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水蜿蜒,山峰迭起,云氣繚繞之間,隱約望見一桌一臺,地面上嵌著一金陣,披著白紗的女子正在桌案邊傾倒美酒,酒水的倒影之中則照耀出一點光色。
藍色衣袍的真人邁步而來,笑道:
“昭景道友,來得正巧!”
李曦明笑著點了點頭,目光在身邊的女子上掃了一眼,道:
“常聞貴道持陰陽均平之正,修牡牝擬合之仙,如今一瞧,果不其然!”
眼前含笑而來的真人赫然是曲巳山的廖落,這真人聽了他這話,知道他是指這些女修多修牝爐,便笑道:
“我曲巳傳承本就對牡牝二道有些研究,古代更有陰陽互補的大道,后來又添了尹家身上昭元仙府的傳承——明陽嘛,真人想必也是有所了解的。”
李曦明不好應他,只干笑了兩聲,廖落搖頭笑道:
“真人要是早些年來,山中的風氣還要赤裸得多,近年來靜怡一脈分山,況雨自小去了衡祝,山里的人不多,我又修了合水…這股風氣就淡了。”
李曦明點點頭,轉移起話題,道:
“那寶塔…”
李曦明早早與李周巍商量好了俗務,讓郭南杌把東西帶出來交給廖落,如今時間也過了近一年,得到的消息,自己也有盤算,這才特地來一次。
廖落聽了他這話,面帶笑意,隨口道:
“來人!”
便見一連上來好幾個侍女,人人手中捧著盤子,上來就是白玉墊著一石,有二指大小,天光充斥,火焰夾雜,沖得云氣橘紅。
明方天石。
這一枚明方天石比李曦明突破時用的那一枚要大一倍左右,放在玉上色彩紛呈,讓他微微動容。
只是細細一看,便發覺這一枚明方天石有些不同,其上光焰灼灼,隱約有離火跳動,這位廖落真人則正色道:
“那寶塔用料不菲,用得是明方天石與重明金精,我已將之取出,只是兩樣靈物已經完全混一,如要加之分離,還要找全丹修士。”
李曦明點頭贊了一聲,道:
“道友好本事!”
李曦明找上廖落真人并不是沒有緣故,此人煉器,又修行合水,聚合收攏是一等一的,短短一年時間,廖落連自己修行都沒耽擱,立刻就將此事辦妥了。
而李曦明也用不著找什么修士分離,兩樣靈物混一對自家來說無傷大雅,只笑著點頭,并未多問。
按照曲巳山上的規矩,除去器物煉化的應得報酬以外,紫府以下、添加不足一成紫府靈資靈物都是交給山上收取的——和他李曦明煉丹昧下丹藥一個模樣,都是心照不宣的事情,人家本就沒有收取李曦明報酬,這些邊角料他自然不會去討回。
廖落便擺了擺手,領他站到一旁的金臺上,正中有一拳頭大小的孔洞,通向地底,內里火焰熊熊,隱約有一金胚,長如手臂,有指粗細,廖落道:
“道友說過時間緊急,廣蟬那一把離火之槍,我是請了南杌一同煉化,打算化去此中大部分雜質和全部釋法,成這一胚,可以按照道友的想法來重鑄,只是材料混一,原本在槍頭的天陽彩銅已經混入全身,適合做些通體渾一的靈器!”
“估摸著時間,年尾就能完工!”
李曦明不曾想到他神速至此,心中大喜,明白是對方整個道統都忙著這件事了,答道:
“這…多謝真人了!”
他心中是存著想法,要及時把這東西打造成李絳遷的靈器,而靈器打造時間久得可怕,李曦明可不想李絳遷出關以后也要等上十幾年!
而有這一胚,不知能節約多少時間。
這真人只笑,答道:
“我這里都是些雕蟲小技,大真人才是仙家本事,你把那牝水寶貝送至此處,如今不過一百六十日,等到三百日,便諸法化解,道道分離,換了新生了!”
“嗯?”
李曦明聽了這話,眼中頓時生出喜色來:
“我聽聞那牝水琉璃寶座已經混一,到了無法根除的地步,沒想到落到大真人手里,將其中種種靈物取出,還用不了一年!”
廖落掃了他一眼,意味深長,道:
“大真人的本事,當世少有!哪怕是當年師祖在世,也稱過他的煉器之術已經出神入化!”
定陽子如今在漆澤,不好見面,李曦明特地親自過來一趟,本就是為了煉器,哪里聽不出這話?鄭重地將那混一了離火的明方天石推出來,道:
“還請老真人…為我家煉制一器!”
李氏手中的靈資靈物不少,可支配的卻不多,紫府靈物雖然有四道,上儀的一道未有用途,先用來采氣,伏掠金與長越執變金用來施法,而六相儀色又要留給李闕宛,手上擠一擠還是有可以用的。
而靈資則寬裕得很,托了鎮濤府的福,這些年來的頸下羽幾乎補上了絕大部分用度的缺口,使得靈資可以一點點積累下來,除去聽魂桑木不好計算,赤光離珀兩份是留給李絳遷的,也不好動用。
余下頸下羽兩枚,心味煞、滄州虺鱗各一道,尚饗銀、晚穗金枝、綢繆心冰各一份,加上新得的夜阇靈草和壓箱底的蜮心甲已有九道。
‘完全夠一道靈器了!’
李曦明第一時間想的不是別物,乃是李絳遷的靈甲!
李絳遷沒有什么特別喜好的兵器,有重火兩明儀在,可謂是攻伐自保兩不誤,如若有一離火甲衣,再受一青箓,凝聚神通,拉出去就是能拖住三神通的尋常戰力!
‘更何況還有一金胚…’
這金胚,李曦明卻想著自家魏王,李周巍那一句‘用得比我還好’雖然只是調侃,他卻放在了心上:
“好歹也是威震北方的人物了,還拿著靈胚斗法,實在不合適。”
于是將所求一提,這位廖落真人立刻仔細思考起來,卻搖了搖頭,問道:
“金胚…既然是為了魏王而打造,豈能僅僅以廣蟬殘器成就?恐有失尊位,當以金胚為骨,明方天石與重明金精混一為刃,讓我家大真人親自出手,打造一兵,才能與那些人手中的靈寶抗衡!”
李曦明聽了這話,有所醒悟,眼中暗暗生光:
‘這倒是個好辦法,如果是這兩樣東西混一,恐怕直追當年魏帝轉世的楚逸!’
遂喜道:
“道友所言甚是!煩請盡力而為,填補其中的靈資若是有缺,還望能換取一二!”
廖落正色道:
“這是我應盡之職,山中明陽、離火靈資不少,大真人手上更多,交給我等即可!”
李曦明連連點頭,他如今有以頸下羽提取靈水的意思,故而并未動用,在廖落再三的推辭聲中,將夜阇靈草、綢繆心冰留下。
他并不打算在海外久待,很快起身告辭,臨走之前卻忍不住多問一句:
“那牝水琉璃寶塔倘若煉化…能得何等靈物?”
真人道:
“至少一牝水、一金物。”
‘牝水與金物……’
李曦明遁入太虛,思量開來:
‘看來只能給闕宛了,全丹多施法,如果是能把六相儀色用上,給她煉一術劍正好,也好,省得絳遷得了靈寶,她手里卻空空。’
他把事情安排妥當,心中思慮了一陣,卻有些不安:
‘曲巳山算是同盟,也算是互助,這樣一來卻凈占了別人的便宜,不是為盟之道,更不是立身的道理,指不準還要受人情之累。’
他思來想去,嘆上一聲:
‘只能今后想法子彌補了!’
望月湖一向清澈的湖面滿是昏沉,碎冰激烈地碰撞著,發出支離破碎的響聲,淡淡的紅色孕育在水波之中,如同蕩開了血紅色的絲綢,在暗沉沉的風雨中顯得格外平靜。
紫金玄柱沉在湖里,斷裂的截面崎嶇不平,堆了些碎冰,滿是光輝。
滿山盡是尸首。
湖面之上天雷滾滾,陰云密布,危險的氣息撲面而來,朱裙女子站在沉郁的彩光之中,一言不發。
她姣好的面容上隱約有血跡,雪白的纖手只緊緊握著那一柄術法玄劍,目光冰冷,在滾滾的天雷之聲中立在云端。
“轟隆!”
沉沉的云霧中隱約顯露出一道暗影,一位中年道人立在天際,此人劍眉星目,寬臉厚肩,一身白黃道袍,神色自若,靜靜地望著下方的女子。
“玄諳大人真是好神通,哪怕已無余力,仍要壓著仙器放一縷司天下來,叫諸位大人誤判祂的狀態,掙扎至今,叫我北方損失慘重…”
‘李闕宛…’
道士目光平靜,卻充滿了殺機,語氣帶笑:
“三神通——也算有本事了,若非生在帝王家,也是求金的人物,可惜。”
隨著他的話語,天地中的風都一通往南刮去,卷得女子紅裙飄飄,她略顯蒼白的臉上掩埋著深深的憎恨,朱唇微啟:
“仙山奉隱修道,不染紅塵,姚大人下山治榭,又破我宋境,豈非…太不講道理了…”
中年道士上前一步,信手從云層中抽出神槍來,一柄又一柄的云扇開始在他的身后匯聚,晃動的金鐵之聲再次響起,他輕撫長槍,低著目光,淡淡地道:
“自從魏王斬了玄樓,這事就不是紅塵事,我與帝族之間也沒有道理可言了。”
李闕宛仍不肯后退半步,只靜靜盯著長鋒,看著靈寶一點一點明亮,這道士笑起來,答道:
“至于山上,貫夷自然會給一個交代,大不了…這顆頭顱送給陰司,換它們個成全。”
姚貫夷神通圓滿的光輝如同一輪明月,照耀大地,他眉宇之中閃過一絲笑意,袖口中明晃晃的鋒刃收了回去,瞳孔中的訝異消失,道:
“原來是不傷石,全丹補足,本不懼水火,看來哪怕素君折在合水中,后世新傷,這靈寶依舊厲害。”
云中的女子雖然毫發無傷,可神色更凝重了,甚至有幾分隱約的絕望,手中的神通照耀,彩光輪轉。
“轟隆!”
天地中的雷霆與暴雨一同響徹,一重重的紫雷再度淹沒大地,孤零零矗立在地面的那幾根玄柱跟著倒下,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聲。
洲上的人影已經很稀少,不知過了多久,倒塌的廢墟之中,身著銅甲的男子勉強站起身來,崩裂破碎的眼睛順著眼頰滑落,空洞的眼眶呆呆望了望天際。
“咚!”
女子已然跪坐在云端,那把屬于她的玄劍已經到了道人手里。
“噗…”
繪滿朱色符文、用于施法的玄劍貫穿而入,在男人輕輕彈指之間已經飛射而出,穿過女子的胸膛,從她身后的羽衣之中破出,照出一片彩光。
“唔…”
粘稠如汞般的血液順著劍鋒涌動了一下,仍然頑強地想縮回她的身體,李闕宛雙唇蒼白,顫抖了一陣,卻有驚天動地的尖嘯之聲響起!
“嗷——”
響亮的雀鳴之聲僅僅顯露了一瞬,立刻在雷霆中顯得低迷了,一只紅白二色的玄鳥沖天而起,卻只讓那道人微微點頭:
“到底是全丹。”
只見他一抬手,從袖中取出一木甕來,輕擲入空中,霎時間玄妙勾結,狂風大作,將那一只意圖遁隱而去的玄鳥攝住,使之怎樣掙扎都難以逃脫!
反倒是見了這甕,雀鳴之聲更加凄厲絕望了。
“咚!”
滾滾的清靈之氣伴隨著銀光傾瀉而下,從一片廢墟中涌現而出,銀袍青年踏破太虛,在滿地的血肉中站穩了身形,目之所及,已經沒有站立之人。
‘為什么?為什么會這么快…’
最恐怖的事情發生在面前,讓他目光無限惶恐與呆滯。
‘魏王…明明才到了魏都…為什么?’
李氏的嫡系與修士幾乎都戰死在岸邊,在州里的都是些老人孩子,豈能扛得住玄雷?
‘怎么可能…明明在魏王隕落后還撐了好多年的…怎么可能?’
李遂寧呆呆地跪坐下去,淚眼模糊地望著地面,突然望見了個熟悉的面孔。
杜老頭。
他似乎是從高處墜下,面孔血肉模糊,卻又因為天氣寒冷,上翻的眼珠半凍在眼眶里,半軟半硬,李遂寧想伸手卻又縮回,不敢去看,不知所措地抬起頭來。
一片黑暗之中,雷霆照亮大地,山頂上正站著一身盔甲破碎的男人,滿身傷痕,目光平靜。
‘是丁威锃…’
丁威锃似乎想要咆哮,喉嚨中前赴后繼的血液卻讓他咳嗽不止,仿佛是牽動了天地的契機,醞釀在滾滾烏云中的怒意中有了傾瀉之所,一道銀色的雷光立刻落下!
“轟隆!”
雄壯男子沒能吭出半點聲響,一身上下的皮肉瞬間炸開,森森的白骨也化為碎片,如同山崩般嘩啦啦的散落下來,滾落在廢墟里,涂的四處嫣紅。
那一顆燒焦的頭骨則順著臺階墜下,砸在破碎的玉石中,聲音清脆,又滾在燒焦的殘木里,咚咚作響,最后咕嚕嚕地滾落在血肉之中,顯得綿軟無聲,一直滾到跪坐在地的銀袍男子面前。
銀袍男子失神地望著,耳邊盡是雷霆之聲,轟隆隆地充斥著他的腦海,一切聲音都聽不到了,面上傳來冰冷的雨水拍打之感,法力營造的雨水難以凍結,卻有更加刺骨的冰寒感。
他的神妙勾連洞天,此刻仍能起身逃遁,可他也知道,一切已經沒有意義,一切已經塵埃落定。
這青年模樣的男子低著頭,跪在滿天大雨之中,呆呆地盯著那焦黑的頭顱。
“啪嗒。”
玄靴踩在血肉之中的聲音分外明顯,那一雙金白色的靴子停在面前,男人低垂著頭,一動不動,良久才聽到道士的聲音:
“李遂寧。”
他這才有了一點反應,聲音低且沙啞:
“為什么。”
道士抬起手來,輕輕平攤,天空中的天養甕立刻落下,墜進他手里,這甕里仿佛關了什么兇猛之物,激烈的晃動著。
隨著靈寶的晃動,種種汞水伴隨著朱砂也在開始周圍浮現,男人笑了一聲,答道:
“為什么?自然是你們的本事太大了,以至于動用我。”
李遂寧抬了抬下巴,目光中竟然只剩下平靜了,低聲道:
“姚大人,殺至湖上,大作殺伐,置宋帝于何地?”
這道士隨意地將靈寶丟進袖子里,所有的異象便消失了,他靜靜地注視著天空,神色像是感慨,又像是惋惜:
“魏王與楊浞勾結的事情,本無人放在心上,他們的道畢竟不同,可如今嘛,也算是成全他們兩個了。”
李遂寧神色漸沉,呆呆地順著對方的目光轉過頭去,滾滾的水火正從南方升起,深沉的黑暗下是一點沖天而起的白氣,飄搖不止。
‘南證真炁。’
他只覺得渾身發寒,難以理解:
‘宋帝證道了?這個時候?為什么?憑什么?’
‘早了…都早了…他們怎會如此…難道他們想證就證么!’
他腦海中的念頭仿佛被雷霆粉碎,有些張惶地重新轉過頭,望向北方天空,終于在沉重的烏云庇護下看到了一點墜落而下的金光,飄搖如夕陽,隱隱約約掩蓋在遙遠的天際間。
‘北證明陽。’
李遂寧一下閉起雙目,淌出淚來,只覺得一股熱意沸騰在胸腹之間,他終于克制不住悲哀,泣道:
“我們只是要求一條活路,你們要魏王求金,他已經到了魏都…”
“為什么?為什么你們這一刻都等不得!”
“轟隆!”
閃爍的雷光照亮了面孔,暴雨越發兇猛,天空之中的雷霆不斷游走,貪婪地注視著大地,道衣男子將長槍立起來,駐在血水之中,靜靜地注視著他:
“事情已經做絕了,李遂寧。”
狂暴的雨使得血水蕩漾出一片片起伏,湍急地流動起來,卻在撞上金靴時自行分開,留出一片干凈的地界,姚貫夷輕聲道:
“明陽墜落,帝權不興,固然是大人所愿,可山中豈只一位大人?誰底下沒有個門生愛徒?某些人看來,自然是魏王證金隕落最好。”
“我固不愿自毀前程,可玄樓之仇,不可不報,倒是也遂了他們的意。”
李遂寧沙啞地道:
“那陰司呢?宋帝呢?”
姚貫夷笑了一聲,并不答他,沉默地徘徊起來,似乎不想回答,可見他族滅人亡,死期將至,出于憐憫或是尊敬,姚貫夷終于躊躇著開了口:
“李遂寧,什么是正性止淫?”
李遂寧跪在暴雨之中,雙目注血地望著他。
姚貫夷同樣注視著他,淡淡地道:
“正者,保恒興王,整也治也,糾也定也,為正尊也,淫者,平地邪出,為奸為縱,為欲為亂,為僭越也。”
“弒君,為正或是為淫?”
“正性…是魏王,還是魏帝?”
李遂寧那雙眉毛驟然揚起,兩頰落下血淚來,恨聲道:
“既然如此,何必作偽!楊浞無諾,豈敢稱真!”
姚貫夷久久不語,淡淡地道:
“王能黜帝,則為持正誅暴君,弒君而隕,自是偏淫受天伏,成為正王,敗為淫寇,自古皆然,宋帝自信,也信魏王能成,他自然不偽。”
李遂寧沙啞地道:
“所以你們就是要魏王不成,殺衛懸因也好,斬燕太子也罷,是借口,是魏王氣象太足了,才不得不提前圍困他,叫他在國破亂軍之中求金,又立刻誅殺宗室,損他氣象。”
姚貫夷轉過頭去,道:
“不止,這事情…我不是主導者。”
李遂寧卻不在乎了,他望著無邊的黑色,靜靜地道:
“哪怕你們及時補救,魏王如若不能得位,宋帝支持他的事情,終究是抹不去的。”
姚貫夷在雨中站了一會兒,嘴角慢慢勾起,重新將長槍舉起,在掌間掂量了一下,笑起來:
“李遂寧,你錯了…你也好,魏王也罷,都是當局者迷。”
“你站在這江南,往北看那七相與世家,何其愚蠢!明明知道山上一定會讓魏王求金,無非成與不成的區別,卻總以為能取得命數,前仆后繼,最后一片血海…”
“可站在北方,看你這江南也是一個模樣。”
“你覺得陰司一定要楊浞求真,求著他登位?你覺得陰司沒有他楊浞就什么也干不成?這想法…是同北方那些覺得落霞真的不管魏王的和尚是一個模樣!”
“李遂寧,你錯了!”
明亮的雷霆再次照亮了夜空,姚貫夷的眉宇間盡是自嘲,那把槍已經掉轉方向,順著他的手臂指向地上的少年:
“大人物的謀劃,怎么能把關鍵交在下修手里!”
他淡淡地開口,口中的話語卻如同一縷陰風,恐怖且幽深:
“楊浞就是魏王,陰司手底下的魏王。”
“祂們要他求,卻不一定要他成,落霞把魏王看作手段,陰司又高看楊浞多少!只要他求了金,這事情就妥了。”
李遂寧瞳孔放大,難以置信地望著道士,緩緩低下頭來,那一柄長槍正從他的胸膛穿過,釘在身后的血水之中,一股強烈的空虛感隨之傳來。
“噗。”
他性命寄于洞天,本有無數本事可以逃生,可在這位神通圓滿的大真人面前皆是空談,司天的神通法力一點一點隨著靈寶的抽出而消逝,銀袍男子大口大口吐出幻彩。
這些色彩化作顛亂一團的星光,斗轉星移,穿梭太虛,跳動漂浮,升降不止,參次在血水暴雨之間,很快消散如煙,他的身形如風一般飄飛了,姚貫夷則靜靜地立在暴雨里,出神地盯著地面。
在生命最后的時光中,李遂寧的頭慢慢垂下,暴雨越來越恐怖,夾雜著雪與冰,膝下的骨與血漸漸淹沒在奔走的洪流中。
一時間太虛震動,有亮盈盈的東西閃爍,巨大如蛋殼般的光幕浮現在這殘破的洲島上,仿佛有一道世外桃源正在墜落。
“轟隆!”
不知過了多久,天地忽冷忽熱,滾滾的氣浪之中方有一點點彩光流淌而出,中年人站在滾滾流淌的血水之中,一言不發,腰間的六把小短劍搖搖晃晃,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他那雙鳳眼柔和地盯著腳底的血水,眼看著奔流之水席卷著細碎的冰一直蜿蜒到黑暗深處,靠近岸邊的水波暗紅,晶瑩碰撞,遠處的卻仍有青色,一如沉在夕陽之中,半江瑟瑟半江紅。
這位落霞的大真人低了低眉,低落地道:
“今日正是立春,你啊你…倒是會挑日子。”
姚貫夷似乎明白他在說什么,笑起來,道:
“既然是師兄開的玉口,貫夷豈能辜負?”
薛殃卻沒有笑容,靜靜站在此處,背對著姚貫夷,他沒有半點喜悅,而是懷揣著更大的悲哀和不解,這不解讓他長久地沉默下去,難以張口。
姚貫夷則丟了手中玄槍,解下身上衣袍,將自己仙冠摘下來,披頭散發,面上露出幾分灑脫之色。
他笑道:
“師兄這是…清理門戶來了!”
洞府之中極為幽靜,白玉般的案臺上光彩依稀,厚厚的羊皮地圖上落了一層灰,那條大江的筆墨濃重,蜿蜒騰飛,色彩明媚。
依靠著主位而眠的少年如陷夢魘,微微顫動著,眉心處的銀色光彩交疊閃爍,如同呼吸般急速顫動起來,不知過了多久,才見他霎時睜開雙眼。
“噗!”
李遂寧吐出一口鮮血來,噴在側旁的地面上,這血液卻沒有半點腥紅,如同固體般彈射著,閃出一片亮盈盈的細弱銀花,他目光冰冷,直勾勾盯著地面,面色迅速變得青白。
“咳咳咳…”
胸口那股貫穿的、死亡般的窒息感仍然縈繞不去,李遂寧瞳孔之中迅速充血,單手支在地面上,另一只手捂住額頭,眼前天旋地轉,一片迷彩。
不知過了多久,這少年才長長吐出口氣來,神色迷茫地環視一圈,那股劇烈的疼痛感仍然徘徊在腦海,卻不能阻止他眼眸中升起的駭意。
他呆呆坐了一陣,難以置信地迅速翻過身來,看向背后的主位。
這一眼看完,少年開始笑起來:
“哈哈哈哈哈…”
起初細如蚊蠅,很快一點點大起來,他笑得前仰后俯,笑得雙眼通紅,笑得淚流滿面,他毫不顧形象地倒在地上,面色青白,卻仍止不住笑。
‘姚貫夷…原來如此…姚貫夷…原來是這個緣故!’
‘原來——你們一直看著!’
不知過了多久,李遂寧恍若隔世地站起身來,依依不舍地環視了一圈,確信自己的性命仍然寄托在身上,那一道天司雷邸仍停留在他氣海之中。
一股又一股的眩暈感不斷襲上升陽,他久久不能言語,很快重新跪坐在地,閉起雙目。
良久,李遂寧抹去眼角的兩行淚,神色再次果斷起來,伸出兩指,捻起地面上血液所化的一抹銀粉。
‘這是司天神妙所化。’
李遂寧上一世已經超越筑基,有了截然不同的道行和體驗,結合腦海處鉆心的疼和升陽強烈的眩暈感,只看了一眼,升起一絲明悟。
‘這是天素的代價…我性命多半——已有折損。’
可他毫不在意,仿佛撣去一點香灰般將指尖的銀輝散去了,李遂寧重新站起身來,推開洞府,月色正皎潔,一片清輝,一股寒意撲面來。
他急匆匆跨過臺階,將靠著臺階的老人拉起來,低聲道:
“過去多久了?”
老人‘哎呀’一聲,道:
“寧哥兒總算出關了,好些人來問過…都說…都…”
李遂寧驟然對上他的面孔,眼中卻浮現出那血淋淋的畫面,如同餓狼一般撲過來,讓他狼狽地轉過頭去,面色一陣青白。
杜老頭是個會察言觀色的,口中的話還沒說完,注意到他異樣的目光,連忙改了口,道:
“寧哥兒…今個——是修武十一年,元月才過三日……你…已經閉關了一年了!”
李遂寧閉起雙眼,把眼眶里的淚逼回去,沙啞地道:
“立春?”
“是立春。”
他壓住心底的恨懼,夢魘似地喃喃道:
“湖里凍上了?”
“回哥兒…這兩年寒氣走得晚,都凍上了。”