉了個例子。
但蘇璟這一句話，直接讓老朱的臉色驟變。
原本他還打算立馬就回宮的，聽到這話，又坐了下來。
“蘇璟，來，你和我好好說說，這問題該如何解決？”
朱元璋一把拉住蘇璟，頗有些禮賢下士的那味了。
不是？
蘇璟這下被朱元璋這波操作搞的有些懵了。
“大叔，你不是有急事么，趕緊走吧。”
蘇璟看著朱元璋催促道。
朱元璋搖頭道：“不急不急，等等再說。老大，你也過來和我一起聽。”
老朱這不僅不走了，還讓朱標跟著過來一塊聽。
這一波，屬實讓蘇璟有些沒搞懂了。
但老朱這態度，顯然自己不好好說道一下，應該是不會走了。
朱標也來到了兩人身旁，至于其他的皇子們，并沒有人過去。
因為剛才老朱那張冰冷的臉，就足以勸退他們了。
“不是，大叔，你到底要說什么？”
蘇璟看著朱元璋，無奈道：“你連啥事都沒告訴我，我怎么說啊。”
老朱被蘇璟這么一說，頓時也有些遲疑了。
這朝堂內的事情，可不能公開的和蘇璟說。
稍稍思考了一下，朱元璋說道：“蘇璟，是這樣的，我家中薄有良田千畝吧，這秋收不是剛結束么，這糧食收上去，下面的人都聯合起來欺瞞我，這事還不是今年剛開始，而是去年就有了。”
經過老朱的一波描述，順利把大明各地的稅賦變成了千畝良田的收成。
反正大概意思差不多就行了。
“千畝良田？”
蘇璟瞥眼看向老朱，帶著幾分打量的眼神道：“大叔，你這騙我是不是也得編好點？”
老朱一怔，有些不敢相信。
蘇璟怎么就瞬間聽出了自己是在騙他呢？
難道自己的身份泄露了？
不應愛啊！
從蘇璟教導朱標以來，他就沒出過溧水縣，最遠的第一次去東廬山。
但那依舊是在溧水縣的境內。
就在老朱疑惑的時候，蘇璟下一句話就讓他愣住了。
“就你的身份，起碼也得是萬畝以上的良田吧。”
蘇璟笑呵呵的說道。
他對老朱的身份猜測，大概就是大明開國功臣里的其中之一。
雖然不記得到底這些人接受了多少的田畝賞賜，但千畝屬實有些太少了。
聽到這話，朱元璋臉色微變，當即笑道：“不重要不重要，蘇璟你就說說該怎么辦吧。”
原來蘇璟是覺得這個不對，老朱的心里也踏實了很多。
而一旁的朱標，倒也是反應過來自己父親朱元璋說的啥事了。
稅收的事情。
大明的田產，就沒有哪一塊不是朱家的。
他也明白為什么朱元璋為何會如此的憤怒了，稅收那可是一個國家的根基。
竟然有人在這件事上做文章，簡直膽大妄為。
當然，在蘇璟和朱元璋的面前，朱標還是乖乖的聽著。
蘇璟簡單的思考了一下，說道：“大叔，我問一下啊，你的田產是佃戶種完了上交的有問題呢，還是那些負責收繳的下人有問題呢？”
在古代，對于官紳的田產，因為太多了，所以自己肯定是種不過來的。
這個時候佃戶便出現了，專門為官紳種田，大頭歸官紳，小部分作為酬勞歸佃戶。
而在明朝，這官紳不納糧，這些糧食鼓足的便是官紳自己的腰包。
“自然是負責收繳的有問題，佃戶可沒這么大的膽子。”
朱元璋回答道。
在農民和官員之間，他還是更傾向于農民的。
蘇璟聽完微微點頭道：“那我明白了，這個問題想要解決說難倒也不算難。”
“怎么解決？”
朱元璋立刻追問道。
這手下的官員聯合欺瞞自己，他想要的可不僅僅是殺了這些家伙，還有讓同樣的事情不再出現。
蘇璟看向了朱標道：“類似的問題我可是和牛懿聊過的，說到底這還是貪污，只要做好反貪工作就好了。”
“牛懿，就由你來和你父親說吧。”
企業內部的反貪，蘇璟和朱早就說過了。
在蘇璟看來，這完全就是對口了。
只不過蘇璟剛說完，朱元璋便開口道：
“蘇璟，不瞞你說，你教的反貪老大早就和我提過了，我也嘗試了一下，這次能發現這個問題，還是靠著你的反貪辦法。”
“我是想問，能不能讓這樣的情況，不再發生。”
李善長的匯報還是很細致的，如何發現問題的過程，朱元璋知道的很清楚。
蘇璟一愣，看了一眼朱標。
有些意外自己交給朱標的反腐，竟然已經被朱元璋學去了。
但仔細想想也挺正常的。
朱標可是老朱的大兒子，將來要繼承家業的，這他家里又不是什么小家族，用上反腐合情合理。
“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也應該明白，貪是人性，杜絕不了的。”
蘇璟淡淡說道。
這根治貪污這個事情，那是直到蘇璟前世都沒有解決的大難題。
而且不是在某一個國家，而是所有的地方都有。
可以說，只要有人聚集的地方，那就有貪。
這如何杜絕，不可能的。
老朱聽完有些失望，這不是他想要的結果。
“蘇師，有沒有僅僅讓這件事不再發生的辦法呢？”
朱標開口問道。
貪是個大問題，解決不了。
但如果僅僅只是稅賦的問題呢？
蘇璟簡單思索片刻，說道：“你們家收繳糧食的話，其實就和大明征收稅賦差不多，要把百姓的糧食匯聚到一起，然后再運輸集中到一個地方。”
“區別可能就是你家的田產比較集中，損耗比較小，而大明的賦稅征收則是從全國各地幾乎每一個地方運過來，損耗比較大。”
因為蘇璟知道大明百姓交田畝水符基本上是以糧食為主，所以下意識的將兩者聯系到了一起。
“對，蘇璟，你說的很對，差不多吧。”
朱元璋立刻點點頭道：“我家的田產頗多，也不是很集中，所以收繳的時候挺麻煩的。”
既然蘇璟直接說到了征稅上，那老朱是再高興不過了。
“其實說到底還是缺乏一個良好的稅務審計。”
蘇璟淡淡道。
稅務審計？
朱元璋有些懵，他說道：“我效仿天子，在家中也設立了稅課局，專門負責征收這些糧食，難道沒用嗎？”
稅課局，也就是大明的稅務局。
收稅的事情，就是這個組織來管理的。
蘇璟作為大明的商人，自然是知道稅課局的。
“不錯，有點管理意識。”
蘇璟聽到老朱竟然在自己家里設立了稅課局，也是夸贊道。
一個龐大的家族，其實和一個巨型的企業類似，需要科學的管理才能更好的發展。
“只不過呢，我說的不是稅課局，而是稅務審查制度。”
蘇璟補充道：“就以大明的稅課局為例，其實收稅就是正常的征收，如果有人逃稅漏稅，其實也沒有什么好辦法能查出來。”
“但是如果用上合理的稅務審計，那事情就不一樣了。”
作為溧水縣最大的商人，蘇璟本身是沒有任何偷稅漏稅行為的，但他卻是很清楚大明的稅務征收中存在的漏洞。
當然，這也不能怪朱元璋。
畢竟大明還是封建社會，以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為主導地位，商品經濟很薄弱。
這繳稅這件事上，也頗為簡單粗暴。
哪里像是前世，經營類型多種多樣，稅務征收的辦法也是多種多樣。
以蘇璟前世上市公司CEO的眼光來看大明的稅務問題，那是妥妥的降維打擊了。
“蘇璟，這稅務審計，到底該怎么弄呢？”
老朱顯然已經被吸引住了，忙問道。
蘇璟輕吐一口氣，一旁的朱標已經不知道從哪里拿出了紙筆。
“行吧，我就和你說說這稅務審計的基本辦法。”
蘇璟緩緩說道：“這其中的內容頗多，包括了順查法、逆查法、詳查法、抽查法、核對法、查詢法、比較分析法、控制計算法、復算法、調節法和盤存法等等。”
光是蘇璟說完這一通方法的名字，老朱就有些驚了。
這一個稅務審計，竟然這么復雜的嗎？
然而蘇璟并沒有停下，而是繼續開始講解這些辦法的詳細內容。
“順查法主要是原始憑證記賬憑證會計賬簿會計報表稅務資料，而逆查法主要是稅務資料會計報表會計賬簿記賬憑證原始憑證”
蘇璟口若懸河，腦子里的稅務審查知識一股腦的冒了出來。
別看他是商人，但作為一個成功的守法的商人，他對稅務方面也是很精通的。
蘇璟說著，朱標則是不斷的記錄著。
老朱則是如同聽著天書一般癡癡傻傻的坐著。
新詞太多，一時間有些難以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