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賜心中暗沉沉一片疑慮,手中的邃炁卻沒有半點停歇,看著持著寶刀的常昀真人,緩緩吐出一口氣來,問道:
“張道友,你我皆是真君血裔,誤處其間,何必苦苦相逼?”
他的目光中閃動著些許忌憚。
張允的神通道行在紫府中期中亦不淺,與拓跋賜也不過伯仲之間,拓跋賜又是邃炁道統,變幻莫測,見了誰都能應付兩手,走脫起來本不難。
可奈何這張允…手中那靈寶奪虛憚金笏頗有威能,留困敵手的本事極強,一看就是早早有所準備!
‘李周巍即便有幾分出手的能力,此刻神通法力亦不多了……麻煩的是…程久問!’
這中年男子抱劍立在天門一邊,隨時提防著有人暗害李周巍,可拓跋賜卻沒有放下警惕:
‘劍門底蘊深厚,即便是紫府初期的修士…也該留意一二!’
這位拓跋家的真人放下了身段,常昀真人卻沒有什么笑意,淡淡地道:
“拓跋氏,貳姓之徒而已,如若道友也算真君后裔,那江淮亂戰,這真君后裔可多了去了,沒什么稀奇的。”
“道友想走可以,碎璽而去即可。”
此言一出,拓跋賜勃然變色。
張允的意思格外鮮明———大梁覆滅、真君暴亡的拓跋家豈能與如日中天的張家并稱為真君之后!霎時叫這拓跋家的真人改了面色,咬牙道:
“易名改姓,藏頭露尾,假藏道統,屈居他道,倒還諷刺起我來了!”
張允目光微微一動,有了一瞬的難以置信,便以一種驚人的速度轉化為好笑,冰冷地盯著他:
“這話可不是道友能說的。”
拓跋賜冷笑以對,滿腹的難堪卡在心頭,卻不再多說,玄黃一色的色彩凝聚,在空中不斷匯聚,濃墨重彩的玄色紋路迅速覆蓋軀體,邃炁滾滾而來。
張允已騰身而起,召來金煞,手中的白傘卷動天際,將襲來的滾滾邃氣一一擋住,兩人的目光只交織了一瞬,另一側已有奪目沖上天際:
“轟隆!”
復有憐愍隕落!
拓跋賜抽身而起,眉心之處光明大放,緊咬牙關,果斷地響應半空中的帝璽,隨著一點點雪白的裂痕出現,那淡白色的光幕終于顫動起來,邃炁籠罩天際!
這邃炁頗為奇特遇金變火,見陽成陰,又浩瀚龐大,將所有修士一一攔住,浮在空中的象牙寶笏顫動不止,終于失光而墜!
眼見拓跋賜動用底牌,張允卻沒有半點遵循諾言的意思,反倒是笑意盈盈,從袖口取出來一墨青色,金底木身的窄頸豎瓶,朝向天際。
拓跋賜已經被浩瀚的玄黃之色籠罩,卻依舊將他的舉動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巨震,喝道:
“張允……你!”
張允面不改色,驟然催動寶貝,煞時間整片天際的邃炁流淌起來,如天河墜落,通通砸下,往那瓶口之中而去。
更為恐怖的是,他一身上下的寶物顫抖起來,動蕩起伏,頗有跳脫之意,似乎在與他的神通相抗,試圖逃到那瓶里頭去!
拓跋賜又驚又怒,終于從張允一片笑意的面孔中瞧出莫名的殺意來,手中長戟一駐,支在半空之中,戟身卻因為強烈的拉扯有了彎曲的痕跡:
‘我與他何仇何怨!
他并非斗不過此人,可眼前之人的意思就是要拖住他,現在來的是程久問與李周巍,再過一陣呢?如若來的是那位兌金一道的劍仙呢!
偏偏對方以他渾身的寶物要挾,拓跋賜怎么可能舍棄?
眼見他眉宇之中憤怒越發濃厚,張允不驚反笑,卻發覺太虛赫然震動起來,竟然有一人的身影浮現而出。
男子身著黑衣,神通浩瀚,四道邃炁神通匯聚身后,那張瘦長冷厲的面孔表情平靜,一道目光投射而出,靜靜地落在張允面上。
一時間天地齊靜,不斷泄下的邃炁凝固,一道道顫動的靈器也穩住了身形,張允面不改色,笑道:
“原來是大真人來了!”
眼前的赫然是趕來接應的拓跋岐野!
這位金一道統的嫡系沒有一點懼怕,反而是笑著地看著天際,道:
“大真人是什么意思?如今這個情景,哪怕殺了他也找不出出我的錯處……”
拓跋岐野一言不發,含著怒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卷起自家后輩,一路向北而去,張允卻也不再出手,幽幽地看著,目光越發冰冷。
拓跋賜雖然得了救,面色卻極為難堪,服下了丹藥,咬牙道:
“張允也不知發什么狂,若非大人出手……”
此刻到了太虛,拓跋岐野面色同樣好不到哪兒去,并沒有答他,而是轉向北面,深深一禮,道:
“多謝前輩放行!”
拓跋賜這才見著一老人正撫須站在不遠處,身旁跟著一葫蘆,實在是不能再眼熟了,正是靈寶道統的王子琊!
拓跋賜可是目睹過此人出手的,心中頗為震撼,又聽是這位放了行,連忙道:
“晚輩牢記大人恩情!”
“不敢!”
王子琊面上的笑容很是含蓄,神色幽幽,道:
“我還有使命未成,故而在此逗留,也不是非要看護局勢,兩位王戚言重了…只是…”
他目光含著些試探,道:
“我看這位殿下……言語不太講究。”
拓跋岐野面上的陰沉顯然是為此而來,一聽此話,更是心中生懼,抬起手往兒子面上狠狠地抽了一掌,打得拓跋賜面色一悚,低頭賠罪,這大真人語氣冷冷地道:
“你同他爭論什么!”
他的冰冷聲音因為憤怒有些起伏:
“易名改姓,屈居他道…這種話豈是你能說的!你百般看不起戚覽堰……你問問,這種話他敢不敢提!”
拓跋賜有些昏頭轉向,仍皺眉不語,拓跋岐野深深地吐了口氣,喚出神通遮蓋四方,道:
·“金羽的那位大人把控兌庚,移變兩金,易名改姓以成就道統這種事情…你…你…”
拓跋賜怔在原地,拓跋岐野的聲音則一下低下來,語氣低沉,神通掩飾:
“不說早早改去的姓名,這位大人轉世之后,為何改輩為太,號元?太是哪一門的字輩?無論是不是一廂情愿,祂可是稱太陽主人為前輩而非大人的!”
拓跋賜本意是諷刺張允,不曾想竟然掛到那一位身上去了,終于讀懂了張允眼中的冰冷,更被所得的消息整得瞠目結舌,道:
“怎么……怎么可能!”
這是什么意思!
這位真君號太元,自然是天下皆知,可拓跋賜打死也不會去把這字輩攀附到青玄道統之上!哪怕是一廂情愿,那也是真君一級的意志!
“怎么可能?”
拓跋岐野目光復雜起來,王子琊也看出了他是真的不知而失言,笑著搖搖頭:
“不知者無罪…這位想必也不會在意,可祂的大名與本事,我在洞天里也是如雷貫耳……”
拓跋家父子的目光一同落在他身上,發覺這位靈寶道統的傳人滿眼感慨,悠悠地道:
“有道是……”
“莫言君軌私余閏,道業三玄在一檐。不易求陰須奔月,郁儀難就赤德延。儋韓趨殿聽戊土,二呂曾居金鎖前。故歲習全仙術法———今朝更榭拜青階!”
兩人一同沉思下去,眼見著王子琊做了個告辭的手勢,便踏著太虛行走離去。
拓跋岐野回了一禮,等著對方的余音消失在太虛里,悶頭向前飛,直到遠離了江淮,面上的冷酷才慢慢淡去,這才懊悔地轉過頭來,道:
“方才的江淮不知有多少大人盯著!幸好…幸好你是真不知曉!”
“這事情怪不得你不知…當今知道的也不多了…如果不是我曾跟著代王去過北邊,也見過幾位嫡系,恐怕也不知其中的奧秘!”
拓跋賜呆呆地站了一陣,眼中盡是思索之意,只覺得渾身有寒意涌起問道:
“正因此事,這人才對我有了殺意?”
拓跋岐野沉吟片刻,道:
“他諒你也沒有這樣尋死的心,連他自己也不敢把這些事堂而皇之地點出來,不過借題發揮而已,江淮不是大趙,我家雖然一度是中原之主,可如今在張家眼里也不過是個家道中落的外狄,殺你能為他請功,有何不可?”
拓跋賜聽得一窒:
“僅此而已?”
拓跋岐野切齒道:
“他張允連我都不怕!在他眼中,只要不是神通圓滿的代王在此,你也不過是又一個赫連無疆罷了!”
堂堂中原霸主,大梁帝裔,淪落到今天這種地步,拓跋岐野面色陰沉,滿身冰血,卻意識到繼續討論這個問題只會讓自家更加置身于危險之中,道:
“且先不論……”
這位大真人話鋒一轉,滿心疑惑,甚至充滿著不可思議,問道:
“咸湖上到底出了什么事!戚覽堰怎么可能會死!”
一聽這話,拓跋賜簡直是咬牙切齒:
“戚覽堰……真是個不濟事的!”
他將湖上之事提了聽得拓跋岐野面色數變,聽到最后這位魏王頂著清琊戊土之災仍能出手御敵,喃喃不語,震色道:
“難怪!”
天空中的粉光接連起伏,風沙傾瀉而下,大大小小的琉璃混雜著晶石墜落,在大地上卷起片片狂風。
李周巍收了戟,將涌入口中的血再度咽下去,五指漸漸握緊,情緒激蕩,不斷翻滾,內心卻截然相反,冰冷地喃喃起來:
‘故歲習全仙術法,今朝更榭拜青階。’
清琊戊土之災讓李周巍幾乎失去了對一切的感官,靈識只限制在身周,如同成了盲人……可正因如此,他一邊佯裝不查,一邊幾乎同時始終感應著查幽!
方才拓跋家父子與王子琊的話語幾乎盡入他心中,這兩人在太虛中不敢多言,更多的是放在心里,可李周巍幾乎同時聯想起來了:
‘金一、上青………’
‘上青修行避世,金一外出居山……’
‘金一并非上青的凡間道統,而是并列的兩條道軌。’
當年前去西海捉了妖王回來,李周巍可是聽過這么一句話的:
‘通玄首徒上青年年攀附的氏族,大梁代代祭拜的仙主……’
·這幾乎是肯定了這位真君的出身,他本身乃是通玄大人物的血統,卻很有可能轉世之后得了青玄道統人物的指點,甚至拜在青玄之下,并且大概率不是太陽道統!
而這樣一位人物,至今還保留著太元這個字號!
一旦這個字號與青玄扯上關系,金一道統與落霞戊光的若即若離便有了那么一絲清晰,金羽宗與越國修行界的緊密聯系便越發分明!
‘難怪這位金德常青之樹……在天下真君、乃至于洞天之中都占據如此高的地位!
他的心迅速平靜下來,將這些東西掩蓋進入意識深處,有些遺憾地看了看腳底的風沙。
‘可惜…拓跋賜打破了那一道封鎖天地的靈寶,叫剩下的這些憐愍走脫而去…否則…還能有更多的收獲。’
不過,如今的收獲也絕對算不上少,他不顧體內傷勢沉重,趕來此地,亦是為了仙功與這一番氣象。
當然,還有重要的收獲。
他轉過頭去,有些困難地識別了一瞬,確認那只玄虎已經被謁天門與淮江圖合一壓制,在浩瀚的天光下動彈不得。
‘至少……這一道箓氣到手了!’
他那雙蒙著彩色的眸子低低地望著,好一陣才回過神來,轉向另一側,這才能辨別出是這位常昀真人到了身前。
張允有些復雜地掃了他一眼,望著他身上觸目驚心的傷痕,震動地抬起頭來,輕聲道:
“罪臣常昀,見過魏王!”
“道友扶正祛邪,助我等收復江淮,宜應有賜。”
雖然張家沒有清琊華枝,可清琊戊土之災的威能,身為金一道統的嫡系,張允豈能不知!心中頗為復雜:
‘戚覽堰雖然神通平平,可歸根到底也是觀化子弟,清琊華枝這么一照,也將他那雙最厲害的眼睛照去了……外表強盛,內里恐怕都快被挖空了。”
這災劫會越燒越劇烈,李周巍還能立在此地都是難得可貴,張允還是怕極了他突然出什么事情,躊躇地道:
“還請魏王……回駕息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