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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六十一章 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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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上的光彩閃動數次,那暗沉沉的黑霧終于籠罩過來,一道道神通漸漸匯聚在玄妙觀,黑衣青年邁了一步,在那云彩中見到了紫衣的女子,不安道:

  “文清如何了?”

  汀蘭面色猶有些蒼白,只道:

  “受傷太重,法軀毀了個七七八八,神通也損傷了……已經送回福地修養。”

  林沉勝聽了這話,沉默下去,汀蘭很快道:

  “所幸君上派人送了靈物過來,快馬加鞭送到福地,如今傷勢已經穩定住了,我這才敢過來。”

  明面上仙儀司里一視同仁,可諸家心里都明白,楊氏對紫煙門的偏愛是很明顯的,甚至還要遠遠超過曾經的舊臣司馬元禮,更別說他人了———同樣是受傷,鄰谷蘭映往臨海一送就了事,至今不知狀態如何,可紫煙門就有人早早把東西送到。

  眼見沉沉的黑氣已經從北邊升起,林沉勝聲音低了一分:

  “可還有傷亡?”

  “傷了許多…本有個叫司馬勛會的,重傷垂死…被鄰谷蘭映救下了,司馬元禮該好好謝謝他。”

  汀蘭應付了兩句,天色卻迅速陰沉起來,青銅閣樓懸在天際,聽著下方青年念道:

  “真人常昀,扶亂匡正,平定白海有功,澤中仍作道門,掛職仙儀司,鎮守故地,都仙道旁修白子羽,響應明陽,截斷二釋,封在白鄴,為都鄴王,照在修武。”

  “都護劉白,為國而隕,功高情厚,皆在帝心,使劉氏子弟擇優入殿持玄,續接都護之位,封國公…真人獻珧,守土忘死,賜靈器,封為白海節度,過嶺峰名入仙儀司。”

  “青池、紫煙護國有功,銜在仙儀之真人,皆進一功,賜靈器,鵂葵道于臨海大勝,咸湖有功,擢弟子入紫金殿,至于境內王候,咸歸帝都述功…”

  李絳梁持著金卷,開始簡略的闡述后頭賜給個人、道門的賞賜,天上的神通相互交流,等到他念完了,齊聲道謝,卻見著鄴檜已邁步而出,恭身拜了,道:

  “功在魏王,臣下罪臣之軀,蒙此天恩,涕淚交加…不敢居王位…唯愿身入仙儀司,子弟入朝奉真以事君,以報真炁浩廣之恩!”

  此言一出,李絳梁微微頓了頓,抬起眉去看那黑氣森森的座駕,耳朵一動,這才收了旨意,答道:

  “真人之意,一定轉呈宮中,靜候圣裁!”

  鄴檜客客氣氣地點頭,沒有半分不自然的模樣,可上方的青銅座駕仍然沒有出聲,眾神通等了一息,這才見一男子邁步而出。

  此人身披棱紋羽衣,紫府中期,神通渾厚,那雙眼睛帶著笑意,深深地行了一禮,這才道:

  “屬下冒受天恩,有一物獻上,為大宋賀。”

  那冥駕震動,楊銳儀平靜的聲音傳來:

  “真人請講。”

  常昀真人環視一眼,道:

  “江淮平定,白江受竊,可大戰方歇,神通疲憊,不宜與蜀地交戰,臣出身東海,金一乃臣之故友,愿以此身入蜀,勸說金羽諸部,必然將白江說回以獻上,兵不血刃得此地!”

  此言一出一片寂靜。

  張允的身份,此地的神通還有數位不知曉,此刻皆有思慮之色,而太陽道統的幾位即便有所預料,此刻也是緊鎖眉頭。

  汀蘭與林沉勝對視一眼,皆看出了對方眼中的意外:

  ‘白江是江淮最后一塊掣肘之地,既然被西蜀得去,不榨盡最后一分利益不會松手,豈能輕易歸還?

  這使神通中一片沉默,青銅殿里的人卻并不驚訝,聲音帶了幾分不知真假的喜意,只道:

  “勞煩真人了,如若能成,當記大功,入殿持玄。”

  常昀真人面不改色,含笑點頭,便踏太虛而去,楊銳儀則話鋒一轉,點起將來:

  “鄴檜、景崛、秋湖駐守白海北面長闔山,以此為蜀趙之界,看護稱昀,司徒霍、重恭、久問,鎮守鏜刀山,司馬元禮、汀蘭……”

  他稍稍一頓,幽幽地道:

  “你二人率持玄,隨我與魏王破山稽。”

  諸真人奉命,天空中的神通便各自退去,海中的天門開始緩緩移動,終于見著了那魏王從大殿之中走下,楊銳儀亦乘起冥駕,掀了簾子,客氣地道:

  “請!”

  天門卷起道道神通,李曦明嘆了口氣,與李絳遷一同護送著自家魏王向南,其余三子卻跟了冥駕,聽著楊銳儀道:

  “絳壟,傷勢如何?上來說話。”

  顯然,楊銳儀對自己一力提拔的李絳壟還是有偏愛的,獨獨讓他同行,這青年立刻躬身入了冥駕,終于見了這位大將軍。

  楊銳儀氣質凝滯,神色中沒有多少喜意,掃了眼李絳壟,皺眉道:

  “怎么心不在焉的…你父親傷勢如何了?”

  “眼下并不嚴重。”

  李絳壟應了一聲,拱手回禮。

  真要計較起來,從那座大殿出來,李絳壟的心便沒有平靜過,他心中含著一分疑惑,心思沉沉,以至于叫楊銳儀看出來,只是這事情不好對外頭說,他只能沉默地搖頭。

  楊銳儀也不追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突然道:

  “江淮平復,我應解甲了。”

  這話雖然平淡,卻使得青年驟然抬起頭來,他心中一震,低著眉答道:

  “大將軍方才立下不世之功,正是鼎盛之時,北趙心有不甘,西蜀虎視眈眈…還需主持大局!”

  楊銳儀笑了笑,坐在冥駕的一側,挑開簾子,看著外頭濃郁到化不開的謫炁,眉宇間的疲憊濃厚了,輕聲道:

  “我入朝為將,算是個征淮大將軍,如今…江淮平定,劍門俯首,二修入朝,麾下的實力大大充足,守住江淮并無太大問題……正是脫身的好時候。”

  “這幾十年間不復有大戰,正好讓我抽出時間來,過了這參紫之關。”

  “恭喜將軍!”

  李絳壟面有驚喜之色,讓楊銳儀擺了擺手,目光之中多了幾分深意,道:

  “無論能不能成就,今后我的職責就是防備西蜀了,你們這些人都會到淮間去,各自有人管束———你在我麾下也許多年了,一向盡職盡責,有些刁難也是你受…”

  李絳壟連忙搖頭,正要開口,卻被這位大將軍打斷,楊銳儀有些復雜地看著他:

  “我這個人心腸軟,你既然在我麾下多年,臨別了少不得要指點你兩句…你的命數在明陽之事,此劫渡不過去,必死在天光下,渡過去了,方才能有轉機。”

  李絳壟抬起頭,那雙金色的瞳孔愣愣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從來沒有指望過這位楊氏的大將軍會指點他什么,楊銳儀則自顧自地望向外邊,看著咸湖的波濤漸漸消失:

  “我見過你那兄長了,也是個不甘居人下的人物。”

  他微微側臉,聲音小了許多:

  “你父親在,自然最好,如果有一天不在了,那你們就要自尋出路,明陽之事,無非君父之事,而常言道長兄如父…你需掂量些…有些事情,當年可以發生在魏庭,如今就可以發生在魏王庭。”

  他的話語極為明顯,讓李絳壟低下眉去———大殿之中的景象仍然灼灼地閃動在他眼前,自己這位父親修為越高就離明陽越近,有些場景自發便會有意象,讓李絳壟心中暗暗地問起來:

  ‘如若有一天,父親問道明陽而隕,李絳遷又攀了高枝———比如投了釋,殺諸兄弟以全氣象之事,他會做么?’

  答案是清晰的,他低頭應是,眼前的楊銳儀卻不開口了,望著不遠處的那一座座仙峰,深深地從唇間吐出口氣來,道:

  “玄岳門。”

  他眼中沒有多少異樣的情緒,看著那一道又一道的神通浮現,滾滾的紫氣與青黑色的正木之光照來,輝煌的天門也正式在山腳下落下。

  楊銳儀便掀開簾子,邁步下去,看著這座自己絞盡腦汁奈何了十余年都不曾攻破的玄山,手中的寶鼎輕輕拋起左右的千萬雷霆之光一同落下,沒有勸降,也沒有威懾,空中只響起他冰冷的聲音:

  “攻山。”

  謫炁沉厚如墨,自北方一點一點淹沒過來,將天上的日月光輝一同隱去,沉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之中,山間的燈火一點一點亮起,提供了最后一絲光明。

  最高處的洞府前寂然無聲,中年男子跪倒在臺階上,細碎的燈光灑在他面孔間,讓他恍惚起來。

  孔夏祥記得自己不止跪過這一次,那同樣是個天色暗淡,無比寧靜的深夜,他被沐券門的人打碎了牙,趁著夜色逃出來,也是跪在這個位置上,瑟瑟發抖。

  那時,昭景真人正巧經過此地,孔夏祥至今記著那位真人的話語:

  “那就在這跪著吧,熬過去就不怕了。”

  ‘昭景真人。’

  他抬了抬眉,在那重重黑霧中綻放著神通光彩的天門之下望見了那位白金色道衣的真人,這位真人與當年的模樣一般無二———孔夏祥是很感激他的,只是明陽神通庇護下的再不是孔家人了。

  他重新將額頭抵在地面上,聽著高處的細碎聲音。

  老人在哭。

  自玄岳光復,孔孤皙已不再哭了,老人說顛沛流離的日子耗盡了他的血,淚水用缸也裝不下,孔夏祥當時尚且拍著胸膛保證:

  “今后不叫老祖宗哭了。”

  如今夜色黑漆漆,老人又開始流淚,這不是五十四年前或悲憤羞愧、或憎恨悔悟的淚水,而是一種無意識的低泣,老人至今仍覺得辜負,辜負那位傾盡一切保住玄岳門、連尸骨都丟在他家的真人。

  他蓄滿淚水的渾濁眸子低垂著,滾燙的淚落到手里的金匣上,顯得這金匣格外冰涼————這是長奚的衣冠道袍,本該在祠堂里的,可孔孤皙連夜去把它取了出來:

  ‘楊氏恨我太甚,宋兵入山,必辱我祖宗廟宇…’

  他淌著淚水,忖道:

  “我寧披此袍死,亦不叫他人羞辱去了!”

  外頭的神通動靜已越來越恐怖,如同滅世,震的這大陣嘎吱作響,戚覽堰的絕妙陣法延長了玄岳門的毀滅時間,使眾人不得不在惶恐與絕望之中煎熬。

  “轟隆!”

  明亮的雷霆劃破夜空,照亮了女子的眼眸,孔婷云安安靜靜地坐在洞府門前,看著天頂上的滅世景象。

  ‘連戚覽堰都隕落了。’

  她嗤笑一聲,為自己斟滿酒,看了一眼低泣的老人,又去看跪在地上沉默的晚輩,站起身來,把杯中酒一飲而盡,道:

  “合該有今日。”

  孔婷云的話仿佛一記重錘,讓孔夏祥緊繃著的心弦徹底斷裂,他本以為經過如此多的起落,自己已經能剛強面對所有事情,此刻卻落下淚來道:

  “此非真人之罪!”

  孔婷云搖搖頭,那張姣好的臉頰上同樣有了淚痕:

  “宋廷恨我多年,此番山門破,我必不能茍活,只盼望大將軍有好生之德,只誅首惡。”

  她將脖頸上的項鏈取下來,交到了孔夏祥手中,泣道:

  “此乃治玄榭大真人贈我之寶物,乃是貴重靈器,念及昔年的真人遺物趕山赴海虎還在昭景真人手中,數次想換取,卻因為南北之分,連見一面的機會都沒有…未能成全。”

  “我數年前已知命不能久,又欲以之換取人情,庇護后人,卻無人敢收,無人敢應,一直留到了今日。”

  “昭景真人與我孔氏有舊,應能規勸一二,饒我孔氏子弟一命,讓他收留…你將此物送下去,交到年幼子弟手中,如有機會,交至昭景真人,以圖庇護…”

  孔夏祥泣不成聲,卻沒有應答她,他心底知道保住孔氏的可能性有多微小,孔婷云面上卻沒有多少嬌弱,遺憾道:

  “只恨玄光移岳大道,亡在我手!”

  “轟隆!”

  恐怖的雷霆擊打在陣法之上,巨大的聲響讓山林不斷顫抖,銀白色的光彩將每個角落照亮,孔孤皙老臉慘白,將手中的金匣抬起,泣道:

  “真人!”

  孔婷云含著淚柔和地掃了他一眼,將金匣接過,踏著棕黃色的光彩一步步升起,穿過了重重的云霧、色彩繽紛的大陣,立在了那雷霆之前。

  霎時間雷霆止息,黑霧停滯,天地安寧了或冰冷、或憎恨、或憐憫、或悲哀的目光————投射在她的面孔之上。

  孔婷云淡淡地道:

  “我來受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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