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曦明將兩位真人送離,天色已經暗下來,島嶼上的樓臺則明暗參差,人影紛紛。
李家眾人自然不會請這兩位真人入鎮濤府,直到此刻李曦明才順風而下,入了那黑白交織湛藍一片的洞府,正中心的壁沉水已經化為純白之色,顯然已經可以收取了。
‘鄴檜取了一池壁沉水,用到此處,也不過兩份而已,這第二份再收取起來,兩道頸下羽入囊中,又要斷了來源。’
‘大父的事情,花費了一道晚穗金枝與一道頸下羽……也算是兩相抵用。’
他抬眉望了望,劉長迭正領著一人進來,見了他過來,笑道:
“昭景道友!且見一見!”
李曦明抬眉便望,見著劉長迭身后領著一真人,個頭不過到劉長迭的肩膀,束了長發,生得嬌柔,一雙眼睛卻色彩沉沉,邁步之間如有泉水咚咚。
他還未來得及開口,這女子已經行了禮,笑道:
“博焌山寶緗,見過前輩!”
方才的兩位真人都不曾入此地,劉長迭卻大大方方將寶緗真人帶回來,顯然在劉長迭的眼中,這位寶緗真人的可信度極高!
李曦明心中便多了幾分好感,見她生得年輕,客氣回了一禮,正準備以平輩論處,卻見劉長迭笑道:
“這孩子兩年前才突破紫府,是我友人的晚輩,也該叫你一聲前輩!”
李曦明聽了博焌山的名字,便明白劉長迭是把西海的事情放在心上提前聯系,暗暗感激,笑道:
“真是青年多才俊!”
這真人連連推辭,劉長迭正色道:
“她修行坎水,天胎魔道,異府托舉,神通為據嶺中,本也是名門大家!”
他頓了頓,才添道:
“西海的事情…我讓這位晚輩領你過去。”
李曦明謝過了,答道:
“還須前輩指點一二。”
劉長迭便轉了身,一同入座,倒起茶來,幽幽地道:
“西海……不止一海,叫諸海更合適些,自高原向西北,過了大宛,便見一海池,名曰北高雷翥海,大如蜀地,過了數山,又見一海,大小仿佛,名曰太海,大食在兩海之間。”
“再過了太海,方到了西海腹心,叫作府中海,大過江南,堪比朱淥,也可直呼西海!”
劉長迭笑道:
“這西海尤為奇特,受到諸山諸島環抱,如同一巨池,偏偏是咸水,正是因為這地形奇特,符合湖澤之意,同時受府水鐘愛,是府水最早的證道之地與象征之所!”
李曦明早些時候去過一趟大食,這些西番喜戴頭巾,故而印象深刻,可所位于之處也不過是北高雷翥海與太海之間,并未繼續深入西方,可西海與府水的關系早有耳聞,如今才知道是為何而來,忍不住贊道:
“難怪府水鐘愛竟然有大海位處地中!”
其實這一處還真不是唯一,李曦明第一時間想起的就是江南最熟悉的咸湖,傳說中是大能打斗留下,也是似湖而通海,有府水象征…當年修府水的李烏梢才會貪戀此地,被自家叔伯李淵蛟帶回。
“當年的望月澤已經被稱為府水圣地,倘若有一道如海一般大的湖泊……也不知道會多得府水喜愛!”
劉長迭聽了他的話,微微點頭,寶緗聽了這一陣,若有所思地道:
“曾經的府水有兩支,通常被認作的是仙魔之分,一支在北高雷翥海不遠處的古山,主弱水流支之能,是夏人傳統印象中的弱水,另一支就在如今的西海,主府水浩廣之能。”
“那時西海比如今還要恐怖得多,靈機旺盛,因主府水浩廣,故而弱水神妙也不明顯,是極為風光的,畢竟遠離海內,不受諸大能關注,治下也非夏人,沒有那樣多的道統法理講究,是魔修的圣地…當年還有圍著這海建的大國,叫作大秦,也是興起過腥風血雨的……”
“后來有了什么變故爭執,與龍屬有關…從此之后古仙山消失,西海與府水的關系就越發衰弱…偏偏弱水之能也脫離掌控,肆意摧折,混一不變,難以飛躍,便一年比一年衰弱下來。”
她似乎對這些東西極為了解,深入淺出地答了,李曦明若有所思,答道:
“府水弱水的分別原來是這樣早來的。”
這女子笑道:
“可不是么……西海的修士不知弱水何物,唯獨你們海內的高修如此稱呼。”
李家聽聞弱水之名是極早的,乃是從楊宵兒口中得來————這位有陰司背景的帝裔早早信口提到,便叫李家人奠定了弱水的印象。
可李曦明卻敏銳地想起一事來:
‘府水焉不證?只恨蜮奪淵,玄黿失浩瀚,從此性難合!’
這是當年鎮濤府主人的筆記!
顯然,以西海的廣大,極有可能對應著府水的浩瀚!
極有可能是府水與浩瀚脫鉤,原本的府水的權能縮小,徹底局限在湖澤之間,這才讓西海與府水之間失去聯系!
‘恐怕所謂的變故…就是這導致坎水得了浩瀚海的奪淵之變了!’
他心中略沉,算是對府水多了幾分體會,久久不語,倒是讓女子斟酌起來,望了眼劉長迭,道:
“聽聞前輩對西海局勢與壁沉水有意……晚輩也有一二建言……”
李曦明眼前一亮,笑道:
“請!”
寶緗真人便道:
“壁沉水雖不算多珍貴,可如要用多,也不好湊齊,如若有用得著的,最好讓行汞臺來行此事…可以細提……”
“至于局勢……”
劉長迭一直沉默聽到此處,便放了杯,提醒道:
“那小廣空山上有一道得愛寺,主人家是猞生持,早年與我幾分仇隙,手中的靈水又合了昭景真人之意,是前來處置此事的。”
李曦明記在心底,卻見寶緗秀眉一皺,道:
“晚輩明白了…可猞鵠主持是西府洞元門好友…這事情還望兩位前輩多多斟酌,小心行事。”
寶緗并不愚鈍,已經聽出劉長迭口中的殺機,這事情實在忌諱,如果出了什么亂子,她寶緗從中幫襯,指不準也要被拉下水……也就劉長迭開口,若是換個人來,她是半分不愿折騰的。
劉長迭轉過來與他對視一眼,傳音道:
‘這事情依著昭景安排,猞鵠與我的仇怨也不算深,真要出手處置了,也不算什么大事,只是要快要狠,時間一長,必然有人來救……’
‘他修為不算高,也有兩道神通,修正木一一可有把握?’
李曦明能調動的人可不少,燕渡水、郭南杌兩個毫不相干的人物從旁輔助,可以做的手腳多了去,再加上數件靈寶與李周巍出手,任憑他長了翅膀也逃不出去,只道:
‘大可放心!’
李曦明應罷了,抬眉笑道:
“這事情勞煩貴道安排,我尋機而動……如若真的不可調和,自有人處置他。”
寶緗真人沉默地思考了一瞬,點頭道:
“晚輩明白。”
狂風大作,黑云沉沉。
齊地范圍極大,地勢開闊,俯在江淮之上,歷代皆為要地,可在如今的大趙,許給高家的齊地卻四分五裂,殘缺不全。
‘東為燕據西為趙治,中部的重心大羊山又被釋修所據,高氏僅僅得了東部,雖然是齊地第一大族…卻處境不佳…’
望著眼前昏沉的大地,男子默默搖頭。
‘唯一值得慶幸的,便是齊地之南修越的玄真山,修越宗雖然避世,卻還把控著不少地盤,構成了一道天然的分割,不使高家與江淮直接接觸,這才得了幾分自由權利…’
一向安寧的郡城中遍地風雨,暗色的色彩籠罩,男人駕玄光而來,停在空中,立刻有一披著金服的長面男子上前,低聲道:
“拓跋前輩仙駕至此,真是有失遠迎!”
“原來是營閣…也好些年不見了!”
這駕玄光的男子赫然是代王親兄弟、前去落霞面見姚貫夷的大真人拓跋岐野!
這位大真人語氣親切,是樓營閣卻暗自提防,面上笑道:
“知道大真人前來,我家大王已經等候多時了。”
兩位紫府一前一后,落向那真火滾滾跳動的宮闕,便見處處金光,朱門洞開,重重疊疊,穿越四殿,便有銀臺升龍、十二斷柱,色彩紛呈。
真火熊熊王座上端坐一人,上衣雪白,袍色明紅,身材雄偉,美髯濃眉。
渤烈王高服!
他身后重疊著數道熊熊的火光,光照四處,如同神明,赫然已經邁過參紫,成為真火一道的大真人!
拓跋岐野靜靜地看了他一眼,道:
“恭喜了!”
高服那雙在火焰中化為明紅色的眸子望著他,聲音平靜:
“晚了道友近七十年,何喜可有?”
是樓營閣已然退至一旁,拓跋岐野則笑了一聲,負手道:
“我拓跋家邃炁大道,金丹在前,豈是一般道統?渤烈王肩扛王事,修了真火大道,豈可同日而語?”
高服盯著他看,答道:
“道友自謙了,不知代王如今如何?”
拓跋岐野沒有半點忌諱,道:
“神通圓滿,求金只一步而已。”
“在等真炁歸位?”
聽著這位渤烈王發問,拓跋岐野幽幽地道:
“未必……歸不歸位,兄長都會求道,無非等個契機,沒有真炁,也有別道,總不能被那些大人牽著走…如若不歸位呢?”
高服撫須:
“我不如他。”
這句話倒是讓拓跋岐野神色復雜,如是別人提這一句話,拓跋岐野只覺得理所當然,可高服的話竟然讓他生不出驕縱之心,而是一片復雜,久久道:
“我兄長常言,如今天下群龍并起,固然是因為這五百年承平,靈氛皆佳,未有亂世時三年一變,五年一改的模樣…卻也是時局、命數所致,渤烈王所缺的不過是出身與時運而已。”
“倘若在古代……”
他的話語還沒出口,那坐在位上的高服卻擺手道:
“天下英雄無數,卻要看時局才能躍龍門,天數不在真火,一人之才情于事何補?如今的蕭初庭、遲步梓、當時的端木奎、司伯休……哪個不是才情驚人的人物?”
“更何況…成就真火的難度,也唯獨府水能比一比了。”
高服微微一笑:
“我自覺比不上天雉大妖,能暗中生光,惹得同心檎主人前來觀禮,他尚且不成,遑論我這個道途斷絕的小修?”
拓跋岐野沉默片刻高服卻不再談自己的道統,而是笑道:
“你這是被姚大人斥責了。”
提起這事情,拓跋岐野眼皮跳動,神色陰郁,低聲道:
“無非為了警告我。”
高服卻輕易聽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法軀不是關鍵,關鍵在于拓跋家這些年來動手動腳,極不老實,姚貫夷借題發揮,以做警告罷了!’
這渤烈王起身漫步,逐步從階上踱下來,望向拓跋岐野,道:
“既然如此,拓跋道友前來我高家,又是所為何事?”
拓跋岐野久久沉默,好一陣才開口:
“代國今后會進一步參與此事,我會帶人到云中郡為燕國側翼,將來鉗制魏王。”
他面上的陰郁漸漸淡了,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和憤怒:
“至于如今,拓跋賜會南下,受命成為趙國將領,生死不再由盛樂天管束,而你高氏,也要派人同去,與他并肩作戰。”
高服眼中閃過一絲冷意,似乎對他口中的調令并不意外,唇齒卻依舊帶笑:
“哦?拓跋道友也須下場了?這是為殿下準備的第幾位大真人了?當年的魏太子也不過如此!”
聽到他口中的殿下二字,是樓營閣抬了抬頭,拓跋岐野更加難以置信,原本的話堵在咽喉里,良久低聲道:
“營閣前些年的舉動雖然在洞天之中,頗為隱蔽,可在那些大人眼中,不管你的傷是真是假,那點小心思自會被他們看穿…蓮花寺能安然至今,是堇蓮背后有人!”
“而如今…如今…他們讓我前來告知你,這意思還不夠明顯嗎!”
高服負手而立,并不答他,拓跋岐野則面色復雜地道:
“高服兄…可要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