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帝都。
車駕自北而來,在天際之中搖搖晃晃,很快落在地面之上,大大小小的修士百姓圍在閣間街坊,暗暗去打量。
‘是玄岳余孽……’
‘收了些降臣回來…也不知如何處置……’
這些聲音或蘊藏在法力之間,或穿梭在唇齒之下,熙熙攘攘間,那車駕前方已有男子邁步而出。
此人身材不高,黝黑壯實,腰間佩著寶劍,眉心處一點紫光灼灼生輝,承接著天頂上的修武之光,使他平平無奇的容貌也顯得威武了。
這持玄掀了簾子,便聽著鐵索碰撞之聲,內里步出一人來。
此人干枯精瘦,身形佝僂,淺灰色的臉皮上斑斑點點,那雙眼睛只瞇了一條縫,須發黝黑,一條條、一縷縷地綴在臉頰旁。
等到邁前一步,才望見他脖頸上的漆黑枷鎖,前方的人扯了鎖鏈,便聽著一片清脆之聲,叫這人抬了頭,發覺閣間密密麻麻站滿了人。
前方的道路上橫了一青年男子,容貌清朗,鮮衣怒馬,一只手攥著韁繩,面上帶著濃厚的笑容,另一只手抽出鞭來,只道:
“恭喜陳將軍凱旋!”
他這么一現身,陳問堯立刻轉過身來,即便一手拉著鐵鏈也要跪下去,恭聲道:
“見過二殿下。”
這橫鞭立馬之人正是大宋二皇子,楊炯。
聽了他的稱呼,帶著鐐銬的孔夏祥卻眼皮也不抬,孤零零地站著,只聽著這皇子笑道:
“我奉陛下命令,與兄長分別在修德、宣武二門迎接,倒也是撞了個巧,陳將軍正領兵入此門,那便隨我入宮罷!”
此言一出,陳問堯面色微妙地變化了,只低眉應是,楊炯卻興致盎然,策馬往前兩步,看向孔夏祥,笑道:
“老漢什么人啊?”
孔夏祥其實很年輕,如果沒有發生這樣多的起落,他至今還是玄岳的中堅力量,只是孔婷云、孔孤皙先后在他眼前自裁的景象使他幾欲尋死,心力大衰,看起來又老又丑。
聽了這話,孔夏祥終于抬起頭來,那雙眼睛中一片平靜,他顫聲道:
“小人孔氏家主,孔夏祥。”
楊炯率人馬向前,笑道:
“孔氏數拒天兵,累年不朝,今日…何以至此?”
孔夏祥沉默不言,恍若未聞。
此話讓兩旁的修士低低笑起來,眾多嘲弄的目光落在落魄的孔家人身上,可遲遲沒有聽到回答,楊炯笑而不語,甩了一鞭,鏗鏘一聲打在枷鎖之上,濺出一片火花。
陳問堯眼底閃過一絲憐憫,可手上卻毫不客氣,扯了扯鐵鏈,法力涌入其中:
“殿下問話!”
孔氏多歷災劫,一度族人失散,少壯大都應劫而死,如今大部分子弟都是慢慢找回來的,遍地老弱,哪里受得了這種恐嚇?身后跟著的、零零散散的孔家人紛紛哭起來,一時間低微的泣聲四處彌漫。
可孔夏祥仍然沉默著。
楊炯眼底的笑意消散了,正要言語,前方卻有一車架動起來,聲音清朗出塵,平淡有力:
“二殿下,誤了時辰了。”
楊炯聽了這聲音,面色不變,卻已經調轉馬首,笑道:
“不急!”
孔夏祥死寂般的面孔上多了點情緒,他微微抬起頭,循著聲音來源而去,便看到了一尊金轎立在半空之中,轎前站著一少年。
此人身高體俊,姿態不俗,一身白袍,懷里抱劍,眉心豎著一點青色,那雙黑漆漆如朗星般的眸子顯得炯炯有神,袖間更是有水火氣徘徊,如同游龍走鳳,來回穿梭。
‘李家人……’
孔夏祥凝視的一瞬間,楊炯帶給他的壓力已經消失了,這位殿下策馬向前,望著他腰間靈劍的目光灼熱,笑道:
“李道友既然有插手朝政的心思,何必棄爵除印?”
與先前眾人落井下石的嘲笑不同,此言一出,整片街道死一般的寂靜,閣樓間暗暗窺視的修行者收了目光,佯裝未聞,一個個凡人則對視而惶恐。
毫不客氣地說,帝都的人興許沒有見過這位二殿下楊炯,卻一定聽說過這位奉命入朝,拒官棄爵的劍仙———李絳淳。
南北打得熱火朝天,可帝都之中同樣風云不斷,這位李氏天驕入京便閉關不出,拒絕各方拜訪,整個帝都能叫得動他的人,只有宋帝!
可哪怕是宋帝親自召見賜官賜爵,這位諸侯國前來的劍仙亦敢一一拒絕,最后實在推讓不過,才領了一粟之俸,以示為臣。
還有些風言風語更讓諸世家津津樂道,這位宋帝可是出了名的不疼愛子孫,聽聞在殿中使二子與他爭劍,這位劍仙在不動劍意、劍不出鞘的情況下,依舊斬斷了這位二殿下楊炯玉冠。
‘這兩位撞上…果然沒有好事!
楊炯這平靜卻有力的話語暗含辛辣,讓陳問堯心中大苦,哀起來:
怎么讓我攤上這么個事兒!’
他陳氏神通間斷,如今后繼無人,本就是兩頭討好,自家老真人陳替李氏守湖竭心盡力,他在朝廷之中恭敬謙卑,卻沒有想到遇上這種事情!
上方的劍仙眼中閃過一絲淡淡的疑惑,正要開口,身后的金轎卻掀了簾子,中年男子探出身來,溫和地道:
“帝恩深隆,豈能怠慢?絳淳憂心國事,豈無不可?微臣忝居修武殿,殿下如若聽不得絳淳的話,總須聽一聽臣這位奉真光云使的諍言。”
這男子身材中等,容貌頗佳,衣袍華麗,繪著金紋,現出一股尊貴的仙意,楊炯沉了色,握在劍上的手松開了,失望地道:
“原來是安陽侯。”
陳問堯低了低頭,口中發苦:
‘麻煩了……來了個更貴重的。’
此人正是李絳淳的父親,大宋安陽侯李周洛!
這位安陽侯沒有什么高絕神通,也沒有什么不世之材,卻身據李楊兩帝血統,乃是名震南北的大宋魏王之弟、鎮壓武殿的大宋大將軍之甥孫、如今持玄的三位李氏麒麟子都要叫他一聲叔父!
在當今宋廷,可謂是貴不可言,連宋帝都免了他的跪拜之禮!
哪怕楊炯貴為皇子,見了他也不敢拿大,氣氛霎時凝 重起來,孔夏祥看了這幅景象,終于沉沉地低了頭,道:
“我家真人,受治玄所脅迫,冒犯天威,業已自裁謝罪,我等下民,連夜向南,以奉帝廷…”
他的話化解了沉重的氛圍,楊炯收了長鞭,陳問堯如蒙大赦,帶人向前,急趨往宮中去,楊炯惋惜搖頭,笑著向前,馬蹄聲漸漸遠去。
李絳淳側回身轎中,見著父親黑著一張臉,陰郁地道:
“這二殿下……未免太小心眼!”
李周洛一向是極低調的,明白兩位殿下的爭執是敏感之事,平日里對兩人客客氣氣,毫不偏允,可一旦涉及李絳淳,他那張從來溫和客氣的面上立刻烏云密布,哪怕是紫府真人來了,他李周洛照樣頂回去!
委屈了誰都不能委屈他這個寶貝兒子!
相較于父親的怒火中燒,李絳淳卻顯得疑慮重重,他沉思了一陣,道:
“我仙基乃是香俱沉,少陰感應,隱約發覺他仍有與我爭鋒劍道的意思!若不是父親站出來,他恐怕還要與我一比。”
李周洛嗤笑一聲,并不開口,過了幾息,方才皺眉道:
“二殿下不是……已經在殿前輸過你一次了?何必固執?”
楊炯的劍并不算差,他用功甚癡,劍訣乃是楊氏道藏 劍典,年紀輕輕,亦到了劍元之境———可不破劍意,與李絳淳爭鋒,無異于癡人說夢!
李絳淳點頭,疑道:
“這亦是孩兒疑惑的,恐怕他為難孔氏,就是等我出言,可并未聽聞他有狹隘之名…他求的是劍,并非為難我。”
李周洛無奈地搖頭,金轎已經停在了宮闕前,透過窗沿,孔夏祥解了枷鎖入殿,一眾孔氏弟子則驚恐地跪在殿外,不敢作泣。
李周洛嘆道:
“我去把魏王親筆信送上庇護一二。”
這本是父子二人來宮的緣由,李絳淳正色點頭,看著父親從轎中離去,半掀了轎子,暗暗觀察。
月光清冷,廷中的召聲此起彼伏,滿天的白鶴展翅而飛,零零落落停在檐上,李絳淳清澈的瞳孔中倒映著一只只大如人身飛鶴。
“孔氏真人婷云,多作惡業……識罪自戕仍沐真光……子弟夏祥,拒邪奉真,覲圣正儀…封往南疆,敕守倚山,封侯棄邪,許祀香火……”
悠揚的唱聲傳來,李絳淳眉宇間多了一絲感慨,他靜靜地聽著,天空中卻傳來撲騰之聲,一只白鶴單足落地,歇在這些孔氏子弟身邊,屈膝伸出翅來,肅穆莊嚴地用翅下陰影將他們蓋住。
第二只、第三只……隨著赦免之聲傳來,密密麻麻的 白鶴從天而降,殿下匍匐跪倒的孔氏子弟已經被翅羽遮得干干凈凈,滿地雪白。
李絳淳神色有了一絲波動,他收了劍,從轎中出去,目光炯炯,盯著滿天密密麻麻、正在下落的白鶴。
眼前多了一點黑。
父親李周洛一身黑金袍微微躬身,正沐浴著月光,從森森的甲士之中穿過,那些大如人身的飛鶴如同受驚般一一跳起,收了翅羽,避之不及,如同雪地中多了一道漆黑的轍印。
李絳淳靜靜地注視著,望著父親邁步踏入回廊間,出現在帷幕之后,面上神色又驚又喜,快步到了車駕之內,道:
“淳兒!”
李絳淳低眉來看,發覺他手中多了一枚黃燦燦的墜子。
“這是……”
“靈器!”
李周洛神色感慨,道:
“君上恩厚如山,不計前嫌,孔氏舉族無罪,孔夏祥受封棄邪侯,可以再祀孔家香火…還歸還玄岳資糧、孔婷云遺物,讓他把紫府級別的東西當庭一一分給各世家,多有出人對抗的紫煙與鵂葵都取了靈物,其他以靈資了結,以示恩怨兩結,今后不得追究!”
“陛下果真宅心仁厚。”
李絳淳見過楊淀本人,對他的心胸自然是有所了解的,聽到此處,贊許地點了點頭,李周洛卻很激動,道:
“這靈器……正是他交給我李家的!說是此物叫做袤土寶心玉,屬于通玄道統中的東西,既然恩怨兩清,故時恩情,此物償了!”
父子倆低頭來看,這靈器靜靜地躺在李周洛掌心,散發著迷人的光輝,隱隱約約有一束棕光穿梭其中,李周洛悸動地道:
“只要是通玄道統的東西,放在當今,至少在靈器中也是中上品!我看那殿上,一個個眼都挪不開了!”
李絳淳亦有笑容,感慨道:
“可惜…我家沒有土德真人,也不喜土德,尋常靈器發揮個十之六七,這靈器估摸不過就十之四五…”
“只交給真人,總有用途!”
李周洛滿面喜色小心翼翼地藏進懷里,迫不及待地抽出一白卷來,要往庭州報喜,李絳淳失笑轉頭,有些憂慮地掀開了轎簾。
一只只大鶴正在重新落下,將李周洛走過的那條行轍慢慢覆蓋,只余下一點破碎的黑痕,文武百官、各朝世家的修士則從大殿之中步下,三五成群,如同雪地蠕動的黑點。
李絳淳的眸子沉郁了。
這位李氏的天才劍仙自幼修行少陰玄君水火錄這等頂級道統,早早入門,隨著年歲漸長,更加精深,如今即使不全力運轉,袖中仍能蘊藏水火,時時刻刻護佑己身。
這等頂級道統,不入紫府不能顯現起全部妙用,卻如高屋建瓴,使他對氣象極為敏感,眼前的一切讓他感受到一股不安。
他猶豫著邁了一步,將李周洛從喜悅中驚起,他問道:
“怎么了?”
“無事。”
李絳淳收回靴子,若無其事般向父親點了點頭,收回掀起轎簾的手,挽了袖子,替他起研起墨來。
‘修武不照……修武不庇。’
不知不覺,這位宋國最年輕的劍仙眉宇間多了一絲陰霾:
‘修武不照不庇的,豈止庭州?除去持玄不談,恐怕還有我、父親,上至魏王、昭景真人,下至庭衛、婦孺,乃至于每一位李氏族人…’
‘不照,所以德罪無加,不庇,所以死傷無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