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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兌在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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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遠方湖光滟滟,一片色彩,那一座天門神通已經立了五十八日,白磚皎潔,明亮晶瑩,兩根白色的門角壓在湖水之中,正中明光閃閃,朦朧變化。

  如同一座亙古不變,橫絕至今的功德帝業之門。

  “聽下邊的人說,咸湖之水又減了一寸,魚蛟潛藏,妖邪避匿。”

  玄岳山門上涼風陣陣,老人第七次出殿來看,那雙略顯渾濁的眼睜得很大,顫抖著望著湖上的光景,回過來頭來,道:

  “是一定要打的,對不對?”

  另一旁的玄岳門主孔夏祥立在原地,那張輕狂過、絕望過的面孔如今已經極成熟了,可面對那玄紋奧妙的天門,仍顯現出凝實的張惶:

  “是……他們都說是,李氏的玉庭衛已經有人馬調動過來了,就在山下。”

  一老一壯默然。

  孔孤皙神色恍惚,從位上站起身來,不知所措,仔細地去看孔夏祥,見了他眉宇中的惶惶,便將頭轉過來,躊躇數次,顫聲道:

  “大恩未能償,想能拔刀相向?”

  山中一片沉默,孔夏祥也不知如何答他,直到有一陣微風襲來,那湘色衣物的女子已經現身而出,孔狐哲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泣道:

  “大人……真人!這叫我如何下去見老真人啊!”

  他泣起來,滿頭銀發顫動。

  玄岳門靠什么至今屹立,孔孤皙怎么不知?可他心中更清楚,沒有那位昭景真人,玄岳早就如一只螻蟻般被捏死了!

  長久以來,孔氏仍用南方圖我山稽,玄岳為求自保來麻痹自己,可隨著局勢一次又一次變化,直至那座天門在咸湖立起,唯一的恩人也即將成為仇讎,孔孤晳負載累累的心靈終于崩潰。

  這老人跪在山巔上,無助地掩面而泣,孔婷云則低眉望著他,雙眸朦朧,一言不發。

  她的突破將支離破碎的玄岳門攏起來,保住了道統,可玄岳門仍如一個吊住性命的病弱老人,青黃不接,更為致命的是接踵而至的南北之爭,一點點將這位病弱的老人吊上了房梁。

她本是聰慧的女子,如今已經嗅到了危險的氣息,隱約感受到脖頸上的那根細繩正在越收越緊,仿佛隨時要奪  去她的性命。

  可身后的北修、觀化,甚至戚覽堰都不在乎,當年那個和尚說得好聽,破局的關鍵在于修為———如若她孔婷云有那份天資,就該早早突破,玄岳門更不該有此劫難!

  面對老人的話語,孔婷云唯有沉默以對,這老人抹了抹淚,直起身來,生怕她為難,道:

  “千萬思慮,久久不敢言,只怕擾了真人判斷,萬死難贖……不必理會我這老東西。”

  孔夏祥將他攙起來,急匆匆退下去了,便見天中一片亮色,從太虛之中神通駕馭,眾云馳騁,落下一眾真人來。

  為首者面色平靜,身著玄紋黑云、白底金邊的道袍,自然是戚覽堰,可真正吸引他目光的,卻是一邊那目光矍鑠、撫著白須的道人。

  靈寶道統王子琊!

  她的目光抬起,云間落下的王子琊同樣在看她,側目而視,聽著戚覽堰靜靜地道:

  “這是孔婷云,通玄一脈的后人。”

  王子琊聽了后人二字,心中微動,問道:

  “也是同門后人,不知師承哪一位?”

  孔婷云目光一動,答道:

  “祖師羅垣,在呂稗大真人名下。”

  “原來是二呂傳人!”

  王子琊合了手,客氣地道:

  “在下靈寶道統王子琊,祖師吳倪,道軌之中排行第三,師承長養飲妙繁寶真君須相。”

  孔婷云只覺得苦澀,低聲道:

  “見過大人。”

  在北修名下這么多年,孔婷云怎么會不去了解自己道統的身世?

  自家道統這位羅垣真人不過是呂稗的記名弟子,天賦不佳,卻有一手好劍術,故而闖下了偌大的名聲…長奚真人將道統掛在羅垣名下,正是看重了這位古修士行俠天下,身隕而死,又曾經傳道頗多,難以記數!

  相比之下,戚覽堰與衛懸因所在的觀化天樓道哪怕已經淪落為凡間道統,卻能追溯到通玄主人親傳的觀化真君!

  眼前這位靈寶傳人同樣不差,須相真君大名鼎鼎,誰人不知?

如今觀化與通玄固然承認了玄岳的身份,孔婷云卻明白認的這個身份有多低,王子琊看似毫不在意,可從他口中吐出羅垣二字時,就已經認定她是個勉強攀上關系的人  物了。

  她心中百轉千回,王子琊卻暗暗生憐:

  ‘戚師侄到底心狠,介紹她時一句通玄一脈的后人,而非通玄一脈的親傳…一句之差,天地之別!通玄道統的后人世家遍布北方,可承認的傳人又有多少!’

  戚覽堰對別人可以隨意扯大旗,對王子琊的話語絕對是極為小心,這道人撫了須,面色復雜,只道:

  “倒是苦你在此地守著。”

  此言一出,戚覽堰面色略有變化,孔婷云則客氣回答,少年卻擺了手,望向南方,低低地道:

  “時間差不多了……慕容顏!”

  隨著他話音落下,那壯漢顯出身形,心中已經是憎恨厭惡之極,看上去卻客客氣氣,皮笑肉不笑地道:

  “不知戚大人有何吩咐?”

  戚覽堰著他上前,復又回過頭,輕聲道:

  “不知遮盧摩訶量力何在?”

  便見太虛微動,那和尚披著袈裟,顯出身形來,那雙眉眼滿是邪異,笑道:

  “戚大人有用得著小僧的?”

  戚覽堰顏色漸冷:

  “湖上天門昭昭,卻要提防他使詐,用了什么欺瞞之術,反倒叫我們撲了個空,你們一個是摩訶量力、一個修牝水,立刻入湖,先試一試他。”

  遮盧眼睛一動,神色莫名,戚覽堰卻笑道:

  “你空無道的寶貝還在他手里,不盡力可奪不回來!”

  遮盧早就等著這一句話了,聽戚覽堰確定了這消息,頓時大喜過望,那人身面容清秀,含笑點頭,戚覽堰轉去看這慕容顏,半真半假地笑道:

  “慕容道友,今日一戰,我尊你為白海鎮守,調度諸修,成則大功,敗則白海盡失…”

  慕容顏面色微變,正要推辭,抬眉來望,卻見著這少年目光陰厲掃起來,神色自若,唇齒嗡動,神通裹挾:

  ‘我已經忍了你十八年,慕容家亦忍了你十八年,你以為你還有多少機會?白海若丟,要個頂罪的人物,我一定拿你祭旗!

  慕容顏又驚又怒,那張臉緊繃起來,卻在戚覽堰冰冷的目光下,始終沒有開口:

  ‘你固不肯入釋道,可到時叫慕容家抱了你的腦袋回去,頂著江淮丟失的因果,看看他們愿不愿把你尊成一座大慈不忍殺金像…抬到釋土里頭去!

  “轟隆!”

  狂風大作,暴雨如注,陰沉沉的雷霆炸響在云層中,劍峰之上銀白凝聚,色彩鮮明。

  劍峰曾是兌金修道之所,金氣匯聚,召引玄雷,哪怕有角木庇佑,滾滾雷霆仍眷戀不去,穿梭其中。

  程久問靜靜地在樹下跪坐了五十八日,天冷氣清,無端暴雨,桌案上卻沒有一點雨水,杯中平滑如鏡,倒映出他的雙眼。

  他心中唯有憂慮。

  “畢竟是……以庚補兌之道!”

  劍門之中的道統為太昱孚性書,本是五金齊全的大道,唯獨最后一道金竅心早早無氣,落得一空。

  這道統絕對算得上是完整了,可修行到大真人的劍門修士少得可憐,除去程留行師徒,后世唯一修行到大真人只有一位衍瀅,卻不是兌金,亦不是劍仙…劍門神通都少,關于參紫的經驗便更少。

  神通之中,最忌諱異種相合,雖然庚兌之間常有互補之事,可不慎之下,影響性情和道途都是常有的事情,更遑論這個時候凌袂還要應對胎中之迷!

  他從陰司的態度就知道自家長輩必成,可這群幽冥之鬼可不會管有什么影響!

  似乎是感應到了他的焦慮,那顆玄松搖晃,雷霆之中響起了醇厚的聲音:

  “庚兌相合,又是今去故,并無大礙,兌金喜缺,不易求全,古往今來,以五道兌金成大真人者,屈指可數,亦背離兌金本意,不是好事,更不能成道,四兌一庚,方才是正道。”

  “此道若能修成,反而叫他的兌金更盛。”

  這話潺潺如流水,讓這位真人稍稍松了口氣,卻聽玄音回蕩:

  “真君曰:‘兌在缺,在折毀、在器為鋒,在民兩忘、在地不從地,在秋不得秋、在物有馳變之志,在身有殺害之心……散體消,變庫,發體歿,變庚,納體藏,變匱,得體滿變乾。’”

  他這話語如同洪鐘大呂,震動四方,引得秋露紛紛揚揚,落地為珠,叮當滾動,如漿如水,滲入地面,化煞化礦。

  程久問冒認燈下黑,不識月邊明,此刻才如醍醐灌頂,恍然大悟!

  ‘這位大人不僅僅是一位角木道統、神通圓滿的大修士,還在真君座前聽過講、學過道,堪比嫡傳弟子,他的兌金道行絕不會比角木低!

  果然,天地之中的雷霆一時停歇了,秋風蕭瑟,滾滾而來,竟然有氣象變化,暗暗成全洞府之中那人!

  “乾者,魏魏湯湯,與天齊滿,是為齊,古代乾金即為齊金,諸修用金來代表修行圓滿,可金德正性并不傾向圓滿,如果牽強附會,非要選一個,就是齊金更合適。”

  這座靈松在山中修行了無數歲月,語氣平靜溫和,前一段造氣象成全凌袂,后一段指點他程久問,讓這真人立刻靜下來,滿目感激:

  “多謝大人指點!”

  可這一切的變動并未結束,這段神妙的玄音成了補全的最后一道助力,夜色里的滾滾秋露愈發激烈,竟然沒有停止的意思。

  天地間的風皆向山中涌入,化為了泛白之色,竟如澤水,飄蕩而過,引得他衣袍飄飄,隱隱聽聞破碎之聲,從石門之內傳來,一捧捧沙土從縫隙中傾泄而下。

  “嘎吱。”

  石門開了。

  緊接著是平穩的腳步聲,一襲白衣一點點暴露在光明之下,那中年人踏在濃如水波的兌金之氣中,一步步向前。

  程久問沒有聽到半點言語,一點點抬起頭來。

  那張面孔平靜至極,古井無波到了驚人的地步,兩頰消瘦,顴骨卻不高聳,鋒利如劍的兩眉之下,是一雙亮白色的劍瞳。

  他的眉心點著一點黃豆大小的漆黑,無鋒無銳。

  靈識之下,這位大真人背后的四道金德神通如同人間白日,昭昭灼灼,刺得人雙眼發疼,這是劍門三百年來第一位兌金大真人,程郇之!

  兌金乃是當世顯道、殺伐折毀之道、金德之正性……而程郇之——還是一位劍仙!

  縱使第四道神通是庚金,縱使第四道神通還未圓滿,可對劍門來說,這等級別的人物只在開派祖師程留行之下!

  ‘師叔……成了。’

  程久問并無太多喜悅,更多的竟然是惶恐,他雙目微紅,挪膝低眉,泣道:

  “恭喜師叔!”

  這一聲仿佛將這位兌金劍仙拉回了現實,他恍若隔世地看向四周,邁前一步,已經到了那顆玄松之下。

  不知何時,一把金鋒已經端正地放在桌案上。

  此鋒長三尺八寸,通體樸素簡潔,以梨花木為柄,劍身潔白如雪,繪有裂痕般的淡金色梨花紋路。

  白梨。

  這把劍顫抖著,發出如哭泣般的嗡嗡聲,隨著兌金劍仙靜靜地提起,尖銳高昂的劍鳴之聲充斥天地,一道道如光般劍意穿梭天地,澄清寰宇!

  “師叔!”

  劍鳴淡去,程久問邁前一步,山中卻只有細微的、風過草木之聲,良久才聽見鋒利冰冷,如金鐵糾葛的聲線:

  “前輩五十年不應我本以為是金一所患,庚兌大防。”

  他這話語如同鐵石,飄入重重疊疊的松針之中,砸得這些碧綠青白、暗藏金黃的枝杈颯颯響起來,程郇之久久地立著,卻并未聽到回答。

  一片寂靜。

  程久問跪了許久,抬起頭來,這位兌金劍仙已經不見了,重重疊疊籠罩在樹梢的青光也飄散如煙,唯有那一重疊一重的松針,仍固執地在寂靜的夜里微微晃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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